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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有万种风情,与谁说!注解北宋词人:柳永

 伟天英 2019-08-11

公元1024年的秋天,天气还算不上多么寒冷,可柳七的心一直冰凉到凛冽。春闱放榜再次落第的消息传来,他的心仿佛就在深秋的寒潭里搁了浅。虽然时而被或温婉或热情的女子打捞上来,熨帖出一股撩人的暖意,可终是不能长久保温,待他一人独处时,冰冷的潭水还是会没顶而来。

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功名,似乎和柳三变隔着万水千山。

从公元1009到公元1018年,三次参加礼部考试都落第的打击让他无法接受。十年弹指红颜老,倥偬岁月少年愁。已过而立之年的柳三变,如坠无底黑洞,恍恍惚惚,不知去路。

他自诩才华横溢,却多次被朝廷拒之门外,初到汴京时夸下的“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的宏愿已被现实碾作齑粉。迷茫、愤怒与无奈接连涌上心头。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宋·柳永《鹤冲天》

他自信满满地说:自己的名字未见于黄金榜上,这是朝廷的损失!在政通人和的清明盛世,理当朝野无遗贤——言外之意便是,像自己这样的贤才居然没有得到朝廷赏识,这是不正常的。

于风云际会中大展拳脚的凌云志向已经破灭,他索性转身走向封建卫道士们眼中的“歧途”——“争不恣狂荡”。在此之前他也常常流连教坊妓馆,绝非不惹烟花之人,但极少把功成名就与风流快活对立起来。而眼下,他似乎决意放弃风云梦想,一头扎进温柔乡、快活林中去了。从此得也好,失也罢,即使只做个布衣词客,风光快活也胜过朝中公卿将相!

向来有“公卿将相帝王前”之说,最是尊崇荣耀的一品卿相,柳七这一介布衣竟敢自比,大有不把仕途名利放心头的姿态。不再伴着一轮明月两点星继续三更苦读,不再“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地寻找终南捷径,从此以烟花巷陌为家,朝朝暮暮有笙箫歌舞、温床暖榻!如此已是足够风流,更幸运的是在那百媚千红之中,还有意中人可以寻访——他知她心思,她懂他心意,这是怎样的人生福祉?平生畅快事不过如此。与此相比,浮名也不再值得像以前一样贪慕,美酒在手佳人在怀,浅斟低唱,已然心满意足。

摆脱了功名欲望的纠缠,酒香醉人,红颜暖心,听上去已是人生绝好风光,柳七若真能从此一心一意做个风流浪子、才子词人,或许此后就会少了诸多波折和烦恼。

公元1024年,在青楼坊间流连数年的柳七再次参加科举考试。

这次科考,蒙尘日久的柳七终于大放异彩,博得众考官认可。可是,就在发榜前,命运再次和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一向留意儒雅、务本理道的宋仁宗突然对科考产生兴趣,非要亲自查看众人才试卷。当查到柳七的试卷时,突然龙颜不悦,说道:“这不就是那个‘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柳三变吗?既如此,何要浮名,且去浅斟低唱。”

这个十五岁少年赌气般的一句话,硬生生地扭转了柳七原本乘青云而直上的人生道路——宿命也不过如此。

他以词章成名,也因词章惹祸,其中辛酸百味,便有锦心绣口也吐露不得,只能吞声饮泣,强咽苦果。

偌大的汴京城里,不时有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将威风凛凛地行走在街上,还有文官坐着八抬大轿大摇大摆地在闹市中顺利穿行。似乎遍地都是机遇,抬头就可见青云,他在这京城停留了这么久,还是个可随时抬腿就走的浪子。遥望着夕阳下金碧辉煌、气势磅礴的宫殿,柳七的伤心浓成一团墨色,拉下夜的黑幕,似乎可以将所有让他伤心的风景一并吞没。然而夜幕终究是要退的,黎明还是要来的,如果不想在新的一天继续触景伤情,要么死心,要么逃离。

对柳七来说,此时最让他尴尬的,一是不能对功名死心,二是不能对词名死心塌地。他一直都有功名与词名兼得的梦想,可左看右看,汴京都不是实现梦想的温床,他终于决定离开,去四处漫游。

离开意味着崭新的开始,还有对旧日的告别,他要向伤心地挥手,同旧时光再见,最说不出口的“后会有期”四个字,往往是对至亲至爱之人。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宋·柳永《雨霖铃》

寒蝉唱响了挽留的悲歌,一声比一声凄切,也不知它那撕心裂肺的哀鸣,究竟是为了挽留夏日的最后温暖,还是为了让已经背上行囊的词人停下离开的脚步。古道边,长亭外,总是伤心处,柳七回首望一望轮廓模糊的京城,然后若无其事地打量着秋日的风物,刚刚下过雨,触目所及只觉萧瑟。一场秋雨一场凉,又何况是被离愁笼罩的人?此时此刻心比秋凉。

在京郊长亭设宴,珍馐满盘,美酒飘香,本应歌酒言欢,好好道一声“珍重”,无奈离别在即,仍是食不知味。他甚至不敢抬头,怕与那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眸相对,怕因那眼神里的不舍而真的继续停驻,可是,又怎么真能狠下心来转身就走?船夫已在小舟上催促启程了,原本故作镇定的他顿时一番心慌悸动,忙拉住对方的手,想最后再说些缠绵的情话,话未出口眼泪先落。原来伤心到了深处,不仅眼泪不听话,连倾诉也力不从心。

不知柳七与这个唯一来送他的女子,是否曾互许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约定,此时他们握着对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无语凝噎。就这样道别吧,从此他赏他的春花秋月,她享她的歌舞笙箫,不必再许归期,谁都心知,所谓“归期”常常变成最清晰却又最渺茫的日子,不过空耗了一段华年。

遥想离别之后,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空阔,实在是一幅浩瀚景观。可词人将孑然一身穿行于这浩渺烟水里,如茫茫云天中孤独无依的沙鸥,又如拣尽寒枝无处可栖的孤鸿。越是壮阔的风景,就越是落了寂寞。

刚刚离别,“今宵”就得靠醉酒才能度过,想到此去经年,无数良辰再无人共度,美景再无人共赏,遗憾便排山倒海而来。纵然有万千风月情怀,恐怕也再无人可诉,无人会如她知他心事。

这首《雨霖铃》一向被视为柳七词的代表作,尤其在宋元时期传唱广泛,风靡一时,被列入“宋金十大曲”。宋代俞文豹在《吹剑录》里也记载了一桩轶闻。大文人苏东坡任职于翰林院时,曾向一位善歌的幕僚问道:“我和柳七的词相比,谁的更胜一筹呢?”幕僚并没有一味地溜须拍马,略作思索后坦然作答:“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岁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幕僚的短短几句话,不仅将东坡学士称赞一番,也恰到好处地点出了柳词和苏词的不同,后来更被视为婉约词与豪放词的分类标准。柳七的《雨霖铃》和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各自成为宋代婉约词和豪放词的巅峰之作。

《雨霖铃》之美,固然在于意境、音律等各方面的绝佳造诣,但其中若无动人情意,定然会失了光环。屈原《九歌》有言:“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生离诚然是最悲伤的事情之一,结识新相知也确实值得欣喜,但在离愁未散、新人未识之前,想忘掉挚爱的旧侣,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次离开汴京后,柳七漂泊数年,漫游江南,近十年没有再参加科举。或是对科考心灰意冷,或是疲惫的灵魂终于在辽阔的山水自然中得以休憩。他转山转水,途中不知与多少人相遇,又不知和多少人分离,辗转飘零中的牵肠挂肚之痛,他最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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