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鞍华导演、王安忆编剧版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正式开拍，选角继续让人哗然。然而此时再讨论我们各人心目中的乔琪乔和葛薇龙人选似乎已经没有意义。影视改编就是这点不好，从此再去读原著，难保脑子里不浮现出马思纯和彭于晏的脸。 其实如果许鞍华的新片不是再次挑战张爱玲的小说，这个演员表还是让人期待的，俞飞鸿是最有路人缘的气质女星，大家都盼着她能演到一个影史留名的角色，马思纯是大有前途的金马影后，彭于晏就……上次和许鞍华合作愉快，也是少数在两岸三地电影界都很吃得开的小生御用。 次要角色的扮演者中有梁洛施（！）、张钧甯、范伟，想也想不到的有趣组合。职员表就更没话说了，杜可风、和田惠美、杜笃之，还以为在报金马奖颁奖嘉宾。 张钧甯与杜可风 事不过三，老实说观众也和许鞍华一样希望她第三次改编张爱玲小说会是一部佳作，起码和关锦鹏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一样无功无过也好，但这次选角引发的质疑声浪不能不让人感到出师不利，毕竟有些导演提到过，选角结束，我的工作就完成了，许鞍华这回是选角结束，就收到很多批评。 《红玫瑰与白玫瑰》（1994） 公平点说，许鞍华在采访里表示过葛薇龙最好是找个新人，但这个角色吃重，条件不允许让一个新人磨个一年半载，可见选择马思纯已经是退而求其次，偏偏马思纯早前又闹出阅读理解有误的笑话，粉丝和书迷已经撕过一个回合。 相较之下，当年李安的《色，戒》幸运得多了，汤唯此前只演过《红旗渠的儿女》之类没几个人看过的电视剧，而且《色，戒》是张爱玲晚期的晦涩之作，远没有《第一炉香》有名。 目前对选角的质疑主要集中在主演过于伟光正，太健康正气，「转头就能携手奔延安」，是「虎妞和祥子」，是「武侠版」，是「《第一炉钢》」。 类似的口舌之快虽然如实说出了大部分观众对几位主演银幕气质的直观感受，但还没有真正总结出了这套选角的缺憾所在。 我觉得其实这套选角意味着这部《第一炉香》很可能错过了一个呈现少见的三十年代中国人形象的机会，于是也可能会错过展现一段罕见的殖民地风情画的机会。 《第一炉香》虽然大致可以归入民国年代片，但故事背景设在战前的殖民地香港，故事人物从上等香港华人到次等英国海员，从内陆来的小家碧玉到教会里的法国嬷嬷。 尊龙曾是呼声很高的男主角人选 张爱玲在香港念大学念到因香港沦陷中断，战前香港华洋杂处的情形她先在散文《烬余录》里写到过，后期的小说《易经》里更有详细描述，她的第一本小说集《传奇》是站在上海人的立场写的香港传奇（《到底是上海人》），香港在张爱玲小说里的「他者」地位早有李欧梵等学者提过。《易经》里从各国来的师生，内陆来逃难或潜逃的各路人马，都把香港当成一个暂居地，无需为自己在此地的行为负责。 《第一炉香》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发生的故事，这和我们熟悉的民国戏背景很不一样。 故事的情欲游戏由一个迟暮美人发起，梁太太是在香港这个借来的时空里唯一会一直待在她这座白色宫殿里的人，她独排众议嫁来香港，就是为了守着财富随心所欲玩下去，这是她比其他人有信心的地方，她利用的也是其他人对未来的不确定，薇龙投奔她是因为差点失学离港，乔琪最后和她联盟是因为连家里人都嫌弃，又不想放弃纨绔子弟的生活，来梁家寻欢作乐的人里，从她的汕头旧情人到十几岁的混血社交明星都是过客。 俞飞鸿笃定有余，唯独缺了任性跋扈，没有人比梁太太更懂在香港社会如何在外做个英国人，在家继续做个中国人，她积极参与一切西式的社交，在家则放肆作威作福。
小说里对香港人东方主义式的中西合璧既抱有冷嘲热讽的态度，又带有真诚的赞叹， 梁太太这个「小型慈禧太后」一出场就先声夺人，几乎是王熙凤的出场套路，就像俞飞鸿不会是王熙凤的第一人选一样，梁太太交给她演也有点悬。 话说小说集《传奇》有一半读来都有cos《红楼梦》的感觉。尤其是对话，梁家两个重要的丫鬟角色睨儿和娣娣简直是晴雯和金钏上身。尽管三十年代的中国已经有了现代社会的雏形，尤其又在最为西化的香港，张爱玲却描摹出一个前现代的小世界，不能不说是她对香港社会的独到看法，梁府就像一个悬浮在现代化与西化之上的城邦，还在按照古旧悠久的东方式的情欲与利益法则自顾自运行。
张钧甯演两个丫头中更为主要的睨儿，深得梁太太真传，这个人物的对白动作都故意戏曲化，其实和她的「糖醋排骨」式的湘粤美人背景有点不搭调，不知道张钧甯和彭于晏扮演的乔琪那段苟且戏会不会演成台湾偶像剧。
来说主角，葛薇龙没有像张爱玲本人那样中断学业，她决定不跟父母回上海，坚持留下来投靠名声不好的亲戚，这个轻描淡写的开头说明她从一开始就不是无知少女，当时张爱玲还处于欣赏「蹦蹦戏花旦」的阶段，喜欢所谓「蛮荒世界里得势的女人」，薇龙最后病了一场，清醒地决定钻进圈套，这和《半生缘》里被姐姐出卖的曼桢不同。
《半生缘》（1997） 我倒不认为薇龙的演员外形非得符合原著的精细描摹，马思纯和葛薇龙相差的不是「粉蒸肉」上海美人的古中国情调，而是外在平淡和内心倔强的反差，葛薇龙一出场是「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后来也看得出她的魅力是经过打扮和调教出来的，她的美不是电影明星的美。 马思纯则是电影明星，她在《七月与安生》里从天真少女演到有心事的青年女子，她的愉快和痛苦都是放大了，生怕观众看不出的明星式的演出，薇龙的变化类似于平地起高楼，外表波澜不惊，以为自己会坚持理性，却最终做出了让自己也吓一跳的决定，《色，戒》里的王佳芝，《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都是类似的女子，但我几乎可以想象马思纯睁着含泪的大眼睛强颜欢笑的样子了，那不是薇龙，是薇龙会去看的电影。
至于彭于晏，他除了外形是小说里没有血色的乔琪乔的对立面，也少了重要的陌生感，小说里虽然也对乔琪的外表进行了白描，但他的形象仍旧是虚的，「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只说和他一比，本地帅哥「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
乔琪的魅力说穿了是一种艳异，是香港特多的说不清血统的长相，薇龙和乔琪乔调情时用英语，因为一个广东话不灵，一个上海话不行，原著里他们的对话都带着翻译腔。这样的形象本来是民国片中极少见的男主角，但彭于晏自然无法带来这种新鲜感。
在许鞍华的电影里，小说改编作都属于不怎么好的一类，从她自己都不满意的《倾城之恋》《半生缘》，甚至到《玉观音》都是这样，但《第一炉香》这个三十年代的香港传奇似乎又该由一位香港导演来拍，许鞍华拍过很多大历史中的小人物，其实《第一炉香》也是殖民地历史里的边缘人物，他们甚至是被时代遗忘的人，这让我仍旧对这部电影保有审慎的期待。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