文/牧野 “浏阳河,弯过了九道弯,五十里水路到湘江……”一曲《浏阳河》,让无数人记住了这条本不起眼的小河。这条河,看上去离我们很近,但也是一条熟悉的陌生河。 就像浏阳河到底有几道弯?没人能说的清,歌曲的作词者徐叔华是机智的,他用了“九”这个虚指。 浏阳河有数不清的弯,仅仅在长沙城区,就有五个,真正180度(或接近180度)的大转弯有三个。这三个大弯,曾经都是长沙的郊外,它们有昔日美丽的风情、后来的热闹、如今的华丽转身。那河畔的时光,是几代长沙人或美好或辛酸的记忆,像一个群体的史诗,又像一首民歌,随着浏阳河水一起流淌。 潭阳洲上,依然白鹭翻飞,水草摇曳 过了长沙火车南站,浏阳河来了第一个大转弯。当然,多年前,这里是没有火车站的,更没有那许多的高楼大厦,也没有地铁、磁悬浮和机场高速,有的只是黎托、粟塘、潭阳洲这些明显带着农村色彩的地名,那时它应该是遍布着水草和稻田、农舍的田园。 潭阳洲卫星图 回环萦绕的浏阳河,造就了潭阳洲,它只是一个半岛,但除了西边一个小小的口子,几乎四面环水。北岸是农大,东岸是榔梨,一条唯一的入村公路,从西边进来。 也许除了本地人,很少有人走进这里,潭阳洲就是一个尚未被人识的小家碧玉。这里原是一片很穷但很美的天地。即使到现在,从高铁南站一路过来,瞬间就进入郊外。洲上白鹭翻飞,青绿的水底,有水草在摇曳。 也有人在潭阳洲建仓库,电解作坊藏匿在违法建筑群中,向浏阳河偷排废水。 潭阳洲浏阳河湾。图/牧野 潭阳洲像一个葫芦,葫芦口地势低洼,很容易吸纳浏阳河水,每当洪水肆虐,这里一片汪洋,淹没了农家,淹没了稻田,淹没了希望。人们在一次次洪水过后重建家园,但贫穷依然继续。贫穷的百姓是坚韧的,他们害怕浏阳河,但还要依偎着浏阳河,就像传统的农民靠天吃饭那样。 有人提出希望将浏阳河改道、截弯取直,将长达6.5公里的浏阳河填埋,将面积2平方公里多的潭阳洲用作商业开发。水利专家却希望尊重浏阳河弯弯曲曲的秀美走势,也许这个理由太过文艺,但却幸运地将河弯保留了下 1986年的浏阳河潭阳洲弯道 对于村民来说,保留河弯又是不幸的,他们渴望远离水患。2017年长沙市确定将这里作为国际园林博览会的主会场后,开始了拆迁,世代居住于此的村民们搬离了家园,也终于不再有水患之苦。这里将成为风景区,也许会像橘子洲一样,迎接更多的长沙人。偶尔,也会有曾经长于此处的少年或老人,故地重游,看看那曾经居住的老屋,是否变成了绿地、草丛或木芙蓉。 鸭子铺的菜地上,将建“中国V谷” 浏阳河在潭阳洲绕了个大弯后,大致呈弧形,斜向西北流去,在烈士公园和鸭子铺之间,又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 拆迁之前的鸭子铺 鸭子铺也是三面环水,高空鸟瞰,像一个巨大的鸭嘴。长久以来它是一个特殊的存在,离城很近,周围都在发展,只有它落后,是典型的“城中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鸭子铺的居民过河到市区,就是一趟漫漫旅途,陆路绕得很远,他们往往花几毛钱坐船过浏阳河,像千百年来的古人那样进长沙城。 鸭子铺对岸的黑石渡,是浏阳河上著名的渡口,以此为生的摆渡人,载着一代代鸭子铺的人东来西往。更早的时候,他们是从烈士公园的湖迹渡进城的,河西岸的烈士公园本来也属于鸭子铺,1958年修京广铁路复线,将原本弯道很大、水面宽广的浏阳河截弯取直,弯道的部分水面被隔到铁路的另一边,后来成了烈士公园。 1949年后,鸭子铺成了长沙城的蔬菜基地,这里的村民坐船进城卖菜。说是“卖”,其实是挣工分、换粮票,在那个计划经济的时代,蔬菜公司把供应任务分派到生产队,由队长安排人送菜到菜店,一切都是程式化,就像他们程式化的生活。 艰辛的农民总想自己的生活好过一点,尽管有“资本主义尾巴”的罪名,他们还是会在自留地上偷偷种点菜,在凌晨两三点偷偷渡河,到南门口卖“自己的”菜,再偷偷回来。夜晚的浏阳河,见证了一代代人的艰辛与无奈,它不说话,它只那样静静的流淌。 浏阳河鸭子铺大桥 改革开放后,鸭子铺的人过了一段好日子,菜地分到了每家每户。用板车拖一千多斤到城里,黑石渡的小船装不下这么重的份量,菜农们要绕到北边的洪山桥,再进城把菜送到南门口、铁道学院、五一路等城内各个有菜店的地方,最远的要送到左家垅中南工大(现中南大学),来回一百多里。只有当钱进了腰包后,他们黝黑而流汗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每月一两百元的收入,比拿几十元工资的城里人还要好。 到了90年代,鸭子铺修建了浏阳河大桥,后来慢慢又有了公交车,浏阳河的船渡慢慢消失。但这里仍没有自来水,村中都是挖井摇水,每家每户一亩三分田,种着当季的蔬菜。那时的孩子们,夏季在池塘中游泳、抓蝌蚪、钓鱼,冬季则是去田里挖红薯,捡点树枝生火,做烤红薯。孩子的世界永远那么欢乐,成人的艰辛离他们很遥远。 几年前鸭子铺上的仓库 近几年,鸭子铺上又兴起了仓库出租。对岸马王堆火炬村的仓库拆除后,商家选择了鸭子铺,村民在自家菜地上建起仓库,过起了包租公的生活。于是,鸭子铺上仓库遍地,城管来了几次拆违建,但看到村民没有更好的生活来源,也只能不了了之。 2017年,当“北有中关村,南有马栏山”的口号喊出来后,鸭子铺面临着新的转折,这里将是扩大的马栏山视频文化园的核心,打造成“中国V(video)谷”。听闻这个消息,村民将村中为数不多的农田推掉,一些池塘填掉,建起了房屋,希望在拆迁时多分一些拆迁费。 马栏山视频文化园效果图 只是,不同年代的人感受不同。老人家习惯了农村的平房,可以串门,可以唠嗑,而城市显得那么陌生,老之将至,他们不想再换地方。 中年人希望赶快拆,好换新房,甚至孩子未来的婚房都不用考虑了,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而年轻人除了渴望搬进新房外,还关注老家拆迁后做什么,会有什么开发,甚至有何商机。 拆迁后的鸭子铺 然而无论如何,如今这里已拆迁完毕,承载着众多记忆的城中村,终将要面临改造的那一天。浏阳河,还是那样静静流淌,黄昏下,水面泛着金光,映照着越来越繁华的两岸。 四方坪的老工厂,没有了昔日的辉煌 紧挨着鸭子铺的,是四方坪,任性的浏阳河,在鸭子铺以西绕了个大弯后,又在四方坪以东再次绕弯,然后就向西注入湘江。 1964年长沙市地图上的四方坪与鸭子铺(鸭嘴铺) 四方坪曾是长沙北郊,而北郊就是工厂的代名词。上世纪 50 年代初期,长沙市政府在南郊和北郊规划了工业区。南郊是重工业区,有矿山通用机械厂、正圆动力配件厂、鼓风机厂 ……北郊是轻化工区,有制药厂、日化厂、搪瓷厂、热水瓶厂、毛巾厂、胶鞋厂、茶厂、建湘瓷厂 …… 这里原本也是一片不毛之地,丝茅冲、黑石渡等地名,给人一种杂草丛生、荒郊野外的感觉。1950年代,一座座山头被铲平,池塘被填平,空地上最终形成了烟囱林立的景观,在那个如火如荼建设工业的时代,这是足够激动人心的事,就像在北大荒建起农场一样。 长沙保温瓶总厂。供图/陈先枢 日用化工厂生产的马头牌肥皂,在没有洗衣机的年代里,不知洗尽了多少黑漆漆的肮脏的工人的衣服,而香皂则让多少姑娘少妇的脸变的白白净净;搪瓷厂的保温水瓶,摆在了多少家庭的桌子上,而搪瓷缸子就像今天的中年保温杯一样,是多少人喝水的标配 …… 北郊也像鸭子铺一样没有自来水,靠各工厂自行建水泵房。在浏阳河黑石渡沿河岸数个水泵房一字排开,形成了独特的风景线。 浏阳河边的水泵房 那时的大工厂是一个独立的社会,但北郊的工厂较小,一个厂达不到社会的规模,只能联合办子弟学校、电影院。不过,北郊相对于长沙城,却仍是一个独立的社会。一个人在职工医院出生,进托儿所、幼儿园、子弟学校、技工学校,毕业后分配进厂工作,与同事邻居结婚,最后在职工医院故去。一生也走不出这个闭环。 进入1990年代尤其是2000年代,破产潮终于席卷了这个小社会,热水瓶厂2003年破产,制药厂变成了旧货市场,许多本来优越感十足的工人,或下岗,或去外地打工,或做点小生意。他们这一代,经历了上山下乡,当了红卫兵,又在人生的中年或老年体验改革之痛,多少悲喜在这里发生,最终伴随着烟囱不再冒烟、老人不再睁眼,而划上了句号。 四方坪立交桥 “工人阶级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时代最终远去,浏阳河弯过最后一道弯的四方坪,已被连片的市区所包围。这里有沿三一大道的汽车销售一条街,有沿浏阳河路、车站北路的餐饮美食一条街,还有以麦德龙为主的商贸中心。西边的湘江与浏阳河交汇处,还建起了“三馆一厅”,成了新的文化打卡地。 如今的四方坪还是一个夜宵胜地。商贸城的“太享口福”,主打口味虾和花甲;万富汇的“签到北派烧烤”,是一对东北夫妇开的店,甚至有些食材都是从东北运过来的,份量扎实,调的酱汁也很有特色,真正的北派风格;德雅路上的“老板不在”,你永远不知道老板到底在不在,但他的卤鸡爪和干锅肥肠确是一绝 …… 四方坪的夜宵摊 再走到这里,已是老城的味道。长沙的年轻人有都市里的夜生活,老嗲嗲和娭毑们也睡得晚,已是深夜,他们却还在唠嗑,甚至喝着啤酒,扯谈着新闻时事、邻里八卦或者往事。 只有当你看到湘药巷、羽绒巷、搪瓷厂宿舍、羽毛厂宿舍等地名,有心的人可能才会追问:哦,这里多年前是工厂? ∨ 浏阳河在长沙城的三道大弯,造就了一方独特的土地和土地上或封闭、或独立的社会,他们是河湾的主人,只是很少有人能做自己的主人,无非都是随着时代,随波逐流。随波逐流的人生都会有终点,就像浏阳河注入湘江,汇入长江,最终奔向大海一样。 我们对浏阳河熟悉又陌生,对生活也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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