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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斩”闲话

 老茶树ieh6s3ds 2019-08-12

刘鸿声

“两斩”闲话

俞律

少年时代就听老头子们带点戏谑地说:“三斩一探, 碰碑滚蛋。” 这是说本世纪初京剧名伶刘鸿声肚子不宽, 凡到一处, 打泡戏总是《斩黄袍》、《辕门斩子》、《空城计》。这空城计从“失街亭” 起到“斩马谡”止,也是一斩, 连同前面两斩, 就是“三斩”了。外加《四郎探母》、《托兆碰碑》几出, 唱完了就走的。

刘氏死于1921, 比我出生之年还早七个寒暑, 真个是余生也晚, 没缘分瞻仰他台上风采。却好科学发达起来, 发明了留声机和唱片, 还可以在话匣子里聆他高唱入云。

我家从前有许多老唱片, 其中一部分是刘氏的。刘氏所灌唱片多属钻针片。钻针的头子是园的, 如今的中青年恐怕都不曾见过这玩艺。它可以长用不换, 不象钢针转了几周就磨损, 非换新不可。钻针片一般比钢针片要大一套, 因它片纹比较疏。钻针架上去不小心还会滑下来。这是最早的唱片, 诚不如钢针片方便; 和现在的密纹片比, 更显得原始可笑了。

刘鸿声《辕门斩子》

1917年百代唱片】 

陈一斋京胡 、云雨三司鼓

刘鸿声《辕门斩子》 来自京剧道场 05:35

[西皮导板]忽听得老娘亲来到帐外,

[西皮慢板]杨延昭下位去迎接娘来。

     见老娘施一礼躬身下拜,

[西皮原板]问老娘驾到此所为何来?

     老娘亲怒冲冲愁眉难解,

     莫不是为宗保他不肖的奴才?

     提起来把儿的肝肠气坏,

     恨不得将奴才斧劈刀开。

     儿命他领人马巡查边界,

     谁叫他穆柯寨私配裙钗?

     因此上儿传令捆绑营外,

     问老娘儿斩他该是不该?

     娘道他年纪小孩童气概,

[西皮快板]讲几个年幼人娘且听来:

     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

     石敬塘十三岁拜将登台。

     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

     十岁上学道法人称将才。

     十二岁掌东吴水军元帅,

     他看着曹孟德如同婴孩。

     在赤壁用火攻神鬼难解,

     烧曹兵八十万无处葬埋。

     他也是父母生非神下界,

     难道说小畜生禽兽投胎?

我听过的刘氏钻针片有《苏武牧羊》、《空城计》、《四郎探母》、《法场换子》、《御碑亭》、《乌龙院》等多种。他也有钢针片, 片中心印文字处为桔红色。我见过《辕门斩子》、《斩黄袍》两种。可见他的戏原也不少, 大概总因为他本属票友, 梨园界谓之“羊毛”的, 故而讥他肚子不宽。

刘氏嗓音高亢润泽, 简直象是童音未变的孩子声。在我少年时代很流行刘氏的唱, 票友们爱鼓足嗓门唱“玄郎不恭了。”可惜真正有本钱的人不多, 这个《斩黄袍》得打足正工调唱, 实实的难以开口。刘氏嗓音固佳, 只是过于尖利, 和谭鑫培的苍凉激越带着云遮月味道的烟嗓子比,便觉落了下乘。所以他唱《探母》、《碰碑》一类戏, 沉郁不足, 亢奋有余, 完全敌不过谭氏, 遂只得在三斩上出奇制胜。

细聆刘氏探母唱片, “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这句西皮倒板用的是散板式拔高腔, 诚不及谭氏用腔宛转悲怆。元板比谭氏多“家住在山后磁州郡县, 火塘寨上有我的家门” 两句, 他是想以多取胜了。到了转快板时, 他把“八员将” 的“八”字加倍拔高, 端的是石破天惊, 这是刘氏天赋之高,倒是谭氏办不到的。

刘氏《乌龙院》唱片“一言怒恼宋公明”倒板下诸句元板确乎劲拔不可一世, 只是转到快板时, “从清晨卖到午时正, 午时又到日黄昏” 等等便无论如何比不得谭氏的干净利落了。所以这几出戏到了今天, 一概是传的谭氏唱法。余叔岩和后来的杨宝森两派的根子原是扎在谭氏艺术中的。

刘鸿声《斩黄袍》

1917年百代唱片】

陈一斋京胡 、云雨三司鼓

刘鸿声《斩黄袍》 来自京剧道场 02:57

[西皮流水]天作保来地作保,

     陈桥扶起龙一条。

     昔日打马过金桥,

     偶遇先生八卦高。

     算得孤王八字好,

     后来必定坐九朝。

     到如今果应前言兆,

     你比诸葛不差分毫。

     施罢一礼我坐陈桥,

[西皮散板]玄郎不恭了!

[西皮流水]三弟近前听封号:

     你若真心把孤保,

     北平王位永在朝!

     虽然是老王封过了,

     加升三级爵禄高!

     龙争虎斗起战争,

     回头再宣苗先生:

     孤王赐你一道旨,

     晓喻傅后把宫腾。

[西皮流水]适才宣罢苗先生,

     回头再宣高御亲:

     孤王赐你尚方剑,

     朝里朝外查的清。

三斩中的《斩马谡》, 刘氏实也非谭氏敌手。未闻刘氏有《斩马谡》唱片, 不知他如何唱法。好在他的传人高庆奎有两张《斩马谡》唱片, 一张是高亭公司灌的多还有一张和郝寿臣合录, 似属高氏晚期作品, 嗓音已见枯竭征兆。高亭公司灌的那张则调音响逸, 全是刘氏气派。唱词与谭氏不同: 第一句是“翻来复去难消恨”, 而谭氏唱词则是“怒上心头难消恨”。流水板中高氏有云,“失守了三城不打紧, 反被司马笑山人。”谭氏则云:“司马懿用兵多谨慎,教他背地笑孔明。” 词虽不同, 意思却也一样。“若不是画图来得紧”下四句, 高氏唱摇板, 在第三句“四十棍” 上竭力翻高, 应是继承刘氏的手段了。高氏以后, 已绝少有人这般的唱法, 如今唱《斩马谡》的, 全是谭氏路数了。所以我认为刘氏真正战胜谭氏而值得永久流传的只有“两斩”, 就是斩子和斩黄袍。

“票界刘鸿声”刘叔度

有趣的是, 刘氏的两斩当时既然大出风头, 便有假刘鸿声出来冒充灌唱片牟利, 我于四六年在上海虹口路旧唱片摊上买到一套印有狗头听唱片图象的“物克多” 唱片, 赫然是刘鸿声的四段斩黄袍, 真个是欣喜若狂。因为刘氏百代公司所录该剧唱片只有两段: 头段流水, 从“天做保来地做保”唱起, 唱到封郑子明、封苗先生、封高御亲,却未录天下大赦一段流水, 二段就是著名的“孤王酒醉桃花宫” 那段精采二六板了。物克多唱片里的刘鸿声唱得很全, 从赵匡胤梦醒的散板唱起, 直唱到哭郑三弟。

四十年代伶票二界唱《斩黄袍》头里散板, “适才梦见大兄长”后面就接“江山大事付玄郎”了。物克多唱片里的刘鸿声在这两句之间还多唱两句: “手拉手儿叙衷肠,他把实言对我讲。”这样交待得清楚。四八年上海夏声戏校刘仲秋校长约我去该校讨论写文章事, 恰逢邓同禄教师给学员说《斩黄袍》, 果然也多这两句。他对我说, 如今少唱两句是为省嗓子, 这出戏太费嗓子了!

可惜物克多唱片里的那个刘鸿声是个冒牌货, 而且可以肯定是个女人——当时叫“坤伶”。《辕门斩子》更费嗓子, 高氏这一段唱片唱得激昂慷慨, 极酣畅奋动之至,但到了快板“烧曹兵八十万无处葬埋”便显得十分吃力。我想是调门打得太高的缘故吧? 然而这出戏不打足正工调就唱不出精神来。

高庆奎

高庆奎《斩马谡》

1929年高亭唱片】

高连奎京胡、律凤山司鼓

高庆奎《斩马谡》 来自京剧道场 02:33

[西皮导板]翻来覆去难消恨!

[西皮快板]帐下跪的小王平。

     临行再三嘱咐你,

     靠山近水扎大营。

     失守了三城不打紧,

     反被司马笑山人。

     他笑我平日多谨慎,

     交锋对垒我就错用了人。

[西皮摇板]若不是画图来得紧,

     老夫险些也被擒。

(白)来!

[西皮摇板]将王平责打四十棍,

     快带马谡无用的人

刘氏两斩, 只有高氏得了他法乳。可惜高氏四二年即已西去, 我也终于不曾看过他的戏。据说高氏成名, 和刘氏的提携不无关系。听前辈说, 高氏初露头角时, 在当时北平某戏院打泡三斩, 他的唱小丑的父亲高四保领他去见刘鸿声。刘氏古道热肠, 停演三天, 让观众一齐挤到高氏台下去听戏。高氏作为三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四大须生之一, 自有其明显艺术特色。今人也偶有学高氏的, 一是靠嗓子冲, 二是耍点疙瘩腔,以为这就是高派了。结果是大喊大叫加要得过了头的疙瘩腔, 却疏忽了高氏最根本的内涵——质朴。这和言菊朋的精细恰成两种不同风格的艺术辉映, 如果两者相加, 对于以平和稳重胜的余叔岩是可以隐若一敌国的。

近几十年来, 余派张扬, 继之以杨宝森, 今则几乎无生不杨了。有的人嗓音近乎刘、高, 而硬是宗杨, 可谓削足适履, 难取杨氏精髓的。我有个朋友正是如此, 我每每劝他学唱两斩, 他总不以为然: “唱那个就完了”! 以至于有些琴师对两斩已不会拉, 勉强凑合一下,腔也是托不稳的。旧京戏路子, 越走越窄了。且打个比方: 南京人惯于吃花鲢, 都说它大头里的肉肥美细滑,遂不公正地卑视了白鲢。习惯会导致偏见的。

艺术百家     1989-05 

京剧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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