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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结构

 杏坛归客 2019-08-11

诗的结构,起承转合,本质上是一种内在韵律。郭沫若说:“内在韵律便是‘情绪的自然消涨’……这种韵律非常微妙,不曾达到诗的堂奥的人简直不会懂。这便说它是‘音乐的精神’也可以,但是不能说它便是音乐。”

林庚谈曹操《短歌行》说,一方面是人生的无常,一方面是永恒的渴望;一方面是人生的忧患,一方面是人生的欢乐——这本来就是人生的两个方面,难得它表现得如此自然。读者只觉得卷在悲哀与欢乐的漩涡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悲哀没有了,变成欢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欢乐没有了,又变成悲哀。这是在说结构,也是在说内在韵律。李白《将进酒》的结构是大起大落,这就是说,它的内在韵律是大起大落的。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写冯紫英家席间行令,拟定四句分叙女儿家的悲、愁、喜、乐,是对令词结构的安排,也是内在韵律的安排。宝玉的一首是:“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几句诗概括了女孩子一生的悲欢,最后一句尤为出采。接下来写薛蟠行令更妙:

薛蟠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

妙在何处呢?妙在第三句道出后,众人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原来曹雪芹为薛蟠安排的这首小令,除了悲、愁、喜、乐外,还有一重韵律:粗鄙——粗鄙——何其太韵——更加粗鄙。这是一个喜剧性因素,第三句何其太韵非常重要,狗嘴里居然吐出了象牙,它制造出一个惊喜,然后这个惊喜马上就被更加粗鄙破坏掉了。如果没有这样的内在律,这一段文字就完全是恶搞,删掉亦不足惜。

七绝作法,元人杨载概括为“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其言是也。这也是说结构,说内在韵律的。友人钟振振以排球为喻,说七绝前二句好比一传,三句好比二传,须到位,末句是扣球得分。这就比杨载说得还好,曾登重庆“南山一棵树”观夜景,作诗云:

云台露叶舞风柯,快意平生此夕多。

人在乾元清气上,三千尺下是银河。

前两句是一传,措手随意;“人在乾元清气上”是二传,把球高高托起;末句是扣球得分,扣得很死。

五一二地震一周年之际,刊物索句。因为去年写过一首歌行,打算写一首七绝。什么题材呢,短信。在我的手机里,存有许多五一二的短信,不过是问个平安而已,却读之令人感动。因成一绝:

检得去年短信息,温情骤起一丝丝。

等闲三字君安在,发自天摇地动时。

前两句引出短信,是铺垫。第三句说“等闲三字君安在”,把情绪压下来,既然是“等闲”三字,又何以叫人感动呢?末句给出阐释——“发自天摇地动时”。一句说平常,一句说不平常,这就是内在韵律,也便是这首七绝的结构。

【周啸天谈艺录】论结构

原创: 周啸天 啸天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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