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坐上花轿的时候,便知道那都是一些注定要破碎的虚妄的梦。 辍学归来,二丫每日的工作不过是纺纱织布以及照料一个四五岁大的弟弟。二丫的母亲是一位终年面色苍白的瘦小妇人。常常头晕。她自己说,大约是生孩子太多落下了病根。然而依旧是生不完的生,苦不尽的苦。就好比是身陷泥潭的人,扒拉着双手拼命挣扎着要往上爬,却反扒拉下更多的石块土砾,再上不来了。二丫的母亲好比是生孩子的机器;又好比是二丫织的布,织的再多,不过是偿赋税、抵田租,又有哪一块做成了衣服温暖了自己的身体呢?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那日二丫照例是在纺纱。一面又教弟弟读诗。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然后他来了。 后来二丫想,原来自己的一生,注定要以美人的身份去等待一场又一场虚空,直到荼蘼花落,直到生命的尽头。 二丫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乾隆元年的春天。那年她十七岁了。那天阳光灿烂、风轻云白、鸟语花香、蜂围蝶绕。 二丫看到他的脸。那是春日和煦阳光下四月的远山。漫山遍野野花盛开。满眼新翠松柏。成群白鹤在其间起起落落,那是他灿烂的笑。那天他穿一身洁白的孝服。身材修长。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个微胖的小厮。十一二岁。一双机灵的眼,冷不防便盯着人鹘落落转。还有一位和他年岁相仿的男子。同样是一身孝服,一张俊美的脸。却过分的白和单弱。不像个男子了。二丫不喜欢。二丫同样不喜欢的,还有那个满头珠翠的女子。人倒也长得好看,只是那一双眼,不经意间淡淡瞥过来,便让人感到森森凉意阴阴鬼意阵阵透人心寒。 他步入织布房。不过是简陋的茅屋。二丫的织布机就放在门左侧的南墙边。因为长年摩挲,光滑的木梭在昏暗的角落悠悠散发出幽寂的光。静静悬立的踏板是等待的姿势。纺车放在北墙边。墙角堆放满各式农活用具。平时都是随处乱放的。因刚刚得知有一位贵妇要来更衣,才匆忙收拾归置好的。所有农具都显露出仓促拥挤和窘迫的神情。 他是典型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富家公子,却有不耻下问的精神。看到锹、镢、锄、犁、耙,他无限惊奇,弯腰蹲身去长久观察抚摸它们。二丫感觉他的抚摸里有无限疼惜、喜爱和温暖。他又细心向身旁小厮一一询问它们的名称用途和使用方式。又随手拿起离他最近的一把毛竹锄头,在小厮的示范指导下略略弯腰做出下地锄草的样子来。 末了他点头感叹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诚哉斯言。种田人真不容易啊。原来我们府里每日吃的红稻米粥竟是这样一犁一锹一锄辛苦种出来的。他站起身的时候,二丫隐约看到他清秀眸子里潮湿的泪光。 伴他一同来的那白净男子,对这一切却毫不在意,亦无兴趣。蓦地一回首,倒发现原先被他们自打一进门便一直忽略的放在门右侧的纺车来。他亦俯身惊叹,又偏着头询问小厮它的名称用途和使用方法,又小心翼翼握住纺车的铁制手柄,轻轻摇转起来。满脸是惊奇的笑。那白净男子见状,也要纺着玩儿。他站起身来,让他。 不知怎的,二丫忽然生气了。她不愿那男子碰她的纺车。一下也不行。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大着胆子一步跨进门来,一面又大声说道,你们哪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天知道二丫当时心里有多慌乱。她长这么大,从没有和陌生男子这样说过话。而况还是这样两个和她年岁相仿的俊美男子。她只觉胸口兔鹿乱撞。好容易握住手柄,手才没有再抖。她轻轻摇转起纺车来。纺车微微颤抖着,在四月的乡村,仿佛是在唱着一首羞涩爱恋又缠绵的子夜吴歌。 他略略俯身靠近她,细细察看,默默叹赏。二丫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那白净男子在他耳畔悄悄说了一句什么,尔后又轻佻地笑了起来。二丫当然没有听清说的什么。而他, 却咬牙回脸骂了他一句。二丫便知不是什么好话,对那白净男子的厌恶又不觉深了一层。就想到抽身便走。正这时,就听到母亲在门外轻轻唤道,二丫头,快过来。 他走的时候,二丫细细数了他们一行的车子和人马,又不觉看了又看。二丫看到他和那个她所不喜欢的满头珠翠的女子同坐进了一辆马车,对那女子的厌恶亦不觉深了一层。紧随他们马车后面的那白净男子倒骑在一匹白色的马上。二丫没来由便想,应该是他骑在马上的,应该是他。而他的马,却被那小厮牵着,慢悠悠跟在车后,虚着鞍鞯。 空落落的马背,让二丫的心也跟着空落落的,只管云飞雾绕般惆怅。再看不到他俊美的脸,更不要说跨马而上时他一定会有的矫健身影。二丫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直到她怀中的弟弟一个扑腾,才让她如梦初醒。她猛地咬牙一转身,抱着弟弟独自默默走上回家的路。 父母笑逐颜开。二丫看不上他们粗俗的样子,所以那女人给赏钱的时候她没有去。不过他们笑嘻嘻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倒让她知道了这一群人是去一个叫铁槛寺的地方寄放一个早夭女子的灵柩。 二丫第二日下午便一个人偷偷跑去了铁槛寺。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她就毫无顾忌?然而终究是去了。借着打猪草为名。途中她问了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又问了一个老婆婆。她自己解释道,我姑姑家在铁槛寺旁边的村,我忘了路了。断断续续说了三次。说的自己满脸潮红。而实际上,那两个女孩只顾忙着玩她们的交线之戏,对于她的解释全然未听。老婆婆则有些耳聋,二丫的话好半天她才听懂了个大概。 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 良久又听念回向偈道, 愿以此功德,回向诸众生,解脱三界苦,皆发菩提心。 二丫不知道的是,他早已不在铁槛寺。昨夜就去了水月庵。二丫还在这里痴痴的寻找和等待。她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又一个失望。她不知道自己的徒劳。她更不知道人生的徒劳。她在寻求生命的丰盈和充满,就像洒满月光或者缀满星辰的夜空。她不知道那其实是一场更大的虚空。如此盛大美丽,又如此虚空。亘古如斯。 二丫后来就变得爱去织布房了。以前也每日要去,但那只是单纯为着纺纱织布;现在去,则不完全是,甚至完全不是。二丫去的时候,总爱先在窗口漠漠独立。透过打开的窗户,她看到昏黄的日色照进来;看到寂寞的灰尘在暮色中寂寞的舞蹈;看见光滑的织布梭在昏暗的角落独自散发幽寂的光;看见孑立的纺车让她心动又脸红的摇手柄,似乎也在等待那日翩然而至的公子。 那日母亲病重。二丫背上竹篮到山中为她采药。她寻遍群山。下山的时候见到那座坟墓。其实上山时已经路过那座坟墓了,只是她没有注意。下山的时候,因为远远便看到坟前摆放的十来个圆圆的青青莲蓬,二丫便留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新雅的祭拜死者的方式。不觉走至坟前,清楚看到墓碑上刻着: 爱子秦钟之墓。 二丫一直保留着夜晚书写的习惯。但是自从嫁入秦家,这样的机会是少之又少了。极偶尔的,在丈夫孩子入睡后,二丫独坐灯下,默默填词赋诗,不觉泪下。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无为有处有还无 那日,二丫忽然把丈夫叫到床边嘱咐道,你们都叫我二丫,其实我有名字的,我叫楚月寒。我希望自己死后,能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着自己本来的姓与名,而不是秦楚氏。 二丫过世以后,她丈夫将书箱里的书整整齐齐摆放到棺材里。 暖雨无情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吹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 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绿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幽恨莫重提。 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清泪又沾衣。山远夕阳低。 在一片乱坟群中,和其它坟墓并无不同。 三年后丈夫再婚。这回娶的女子,非常之贤惠,照二丫婆婆的话说。只吃亏了一样,是个寡妇;人又生得黄胖而矮,好在没有孩子。二丫婆婆逢人便翻旧账道,我要不是念着和二丫的姑侄女情常,才不和她家结这门亲呢。真没见过二丫这么个怪人。倒可惜了她那花容月貌。 我丢下纺车,一径去了。心下惘然。他走时,我怀里抱着小兄弟,同着几个东邻女伴,远远看定他们的马车。我看他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便恨不得上了车,跟了他去。料是无人依允的。只得以目相送。争奈车疾马快,一时展眼无踪。 原创简介 作者 :午梦堂主,古风沐沐粉丝。 排版 | 灼华 图片 | 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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