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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家

 潍坊北海道 2019-08-08

作者|王家忠

       人人都有家,且大都有老家,老家是就新家而言。家乡人称自家搬出后的老屋为老家,倘若在村里碰见邻里熟人打招呼:“你要到哪里去?”回答:“要去老家”就是指老房子那儿。这和身居异乡者的说法意思是有别的。

       我的老家在潍坊市潍城区军埠口镇大崖头村,祖祖辈辈务农为生。先祖是何时迁至此地的,传说是朱元璋时,若果真如此,那也有六百余年的历史了。

       我盖过三次屋,搬过三次家,有三个老家。

       童年的老家破旧而狭小。座南朝北的临街大门里住着大伯家、叔叔家和我家,通往我家的是一条狭窄而弯曲的小胡同,街门口用破旧的柴门相掩。北屋只有两间半,土坯墙,麦秸顶,每间两米多,屋宽不足四米,两间通着(中间没墙),另外半间是和叔家一间隔开各半。屋内无顶棚,明间垒有土锅台和土炉子,炕前挤一张老式两抽桌,上摞一柜一箱,旁边放一粮仓囤,加之杂七杂八生活日用品的堆放,屋里只留走人的道。屋门是木板做的,前窗是木条做成的窗棱,上面糊着白纸,后檐窗很小,用几个青砖竖起做窗棱,常年堵着杂草,不通风。布满裂缝的土墙,弯曲细小的檩条,稀疏的秫秸(高粱秸)屋朳(用高粱秸做的屋顶)和家里仅有的大型家具——桌、柜、箱被灶烟熏得一片漆黑。院子也挺小,除了茅房和几根木棍撑起的杂物遮顶的棚子,就剩一条窄路,连小推车(木制)都不能调头。现在很难想象父母和奶奶拉扯我们姐弟四人,一家七口在那样一个生活极其贫困的年代,住在这集储藏、厨房、餐厅、卧室为一体的两间半小草房里是怎么生活的。

       童年的我不知道苦和愁的滋味,印象中总觉得穷人的生活都是这样,因为上学时经常要在“家庭出身”一栏填上“贫农”二字。

       老家的生活大都淡忘,有几件事还依稀记得:一件是我和三姐到河边跟在抡网打鱼的人后面,捡人家不要的小鱼小虾,跟了老半天,捡到的数量少得可怜。因为每次鱼网刚一上岸,一群孩子就蜂拥而上,不等渔人离开,你要不抢着扒拉鱼网拖上来的水藻和泥沙,根本没有你的份。虽然所获寥寥,但我们也如获至宝地带回了家。母亲未加油盐,用铁锅熥了熥,怕我们抢吃打架,就分成了两份,好像我的一份要多一些,嘴馋的我不等姐姐吃完,早已碗底朝天,又要争抢姐姐的,可能是母亲担心我养成贪婪成性的毛病,顺手抄起火柱(生土炉的工具)吓唬我,失手把我的额头打起了一个大包,母亲好一阵伤心。二件事是母亲做饭时,将父亲浇菜园时灌出的地老鼠(田鼠),放在大锅(灶台)底下的草木灰里闷烤,我就偎依在母亲旁焦急地等待,等饭做熟,母亲从锅台下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好似烧糊的地瓜,待母亲慢慢将焦糊的皮剥掉,鲜嫩带油的肉立刻呈现在眼前,坐在一旁的我早就开始下咽唾沫了。母亲在世时,我时常“埋怨”父母让我小时吃老鼠,害得我长大后总好忘事。三件事是母亲从自家菜园摘回番瓜,准备用刀切时,发现番瓜是被割上口又盖上的,打开一看,臭味出来了,里面全是屎汤。现在想来,可能是性格耿直的父亲得罪了人,亦或许是顽皮孩子的恶作剧。此外,白天与同族的孩子在大街门口青石台阶上玩泥巴,晚上一手端着洋油(火油)灯,一手拿缝衣针,跟姐姐们在炕沿边、墙缝里抓臭虫;给大点儿的孩子当枪头,偷瓜摸枣;和同龄的孩子爬树比赛、下河湾摸鱼捞虾、捉迷藏等。这些童年快乐的事情也时常在脑海闪现。

       1969年前后,大约在我八九岁时,在大伯的帮助下,我们盖了新屋,有了新家。新家建在村子的南边,房屋坐落在一条南北走向的长约一千米、宽十余米、深五六米的沟东沿。春夏之交,满沟碧绿,是孩子们割猪草、拔兔食的好地方。出门院东便是生产队的大场院,每逢麦秋时节,院内便热闹起来。东南不足百米便是白浪河,河水清澈,鱼翔浅底,鹅鸭成群。老家起初是打下了五间地基,但只盖了三间,约过了五六年又盖了剩下的两间。五间房子全部用青石头砌到窗台下,墙体用的是沙墼(石灰和沙做成的坯),屋顶仍然是麦秸,门窗材料与童年老家门窗一样,只是大了些,房子也宽敞明亮了许多。院子也宽阔,在闲置的院南边栽上了梧桐和槐树。大门是敞开式,院墙中留一个口,两边垒一门垛。街门是老家用过的柴门。

       老家西院种有两棵树,至今时常想起。一株是李子树,有茶碗口粗,春天一到满树雪白,引来无数蜜蜂,它们似乎与你是朋友,从不惧怕,只管快乐地在花间采粉,当你慢慢伸出手,想用手指轻轻捏住它们的翅膀时,一次次总是让你以失败而告终。花落果出,一簇簇绿豆粒似的嫰果挂满了树枝,春雨过后更加碧绿清新。夏天过后,李子成熟,累累果实压弯了树枝,乘大人不在,迅速摘下一个,哪里还敢在嘴里品尝,几口便吞入肚中。熟透了的李子,紫里透红,外面冒着白醭,咬一口,那种香甜让你美到心里。 临院西墙是一株枣树,有碗口那么粗,每年中秋前后才慢慢成熟,枣不大但很甜。每到枣熟时,墙外便招来偷枣的孩子,他们的“作案”工具不是杆子便是石块。每逢听有动静,我便绕到院外,吆喝一声,如果比我小的孩子撒腿便跑,如果比我大点的或几个孩子,你喊破了嗓子他们也不听,我又不是他们的对手,便会以回家叫大人的方式把他们吓走。

       老家的这段时光,从上学到工作,经历的事情大都忘却,唯有与白浪河的情缘在心底挥之不去,因为“近水楼台”,夏天洗澡,冬天滑冰,平时摸鱼捞虾,那真是白浪河的“铁杆粉丝”。夏天一到,午饭后洗澡是“必修课”,最初父母不允许,但“南大湾”里孩子们打水仗、捉迷藏的场景诱惑力太大,挨过打骂也改不了,想着法子偷着去,到后来父母就默许了。由于常年在河里玩,不知不觉练就了游泳的本领和摸鱼端虾的能耐。放学之后,约上几个“小徒弟”,沿河的西岸逆水而行,到水库闸门底,再沿东岸折回,就会有不少的收获。晚上和好友“小光”为伴,用玻璃鱼缸端虾,从麦收前直至深秋水凉为止。我与白浪河有十四年的“密交”,情感的厚重无以言表。现在的白浪河虽然不再依旧,但我每次故地重游总有回老家的感觉。我与水的亲切感无疑源自白浪河,我以“白浪河人”作书法闲章自然是情有独钟。老家的十四年,生活开始慢慢好起来,父母还健壮,三个姐姐都在生产队挣工分,一家六口,有五口人挣。记得有一年底,全家分得一百七十元,父母喜得合不拢嘴,为了奖励最能干的二姐,她出嫁时,特意多送了一台收音机。这期间,三个姐姐相继出嫁,家里只剩父母和我。学业无成、胸无大志的我,在大伯的呵护、提携下当上了村里的民办老师,这也算家族里出了个“文化人”。

       由于机场南路(现在的潍胶路)修筑,公路中心正对老家,为了争取补偿,我代理父母去公社找书记说理,结果利益没得到,公社领导反而迫使校长让我停职写检查,老校长无奈地说:“你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当时我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但从他的眼神中似乎读懂了“年轻人啊,人情的厚薄,世态的炎凉,你会慢慢品到”。尽管家人不同意,在上面的强压下,1982年,老家还是被拆除。1983年,新家迁至老家以西百米紧靠公路的北侧,加入到了农村房屋建设规划行列,五米宽的四间红砖北屋,房顶仍然是麦秸,不过换成了玻璃门窗,也变大了。院子南北长十三米,有西屋连圈,大门口还是敞开式,街门仍是老家用过的柴门。

       住进新屋解决的第一件事是饮水问题,那时村里没有自来水,几乎家家户户有压水井。父亲觉得总到别人家挑水吃太麻烦,提出在自家院内掏(挖)井。我利用早晚及周六周日休息时间与父亲配合,一个在下面挖,一个在外面向上拔(提)土。父亲做事认真,我也遗传了他的细致劲,加之爷俩都是小人小马,井下挖土、装土,身小灵便,不到半月,一口十二米深的水井挖成。井筒不粗,笔直且光滑,人见人夸,父亲也常在来人面前炫耀一番。三十多年过去了,这口井尚在使用,见物思人,感叹人生苦短。井掏(挖)好后的第二年,父亲便得了癌症,半年后(1985年)父亲去世。父亲殡葬时,我之所以哭得死去活来,就是由于觉得他穷苦劳累一生,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便离开了我们。

       在这个老家我结婚生子,由单纯的儿子变成了儿子、丈夫、父亲于一身的角色。童年的有趣的生活不再,过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我,在这个老家所品尝到的多半是人生的酸甜苦辣。

       老家的这段生活仅有十二年,潍胶路拓宽占去了大半个院子。1997年春,我又在潍胶路南一百米、紧靠水库路东侧盖了五间八米宽的瓦房,宽敞明亮。西屋连大门,院子地面硬化,干净整齐,居住条件比老家好了许多。

       迁居新家不几年,母亲就想回老家独居,我无法挽回,于是便开始了长达十五年两边跑的生活。十五年来,只要无特殊情况,每天我总要抽空到老家看一看,因为老家有一个老娘,或看一眼,或说几句话,或做点什么,不然心里总不安。特别是我赋闲在家的两年,是我正式开听“母亲讲堂”的两年,也是我最幸福的两年。如今老家尚在,老娘却走了,每当我再回到老家,来到母亲曾经住过的房子,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我今年五十五岁,盖屋搬家之多在熟人中成了话柄。有句话叫“一搬三年穷”,像我这样平庸的人,不搬也富不了,何况搬三次家呢。然而上苍是公平的,它虽然让我在一次次搬迁中磨筋骨、减体重,但给了我一颗感恩与平淡的心。

       现在的房子,我已住了十九年,与三个老家相比,居住的时间最长,是不是又要快到拆迁的时候了?前些日子有人传水库路要拓宽,也有人说潍坊湿地规划要占用。我有时无事瞎琢磨,是不是我的小名和妻子的大名都带“房”字音的缘故,注定我这一生要和盖屋结缘。如果是天意,那么我的后半生还会有几个老家呢?

                                                                   2016年3月9日

       ——本文刊载于2016年《北海道》春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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