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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锥编-毛诗正义》札记之四十八 文/周敏 《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四十八则《鸱鸮》，副标题为《鸟有手》。 鸱鸮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注释 ① 鸱鸮（chi xiao）：猫头鹰。②恩、勤：勤劳。斯：语气助词，没有实义。③鬻（yu）：养育。闵：病。④彻：寻取。桑土：桑树根。 ⑤绸缪（chou mou）：修缮。牖：窗。户：门。⑥女：汝，你。 ⑦拮（jie）据：手因操劳而不灵活。⑧捋（luo）；用手握住东西顺着抹取。 ⑨蓄：收藏。租：这里指茅草。⑩卒瘏（tu）：因劳累而得病。 (11)谯谯（qiao）：羽毛干枯稀疏的样子。(12)翛翛（Xiao）：羽毛枯焦的样子。 (13)翘翘：危险的样子。(14)哓哓（xiao）：由于恐惧而发出的叫声。 余冠英今译 猫头鹰啊猫头鹰！你抓走我的娃，别再毁我的家。我辛辛苦苦劳劳碌碌，累坏了自己就为养娃。 趁着雨下不来云不起，桑树根上剥些儿皮，门儿窗儿都得修理。下面的人们，许会把我欺。 我的两手早发麻，还得去捡茅草花，我聚了又聚加了又加，临了儿磨坏我的嘴，还不曾整好我的家。 我的羽毛稀稀少少，我的尾巴像把干草。我的巢儿晃晃摇摇，雨还要淋风还要扫。直吓得我喳喳乱叫。 这是一篇动物寓言诗，通篇以母鸟自述的口吻，讲述其强忍鸱鸮（猫头鹰）抓走小鸟、毁坏鸟巢的伤痛，奋力重建鸟巢的故事。全诗四章，每章五句。 钱钟书此则谈论《鸱鸮》诗之“鸟有手”为修辞瑕疵。 “予手拮据，……子口卒瘏，……予羽谯谯，予尾翛翛。” ——母鸟说，为防猫头鹰再来侵犯小鸟，我奋力重建鸟巢，累的手抽筋、口破皮、羽毛稀少、尾巴枯焦。 《传》：“手病，口病，故能免乎大鸟之难。”按《释文》引《韩诗》：“口、足为事曰‘拮据’”；似觉“鸟羽”、“鸟口”、“鸟尾”皆可言，而“鸟手”不可言，故易“手”为“足”也。此类修词小疵，后世作者亦未能免。 ——毛《传》注：母鸟弄伤了手（手病），弄伤了口（口病），重建了鸟巢，避免了猫头鹰的再次侵犯。 《释文》注：“口、足为事曰‘拮据’”。即母鸟重建鸟巢累得“口”、“足”都受伤了。 钱钟书注意到，毛《传》称鸟“手”，《释文》则将鸟“手”改称为鸟“足”；大概《释文》觉得说鸟羽、鸟口、鸟尾都没有问题，唯独说鸟手不妥。 钱钟书指出，《鸱鸮》诗称“鸟有手”确实有问题，但不过是修辞方面的瑕疵，后世也时有出现。 往下，钱钟书列出了后世类似的小庛： 1、左思《白发赋》：“白发临拔，嗔目号呼。”——发有目。 2、孟郊《济源寒食》：“蜜蜂为主各磨牙，咬尽村中万木花。”——蜂有牙。 3、欧阳修《柳》：“残黄浅约眉双敛，欲舞先夸手小垂。”(参观《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五、《奕斋示儿编》卷一0)——柳有手。 4、释惠洪《石门文字禅》卷九《送僧还长沙》：“去袂不容挽，子规真滑唇。”——子规有唇。 5、萧立之《萧冰崖诗集拾遣》卷中《灯蛾》：“只道近前贪炙热，不知流祸及然脐。”又同卷《题危定之〈芳洲吟卷〉》有序引危咏灯蛾：“汝自然脐何所恨。”——灯蛾有脐。 6、倪元璐《倪文正公遗稿》卷一《舟次吴江》：“小帆如蝶翅，暗浦乞萤尻。”——流萤有尻。 7、王昙《烟霞万古楼诗选》卷一《落花诗》：“寒鸦齿冷秋烟笑，死若能香那得知！”——寒鸦有齿。 最后，钱钟书先生幽默地写道： 发有目，蜂有牙，柳有手，子规有唇，灯蛾有脐，流萤有尻，寒鸦有齿，皆鸟而有手之类。聊拈数事，可互相解嘲焉。 钱钟书将这些小庛捉置一处，让它们相互慰藉一下。这些“小庛”们果然面面相觑，咕哝道：这种小毛病谁还没犯过呢，然后挤眉弄眼地讪笑起来。 二〇一九年八月十二日 （注：篇中斜体字引自《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四十八则） 附录：《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四十八则 四八 鸱鸮·鸟有手 “予手拮据，……子口卒瘏，……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传》：“手病，口病，故能免乎大鸟之难。”按《释文》引《韩诗》：“口、足为事曰‘拮据’”；似觉“鸟羽”、“鸟口”、“鸟尾”皆可言，而“鸟手”不可言，故易“手”为“足”也。此类修词小疵，后世作者亦未能免。左思《白发赋》：“白发临拔，嗔目号呼。”孟郊《济源寒食》：“蜜蜂为主各磨牙，咬尽村中万木花。”欧阳修《柳》：“残黄浅约眉双敛，欲舞先夸手小垂。”(参观《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五、《奕斋示儿编》卷一0)释惠洪《石门文字禅》卷九《送僧还长沙》：“去袂不容挽，子规真滑唇。”萧立之《萧冰崖诗集拾遗》卷中《灯蛾》：“只道近前贪炙热，不知流祸及然脐。”又同卷《题危定之〈芳洲吟卷〉》有序引危咏灯蛾：“汝自然脐何所恨。”倪元璐《倪文正公遗稿》卷一《舟次吴江》：“小帆如蝶翅，暗浦乞萤尻。”王昙《烟霞万古楼诗选》卷一《落花诗》：“寒鸦齿冷秋烟笑，死若能香那得知！”发有目，蜂有牙，柳有手，子规有唇，灯蛾有脐，流萤有尻，寒鸦有齿，皆鸟而有手之类。聊拈数事，可互相解嘲焉。 [增订三]《全晋文》卷二七王献之《进书诀表》当是伪托，曰：“臣年二十四，隐林下，有飞鸟，左手持纸，右手持笔，惠臣五百七十五字。”亦如鸱鸮之有“手”矣！夫《诗》之鸱鸮口吐人言，自称其爪曰“手”，犹可说也；托名献之者何必设身处地，假鸟以“手”，岂其为禽中之麻姑欤？ [增订四]《说怨·复恩》载介之推从者书门之词曰：“龙饥无食，一蛇割股。龙反其渊，安其壤土。……一蛇无穴，号于中野”；龙之有“渊”，“蛇”之归穴，皆惬当无间，然而具“股”能“号”，则不切蛇矣。李白《天马歌》：“严霜五月凋桂枝，伏枥衔冤摧两眉”；趁韵遂使马有“眉”。孙枝蔚《溉堂前集》卷七《偶行市上，遂步至北门，遍观诸家园林》：“枝头绣羽并肩立，水面金鳞啣尾行”；禽鸟而有“肩”，恐尚不足语于《西厢记》第一折所谓“軃着香肩”或《红楼梦》第三回所谓“削肩”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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