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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诗话》札记

 江山携手 2019-08-09

雅俗

诗分雅俗,正大高古谓之雅,若非谓之俗。正大高古者何也?不淫不伤谓之正,非叹老嗟卑谓之大,无放言细语谓之高,不束于韵、不束于粘缀、不束于声病、不束于对偶谓之古。

俗又分微甚

始微而极甚。偶句,两晋渐有,至沈宋而极;声病,齐梁始有,至唐律而极;闺怨,宫体始淫,至晚唐而极;用韵,休文作韵,至步韵而极;寓意,五柳而始,至宋而极。

变复

诗道无非变复。变,是指变古;复,是指复古;变而能复,复而能变,千变万化。汉魏之诗甚高,变三百篇之四言为五言,而能复其淳正。盛唐诗甚高,变汉魏之古体为唐体,而能复其高雅;变六朝之绮丽为浑成,而能复其挺秀。晋宋至陈隋,大历至唐末,变多于复,不免于流,而犹不违于复,故多名篇。宋人惟变不复,唐人之诗意尽亡;明人惟复不变,遂为叔敖之优孟。

诗意

诗乃心声,非关人事,如空谷幽兰,不求赏识,乃足为诗。唐人作诗,惟适己意,不求人知其意,亦不求人之说好。人心隐曲处,不能已于言,又不欲明告于人,故发于吟咏。三百篇中如是者不少,唐人能犹存此意。宋人欲人人知其意,故多直达。明人更欲人人见好,自必流于铿锵绚灿,遂至有词无意之途。

含蓄

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着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如义山刺杨妃事之“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沈醉寿王醒”;稍着意见者,如子美《玄元庙》之“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稍着声色者,如子美之“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稍用故事者,如子美之“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着议论而不大露圭角者,如罗昭谏之“静怜贵族谋身易,危觉文皇创业难”;露圭角者,如杜牧之《题乌江亭》诗之“胜负兵家未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宋杨诚斋《题武惠妃传》之“寿王不忍金宫冷,独献君王一玉环”,词虽工,意未婉。惟义山之“薛王沈醉寿王醒”,其词微而意显,得风人之体。

理趣

子瞻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无奇趣何以为诗?反常而不合道,是谓乱谈;不反常而合道,则文章也。唐诗有理,而非宋人诗话所谓理;唐诗有词,而非宋人诗话所调词。大抵赋须近理,比即不然,兴更不然。

端重与深锐

端重,能养人器度,而不能发人心光;深锐,能发人心光,而亦伤人器度。

深厚

诗以深为难,而厚更难于深。

情景

诗以道性情,无所谓景也。《三百篇》中之兴‘关关雎鸠’等,有似乎景,后人因以成烟花月露之词,景遂与情并言,而兴义以微。唐诗犹自有兴,宋诗则鲜。古诗多言情,后世之诗多言景:古诗《十九首》中之“孟冬寒气至”,建安中之子建《赠丁仪》“初秋凉气发”者无几。而后日盛一日,梁、陈大盛,至唐末而有清空如话之说,绝无关于性情,是画非诗。

诗以情为主,景为宾。景物无自生,惟情所化。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唐诗能融景入情,寄情于景。如子美之“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沈下贤之“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严维之“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祖咏之“迟日园林好,清明烟火新”,景中哀乐之情宛然,唐人胜场也。若依盛唐皮毛以造句者,本自无意,不能融景;况其叙景,惟欲阔大高远,于情全不相关。景同而语异,情亦因之而殊。宋之问《大庾岭》云:“明朝望乡处,应见岭头梅。”贾岛云:“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景意本同,而宋觉优游,词为之也。然岛句比之问反为醒目,诗之所以日趋于薄也。

性情

圣人以“思无邪”蔽《三百篇》,性情之谓也。《国风》好色,《小雅》怨诽,发乎情也。不淫不乱,止乎礼义,性也。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亦言此也。此意晋、魏不失,梁陈尽矣。陈拾遗挽之使正,以后淫伤之词与无邪者错出。杜诗所以独高者,以不违无邪之训耳。

诗不越乎哀乐,境顺则情乐,境逆则情哀。古人有通篇言情者,无通篇叙景者,情为主,景为宾也。情为境遇,景则景物也。七律大抵两联言情,两联叙景,是为死法。景多则浮泛,情多则虚薄也。顺逆在境,哀乐在心,能寄情于景,融景入情,无施不可,是为活法。首联言情,无景则寂寥矣,故次联言景以畅其情。首联叙景,则情未有著落,故次联言情以合乎景,所谓开承也。此下须转情而景,景而情,或推开,或深入,或引古,或邀宾,须与次联不同收,或收第三联,或收至首联,看意之所在而收之,又有推开暗结者。轻重虚实,浓淡深浅,一篇中参差用之,偏枯即不佳。意为情景之本,只就情景中有通融之变化,则开承转合不为死法,意乃得见。

六义

唐诗风、雅、颂各别,比、兴、赋杂出乎其中。后世宗庙之乐章,古之《颂》也。三代之祖先,实有圣德,故不愧乎称扬。汉已后之祖先,知为何人,乐章备礼而已,不足论也。求《雅》于杜诗,不可胜举。风骚,则全唐之所自出,不可胜举。“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兴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比也。“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赋也。

大抵文章实做则有尽,虚做则无穷。雅、颂多赋,是实做;风、骚多比兴,是虚做。唐诗多宗风、骚,所以灵妙。诗之失比兴,非细故也。比兴是虚句活句,赋是实句。有比兴则实句变为活句,无比兴则实句变成死句。宋诗率直,失比兴而赋犹存。

人有不可已之情,而不可直陈于笔舌,又不能已于言,感物而动则为兴,托物而陈则为比。是作者固已酝酿而成之者也。所以读其诗者,亦如饮酒之後,忧者以乐,庄者以狂,不知其然而然。

命意

心不孤起,仗境方生。知其时事,知其境遇,而后知其诗命意之所在。一篇只立一意,起手、中间、收结互相照应,方得无懈可击。意由于识。人读经史,须知是诗材,读诗须回顾经史。唐人于诗中用意,有在一二字中,不说破不觉,说破则其意焕然者。如《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此诗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唐人作诗最重意,不顾功令。祖咏《终南馀雪》云:“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二联便呈主司,云“意尽”。

诗惟求词采则甚易,有意则措词不胜其难。诗意之明显者,无可著论,惟意之隐僻者,词必纡回婉曲,必须发明。起联如李远之“有客新从赵地回,自言曾上古丛台”,太伤平浅。刘禹锡之“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稍胜。而少陵之“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能使次联“更为後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倍添精彩,更胜之矣。至于义山之“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则势如危峰矗天,当面崛起,唐诗中所少者。而“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乃是具文见意之法。

诗苦于无意,有意矣又苦于无辞。

诗意

应制之诗虽多,而命意、布局、使事无不相同,则多人只一人,多篇只一篇,安可以一人一篇而立一体?诗既雷同,则与今世应酬俗学无异,何足贵哉!诗必随题成体,而後台阁、山林、闺房、边塞、旅邸、道路、方外、青楼,处处有诗。诗乃一念所得,于一念中。诗贵有生机一路,乃发于自心者也。三唐人诗各自用心,宁使体格少落,不屑袭前人残唾,是其好处。识此,自眼方开,惟以为病,必受害盛唐之惑。忠不可以常忠,转而为质文。春不可以常春,转而为夏秋。初唐不可以常初唐,转而为盛唐,盛唐独可以七八百年常为盛唐乎?初盛大雅之音,固为可贵,如康庄大道,无奈被沈、宋、李、杜诸公塞满,无下足处,大历人不得不凿山开道,开成人抑又甚焉。若抄旧而可为盛唐,韦、柳、温、李之伦,其才识岂无及弘、嘉者?而绝无一人,识法者惧也。诗意大抵出侧面。郑仲贤《送别》云:“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人自别离,却怨画舸。文出正面,诗出侧面,其道果然。诗之似雕琢也有故,意多言少,炼多就少,似乎雕琢;雕琢非诗也。唐时诗人不肯苟同,所以能自立。僧齐己见韦苏州,仿韦体作数诗以投之,韦大不喜,献其旧作,乃极嘉赏曰:“人人自有能事,何得苟同老夫耶!”古人咏史,但叙事而不出己意,则史也,非诗也;出己意,发议论,而斧凿铮铮,又落宋人之病。如牧之息妫诗云:“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赤壁》云:“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用意隐然,最为得体。唐诗读之往往不知其意何在,宋诗开卷了然,明诗有语无意,反不能测。薛能云:“奸邪用法原非法,唱和求才不是才。”二语在唐为最下落即语,在宋为常谈,在明为有意之语。唐诗措词妙而用意深,知其意固觉好,不知其意而惑于其词亦觉也。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唐人秘奥尽此。诗句无定体,情能移境,境亦能移情。诗忌意随言尽。

结构

起联以引起下文而虚做者,常道也。起联若实,次联反虚,是为定法。结句收束上文者,正法也;宕开者,别法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贵有远神也。义山《马嵬》诗一代杰作,惜于结语说破。绝句是合,律及长诗是结。

措词

诗人措词,颇似禅家下语。禅家问曰如何是佛?非问佛,探其迷悟也。

诗教

优柔敦厚,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诗教也。唐人之词微而婉。

美刺

诗不可以言求,当观其意。讥刺是人,不言其所为之恶,而言其爵位之尊,车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见其不堪,“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是也。颂美是人,不言其所为之善,而言其容貌之盛,冠服之华,而民安之,以见其无愧,“缁衣之宜兮”,“服其命服”是也。

活句死句

诗贵活句,贱死句。石曼卿《咏红梅》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于题甚切,而无丰致、无寄托,死句也。子瞻能识此病,故曰:“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其题画云:“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措词虽未似唐人,而能于画外见作画者鱼鸟不惊之致,乃活句也。咏物非自寄则规讽,郑谷《鹧鸪》,崔珏《鸳鸯》,已失此意,何况曼卿宋人耶!梅询退位而热中,其侄女咏蜡烛以刺之云:“樽前独垂泪,应为未灰心。”询见之有愧色。视《红梅》何如!

唐诗固有惊人好句,而其至善处在乎澹远含蓄,宋失含蓄,明失澹远。

造句炼字

造句乃诗之末务,炼字更小。所存既小,不能照顾通篇,以致神气萧飒。然炼字与琢句不同,琢句者,淘汰陈浊也。“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麒麟不动炉烟上,孔雀徐开扇影还”,其用“生”、“动”、“不动”、“徐开”字,能使诗意跃出,是造句之妙,非琢炼之妙也。炼字乃小家筋节。唐诗炼字,失此字便粗糙;注意于此,即失大端。“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以雨声比落叶也;又云“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以远烧比微阳也;比物以意而不指其物,谓之象外句。炼句胜则意必不足,语工而意不足,则格力必弱。

虚字

“如何青草里,也有白头翁”,用虚字,流水对易见。“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不用虚字,流水对难见。

乐府

乐府乃武帝所立官署之名。汉诗分高澹、浓诡二种,皆入歌喉,皆在乐府。《古诗十九首》皆是高澹之作,而《羽林郎》、《董娇饶》等浓诡之作。

古诗皆乐也,文士之词曰诗,协之于律曰乐。后世文士不娴乐律,言志之文,有不可入于声歌者,故诗与乐判。

夫诗之为文,一出一入,有切言者,有微言者,轻重无准,惟取达志。

论句

唐人妙处,在于不着议论而含蓄无穷。

汉、魏诗如手指,屈伸分合,不失天性。唐体如足指,少陵丈夫足指,虽受行縢,不伤跬步。凡守起承转合之法者,则同妇女足指,弓弯纤月,娱目而已。

诗至《十九首》,方是烂然天真,然皆不知其意。以辞求意,其诗全出赋义乃得;兼有比兴,意必难知。凡拟诗之作,其人本无诗,诗人知其人与事与意而拟为之诗;其人固有诗,诗人知其人与事与意而拟其诗。《十九首》之人与事与意皆不传,拟之则惟字句而已。

诗贵出于自心。

诗贵和缓优柔,而忌率直迫切。《诗法源流》云:“诗者,原于德性,发于才情,心声不同,有如其面,故法度可学而神意不可学。是以太白自有太白之诗,子美自有子美之诗,昌黎自有昌黎之诗。”又云:“唐人以诗为诗,宋人以文为诗。唐诗主于达性情,故于《三百篇》近;宋诗主于议论,故于《三百篇》远。古诗于《三百篇》近,唐诗于《三百篇》远。”

五言古诗,须去其有偶句者而论之,以自西汉至中唐为全局,犹七言律诗以自初唐至晚唐为全局也。汉、魏五古之变而为唐人五古,欲去陈言而趋清新,不得不然,亦犹七律初、盛之变而为中、晚唐,不得不然也。

古诗之视律体,非直声律相诡也,其筋骨气格,文字作用,亦迥然不同。然亦人人自有法,无定体也。《古诗十九首》机杼甚密,文外重旨,隐跃不可反捉。《雅》、《颂》多艰深,《国风》则通易。《风》或出于里俗,《雅》、《颂》必朝廷作者为之。

多读书,则胸次自高,出语皆与古人相应,一也;博识多知,文章有根据,二也;所见既多,自知得失,下笔知取舍,三也。

盛唐人山奔海立,掩前绝后。此体忌圆美平衍,又不可槎牙狰狞。

七绝是七古之短篇,以李、杜之作,一往浩然,为不失本体。唐人多转,宋人多直下,味短。起承转合之法,自此而定,是为唐体,后人无不宗之。七绝之起承转合者,衍其意可作七律,七律亦可收作七绝。

《春望》诗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言无人物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鸟乐事而溅泪惊心,景随情化也。“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极平常语,以境苦情真。

七律

七律之法,起结散句,中二联排偶。其体方,方则滞。叙景言情,远不如古诗之曲折如意,以初唐古律相较可见矣。七律止宜于台阁,馀处不称。景龙既有此体,以其便于人事之用,日盛月滋,不问何处皆用七律,谓之近体,实诗道之一厄也。学初盛而端庄而不能快意,学中晚则流利而伤于浅薄。自宋以来,多伤浅薄。

律诗有二体,如沈佺期《古意》“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以双栖起兴也。“九月寒砧催木叶”,言当寄衣之时也。“十年征戍忆辽阳”,出题意也。“白狼河北音书断”,足上文征戍之意。“丹凤城南秋夜长”,足上文“忆辽阳”之意。“谁为含情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完上文寄衣之意。子美《曲江诗》亦然。其云“一片花飞减却春”,言花初落也。“风飘万点正愁人”,言花大落也。“且看欲尽花经眼”,言花落尽也。“一片”,“万点”,“减却春”,“正愁人”,“欲尽经眼”,情景渐次而深,兴起第四句以酒遣怀之意。“小堂巢翡翠”,言失位犹有可意事。“高冢卧麒麟”,言富贵终有尽头时。落花起兴至此意已完。“细推物理须行乐”,因落花而知万物有必尽之理。“细推”者,自一片、万点、落尽、饮酒、冢墓,皆在其中,以引末句失官不足介怀之意。

遵起承转合之法者,亦有二体:一者合于举业之式,前联为起,如起比虚做,以引起下文;次联为承,如中比实做;第三联为转,如後比又虚做;末联为合,如束题,杜诗之《曲江对酒》是也。一者首联为起,中二联为承,第七句为转,第八句为合,如杜诗之《江村》是也。

少陵七律,有一气直下,如“剑外忽传收蓟北”者;又有前六句皆是兴,末二句方是赋。如《吹笛诗》,通篇正意只在“故园愁”三字耳。说者谓首句“风月”二字立眼目,次联应之,名为二字格,盲矣!“风月”是笛上之宾,于怀乡主意隔两层也。“蓬莱宫阙”篇,全篇是赋,前六句追叙昔日之繁华,末二句悲叹今日之寥落。王建“先朝行坐”篇,与此二首同格。说者谓此诗首句言土木,次句言天子,次联应首句,三联应次句,谓之二字贯串格,盲矣!肃、代时何曾有土木耶?“童稚情亲”篇,只前二联,诗意已足,後二联无意,以兴完之。义山《蜀中离席》诗,正仿此篇之体。

唐人七律,宾主、起结、虚实、转折、浓淡、避就、照应,皆有定法。意为主将,法为号令,字句为部曲兵卒。由有主将,故号令得行,而部曲兵卒,莫不如臂指之用,旌旗金鼓,秩然井然。

正意出过即须转,正意在次联者居多,故唐诗多在第五句转。金圣叹以为定法,则固矣。昌黎《蓝关》诗,第三联方出正意,第七句方转。

罗邺诗云“荻花芦叶满汀洲,一簇新歌在水楼,金管曲长人尽醉”,三句叙景已尽,第四句转云“玉簪恩重独生愁”,以“愁”字意总贯下文之“女萝力弱难逢地,桐树心孤易感秋。莫怪当欢却惆怅,全家欲上五湖舟”也。罗邺此诗以“愁”字贯通篇,与崔珏《鸳鸯》同路。崔诗“情”字在次句,故易识;罗诗愁”字在中间,实则上文三句皆愁也。崔诗板,罗诗生动。

中唐七律,清刻秀挺,学者当于此入门,上不落于晚唐之雕琢,中不落于宋人之率直,下不落于明人之假冒。盖中唐如士大夫之家,犹可几及;盛唐如王侯之家,不易攀跻,而又被假冒,坏为恶道。识力未到者,负高志而轻易学之,不似盛唐,先似假冒恶道。此余身受之害,非遥度也。

声色

古人最恶著色,著色即是丑态;而声调已不可不论,诗岂能尽绝声色乎?尤所重者,在意耳。有意,则有声色如‘红稻啄馀鹦鹉粒’亦善,无声色如‘杖藜叹世者谁子’亦善,无意总不善。

变化

盛唐诸家,虽深浅、浓淡、奇正、疏密不同,咸有昌明之象。惟常建诗如入黔、蜀,触目举足,皆危崖深箐,其间幽泉怪石,非中州所有,而阴森之气逼人。

读诗与作诗,用心各别。读诗心须细,密察作者用意如何,布局如何,措词如何,如织者机梭,一丝不紊,而後有得。于古人只取好句,无益也。作诗须将古今人诗,一帚扫却,空旷其心,于茫然中忽得一意,而後成篇,定有可观。若读时心不能细入,作时随手即成,必为宋、明人所困。

人不能苦思力索,以自发心光,而惟初盛之摹,造句必有晦色蒙气。

凡偶然得句,自必佳绝。若有意作诗,则初得者必浅近,第二层犹未甚佳,弃之而冥冥构思,方有出人意外之语。

人若时刻系念于诗,而不肯轻易造句,得句亦不轻易成篇,其诗纵不如唐,必有精彩能自立。若平日心不在诗,遇题即作,纵有美才,诗必浅陋。

诗而从头做起,大抵平常,得句成篇者仍佳。得句即有意,便须布局,有好句而无局,亦不成诗。

得句而难成篇时,最是进退之关,不可草草完事,草草便成滑笔矣。兴会不属,宁且已之;而意中常有未完事,偶然感触,大有玄想奇句。

学业之能自立,先须有志,则能入正门;後须有识,则不惑于第二流之说。人自有其心思工力,为大为小,各有成就。

学业须从苦心厚力而得,恃天资而乏学力,自必无成,纵有学力而识不高远,亦不能见古人用心处也。

唐人作诗之意,不在题中,且有不在诗中者,甚难测识,必也尽见其意,而後可定去取。自揣何所知识,而敢去取全唐乎?唐人诗须读其全集,而後知其境遇、学问、心术。唐人选唐诗,犹不失血脉。

比兴非小事也。赋义极易而极难。

诗以优柔郭厚为教,非可豪举者也。李、杜诗人称其豪,自未尝作豪想。豪则直,直则违于诗教。

宋人学问,史也,文也,词也,俱推尽善,字画亦称尽美,诗则未然,由其致精于词,心无二用故也。大抵诗人,不惟李、杜穷尽古人,而后自能成家,即长吉、义山,亦致力于杜诗者甚深,而后变体。无好句不动人,而好句实非至极处。唐人至极处,乃在不著议论声色,含蓄深远耳。

谓唐人不违比兴,自宋以後,比兴全失,则六义之奥,《风》、《骚》之旨,导积石而溯昆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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