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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文化 || 竹林七贤(18):大富大贵话山涛!

 尊德性道问学 2019-08-13

上期:山涛保驾司马炎登基做晋王,成了新朝的功臣,亲自护送陈留王去邺城,被封为奉车都尉。在羊祜裴秀争权中,被外放为冀州刺史。山涛在冀州奖赏人才士子,移风易俗做出功绩。山涛升为北中郎将,负责邺城防务,在此对人生进行体悟反省。山涛升为侍中,却辞职了。

A.

是的,当世是提倡以孝治天下,可像山涛这样孝到辞官来奉养母亲,是很罕见的。若真是仅出于孝心,恐大无必要,就如司马炎劝喻的那样,做官并不影响对母亲尽孝心。

其实,其中大有文章。

这文章的引子,则还是朝中的政治关系。

症结是走红的羊祜还在,非但在,而且比原来更红,不仅红在晋廷,而且红透了天下。

羊祜走红,是司马炎大战略的产物。

在登基诸事停当之后,司马炎将乃父的遗志——灭吴,提到了议事日程上。当然,这不仅仅是父亲的遗志,也是他自己的宏愿。他是靠父祖的流荫得到皇位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无相应的功勋,缺乏让人信服的政治资本,这对于皇位的巩固是相当不利的。因而,若能将负长江之险的吴国,从江南抹去,并入大一统的版图,继父亲灭蜀之后,实现自秦始皇以来第二次天下归一的壮举,便能使自己成为让天下臣民心悦诚服的伟大君主,使司马家族成为名载青史的伟大家族,使皇位成为天经地义的司马家囊中物。

由此,他定要灭吴。

由此,他尽己可能,创造一切条件,引拔能够担负此重任的军事奇才。

也许是天命所寄,司马炎在外戚中发现了他所期望的军事奇才羊祜,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功夫。

羊祜知道司马炎的心事,他一语破的地说:

“今主上有禅代之美,而功德未著。吴人虐政已甚,可不战而克。混一六合,以兴文教,则主齐尧舜,臣同稷契,为百代之盛轨。”

羊祜引众将打猎,正值陆抗也出猎。羊祜下令晋兵不许越过边界。众将得令,只在晋国境内打猎,不犯吴境。陆抗叹道:羊将军军纪严明,不可冒犯啊!

羊祜是杰出的,他的杰出突破了一般名将以攻城略地为己任的做法。在军事上创造了一系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奇迹的同时,采取了孙子攻心为上的策略,将政治攻势的比例大大地抬高到军事攻势之上,营造天下一家的大氛围,启示对方军民统一是不可阻挡的历史大潮流。

军事杰作迭出,羊祜威震吴境。

政治良策连施,羊祜德盖吴民。

和羊祜对峙的吴国大都督陆抗,竟一反应有的敌对情绪,赞许羊祜的德量,就是乐毅、诸葛亮也不能过。

陆抗激动地说:

“彼专为德,我专为暴,是不战而自服!”

史书载:吴人翕然悦服,称为羊公。

可以说,是羊祜启开了平吴的序幕,奠定了平吴的基础。

羊祜的成就,朝中有目共睹,天下有目共睹。

有雄才大略风采的司马炎睹在眼,加深了对羊祜的重用,将前方的军事指挥权毫无牵制地交给他,让他得以便宜行事,把朝中的政治大权分了大半给他,使他得以调动必要的条件配合对吴的战事。

尽管羊祜谨慎至极,但他的大功在身、大权在握、大事独揽,客观上造成了其他政要的一定程度的失落。由此引起了他们心理的不平衡,激发了他们的嫉妒。和他一起主政的荀勖等人,不平之色明显地溢于言表,掣肘为难的事没少做。

羊祜深戒历朝外戚弄权覆亡的教训,在处世上力求不张不扬,在行事上务现大公无私。但他钟情统一大业,对阻止者和妨碍者,则毫不留情地予以反击。

时裴秀仍外表得意,内心失意。失意归失意,他没和荀勖联手组成反羊阵线,只是在一旁冷眼相观。然在冷眼之后,他的热血一直在澎湃。

自忖谋略不亚于钟会的裴秀,也想在千载难逢的统一大业中,展露一下军事才华,建一不世功勋。他的主张是:趁吴国眼下是昏暴残虐的孙皓在位,派大军前去倾覆其巢穴,否则,一旦另有英主上台,会失去这天赐良机。

他主张以孙皓在位作为军事契机,与羊祜的战略眼光相同,然他快速的乘风席卷,与羊祜水到渠成的意思正相反。

他把这个主张写成了奏表,本欲上呈天子,使之影响国家大略。但经三思,他不愿想落个自讨没趣,把奏表卷了起来,压进了箱底。直到几年后他郁郁而亡,他的友人才公开了这道奏表。

裴秀是名士派的首领,为了保持名士的风度,避免在权力斗争中失态,以授人争宠不遂的笑柄,他将与羊祜的矛盾深深地压到了心底。

闲来无事,他把精力用到地理学上,用到了地理学的经典著作《禹贡》上,考辩真伪,随事注释,著成了不能称为巨但确煌煌的《禹贡地域图》十八篇。在他身后的一千多年内,确切地说,是到明末,他在《禹贡地域图序》中提出的“制图六体”,也即地图绘制的六个原则: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距离,成了地理学界尊奉的圭皋。  

想成为政治伟人而不可得,无心弄弄地理学,倒弄出一部为人称道的著作,弄出一套令人钦佩的原则,弄出一个让人羡慕的佳话,裴秀若地下有知,大概会哭不得笑不得,一副尴尬样。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

山涛是在这样的格局中当的吏部尚书。

面对朝廷中在司马炎的庇护下,羊祜独掌乾坤的政治格局,资格极老的荀勖不能与之抗衡,足智多谋的裴秀只能避退三舍,一大帮足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臣统统无能为力了,他一个吏部尚书能说什么?那么,不能说就不说,安下心来,做好本职事。也不成!他的本职是选举官吏,而在羊祜垄断了一切的人事权后,他还有何事要干?要干,唯有成为羊祜的附庸,听羊祜的摆布,观羊祜的眼色行事,授受羊祜的颐指气使。他不甘心。

一不成,二不成,山涛只有辞官不做。辞官的原因当然不能明说,奉养母亲便成了极好的借口。他一个孝字当先,千错万错孝道不错,以孝治天下的司马炎即使有所不快,也是无可奈何的。

司马炎向羊祜讨要伐吴大计

B.

山涛辞职的原委,别以为挡着一层孝道,能瞒得过司马炎。其实,司马炎的心里最清楚,只是不便明点出来,用一句成语来形容,当叫心照不宣。

司马炎怎会不清楚,这是他自己亲手部署的政治格局,引起的朝中政治关系的微妙变化。他很明白,一切的变化,都起因于对羊祜的放权重用。其实,他也不想把这么大的权力交给一个臣子,不要说层出不穷的历史教训,就是他司马家夺取政权的经历也能证明,如此做,可能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患。然形势逼人,他无法不这样做,不想这样做也得这样做,不将一定的军权和政权交给羊祜,即使羊祜是千古独步的军事家,恐也难仅凭借主观上的东西,来进行人力、财力、兵力大投入的军事行为。他下定决心,无论花多大的代价,冒多大风险,担多大的压力,也要完成统一的伟业。不完成统一的伟业,他坐在金鸾殿上的脸色将是苍白的,他司马家占有江山的记录将是灰暗的,当世无法底气十足地面对子民山呼的万岁声,千秋无法堂而皇之地领嫡派正史的风流名。唯有统一,这大晋王朝方能名副其实。

放权于羊祜,引起朝中纷争,司马炎早有预料。他认为,面临高于一切的统一大业,满朝的文武大臣,应稍具点儒家的精神,将国事看的重点,应稍具点佛家襟怀,将心胸放的宽些,理解寡人的难处,配合羊祜,把统一事业做得顺利。至于朝臣一定要闹情绪,只要不闹得出格,尽管去闹。朝臣觉得委屈,生出点情绪,未必全是弊端,羊祜的谨慎恭和,除了他生就的性格外,多少与这牵制有关。

羊祜襄阳出征,讨伐东吴。

由是,荀勖的嫉妒他听之任之,裴秀的失意他熟视无睹,山涛的辞职,他耐心挽留了数十次,也可谓做到了仁至义尽。

然山涛是当朝的大名士,曾有恩于己,并廉洁得很,若让他一身青衣两袖清风地重归山林,于朝廷的政治不太有利,于自己的面子不太好看。思虑及此,司马炎硬塞给山涛一个闲职——议郎,使他有地方拿俸禄以糊生计,另不时送些礼品,以示关怀。这些尚不算,此外司马炎还大施龙恩,给了山涛最高的礼遇,一种在当朝无出其右的礼遇。

对名士与政治的关系,司马炎的见识并不比他的父祖差。他以为,拴住个大名士,放在殿堂之上做花瓶,其作用远远强于搞对石狮子放置于大门前。他从骨子里看透这些文人,一是要名,二是要官,有了名和官两个索套,任是怎么假文酸醋,任是怎么心高气傲,任是怎么折腾作秀,也终会束手就擒,即非手到擒来,充其量是几个会合后,巧舒猿臂擒拿过来。

山涛官做不舒服,弃而不做,那就给你名,用最高的礼遇抬举你的名,那还要怎的?司马炎算定这根索子能套住山涛,再慢慢将他牵回来。

山涛不是省油的灯,他在司马炎的索子抛出后,礼遇管礼遇接受,但只在议郎的虚职上呆着,不接受实职,做个隐在朝的大隐。

过了一段时间,司马炎度山涛心绪已平,发出了新的任命——太常卿。可山涛说自己病恙在身,无力履行正常的事务,没到位。

自以为摸透文士心理的司马炎,被山涛的拒绝弄得有些手脚无措,搞不清这个名士究竟生的是肌体之病,还是政治病?

没等司马炎做进一步的举措,山涛的老母亲亡故了。山涛撑起病躯,按着朝廷的规矩和民间的风俗,扶柩回乡了。

回到故乡河内郡怀县,年逾耳顺的山涛,对母亲尽了最后的孝心,亲自运来泥土,堆成坟莹,栽上松柏,然后在墓旁结庐而居。

山涛大哀大恸,人称是居丧过礼。

雪月凉照,树影暗颤,没一声犬吠,没一声雀鸣,坟地静谧得让人心窒,山涛进入了一种无思绪的状态,那早年的三公梦离得他很远很远。

C.

山涛名曰扶丧回乡,实际借机逃离了官场。在山涛走后不久,司马炎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不,如此难得的大名士,不能随他逍遥于荒草乱岗之上,得让他归来,为朝廷做事,为寡人壮色,为天下名士树一忠孝的榜样。司马炎想定了主意。

按理说,为父母守孝须三年。司马炎觉得三年太长,长得令人无法等待,他搬出了君主的特权——夺情,要山涛带孝出来任职。

他为此下了道诏令,大意是:朕与之一起大化天下的,是官人之职。方今风俗败坏,人心浮躁,宜树立辨明好恶的新标准,以镇官场中随便退让的不良习气。山太常虽居母丧,情在难夺,然方今事务纷繁,实在无法让他静守墓庐。特命之为吏部尚书。

快马在一个个驿站间连接,马蹄在石道上溅出火花,御旨直达怀县。

山涛出来接了旨,跪拜如仪,花白的头发被风吹了个乱。

接了旨,得复旨,他提笔写道:自己重孝在身,大病在身,于情理于身体都无法接受皇命,望陛下能予体谅。他写得言辞恳切,写得情真意挚。

司马炎阅到章表,见山涛拒绝得坚,改换一种方法,令山涛护送在河内的皇后杨艳灵柩回洛阳。

为自己的母亲守墓是尽孝,护送天下之母的灵柩更是尽孝,这样的事情命令下来,山涛即使真病,也难以推脱掉。

山涛扶着皇后灵柩回洛,可他一回洛,陷入了司马炎的预谋中,强迫就任吏门尚书。起初,他还想坚持己意,可在铜墙铁壁般的软硬兼施下,他无力突围,硬是被赶上了架。

上任之后,许是司马炎适度调整了朝中权力的分割,给羊祜定下了确切的权力使用范围,保证吏部尚书有所实权能用,给山涛确切地提供了显身手的舞台。

看得出,山涛的上任,比前一次要心境舒畅些。他本有识人的眼光,经过仔细甄别,在堆积盈案的官员名册中,遴选出一大批从中央到地方的称职人士。他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即是量才录用,因才施用,扬长避短,着眼每个人的长处,发挥每个人的优势,调动每个人的特点,令之各得其所。使搞政治的有个搞政治的样,搞经济的有个搞经济的样,搞军事的有个搞军事的样,搞河防的有个搞河防的样。方法说来简单,真的行来,大不简单。这,山涛能做到,做到了,便是满朝人才济济的气象。

俗话说,用人难,难在用人才难。山涛克服了这个难度,证明他不仅是做大官的料,且是用遍人才的大官料。能驾驭人才者,是超级的人才,山涛当得起这个世所罕见的称号。

得一利,受一弊,得一誉,受一毁,顾一此,失一彼。山涛主持吏部的成功,对那些无才者是种灾难,对那些投机者是种打击,对那些拍马者是种压制。他们苟合成团,扇风点火,于明处投枪,于暗地射箭。他们的攻击是阴毒的,然话到嘴上却是堂皇的,很有那么一股子理直气壮的架势。再加上党派之争的掺合,把事态弄得愈发复杂。

司马炎承认了山涛的政绩,不顾成群小人的诽谤,给了他更高更多的官位,如太子少傅,如尚书仆射,分管吏部选举之事。

山涛提升了,吏部尚书之职便空了出来。谁知,为了安排这个要职的新人选,他与天子发生了冲突。

与天子的冲突前,还有个冲突,那是山涛与贾充的冲突。

贾充官拜尚书令,属政权核心圈内的人物,且是山涛的上级,两人常在一起讨论官吏选举的事务。山涛自信,觉得自己的眼光准确,自得,觉得自己受到天子的敬重,将讨论视为一种走过场的繁文缛节,从不采纳贾充的意见。贾充的亲信对贾充建议:趁此良机,将吏部尚书授予自己的心腹,便能共同挤兑山涛,操纵选举权。贾充接受了建议,推出了他的亲近者陆亮,理由是此人公忠无私。山涛清楚得很,万一陆亮入选,将会对自己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自然是极力反对,说此人非是主持吏部的合适人选,可去担任其它职务。事情委决不下,交到了司马炎那里,仲裁的结果,偏向了贾充。山涛力争,但碰了一鼻子灰。

陆亮上任了,山涛坚持己见,认为彼此之间绝对无法合作,合作的结果只能是损害自己的名声。他对天子的仲裁心冷至极,以自己既老且病,上表要求辞职。

司马炎不理。

山涛再上辞表,连着上了几十道。

司马炎还是不理。

山涛横下心来,大着胆,来了个回家不干。

可不多久,吏部尚书陆亮犯下受贿罪,被削了职。

无论当初山涛出于什么动机,事情发展的结果,证明他的眼光是准确的。然君主的过错岂能轻易承认,司马炎非但不认错,且暗唆尚书左丞白褒,对山涛长期的擅自离职进行了弹劾。可弹劾表一出,司马炎却又出来表态,做好人,斥责白褒不得如此做。

山涛上了道谢表,说:皇上不可以一老臣而加曲私,当依白褒的弹劾,应对他处以典刑。

司马炎的回答极妙,先斥白褒的弹劾甚妄,所以朕不能照着做;复言山仆射你是大度之人,不必与之计较;最终九九归原,说你还是出来到职的好。

尽管天子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山涛还是不干,为了彼此面上过得去,他包揽了本来不甚相干的堂弟媳的丧事,住进了晨钟暮鼓的寺庙。

香烟缭绕,木鱼的笃,坐在蒲团上的山涛,双眼微闭,一脸安详,俨然半个出家人。

别以为山涛遁进寺庙,司马炎就拿他没办法,这个对臣下颇有一套驾驭法的天子下诏说:山仆射在外辛苦未还,朕寝食难安。有司听谕,若山仆射的体力尚未康复,将御用的车驾调去给他用。

名曰最高关怀,实际是幕后通牒,司马炎的意思很清楚,不管你山涛找什么借口,用什么办法搪塞,必须到任,无商量余地。

当圣旨在菩提树下响起后,山涛睁开了双眼,从蒲团上缓缓站起,打量了一下停在稍远处的御车,毫无表情地跟着使者走了。

落叶铺满山径,秋风吹来寒意,夹着身后空幽的钟声。

D.

山涛回到了办公房,重新拿起了案卷。

拿着案卷的山涛,相态未变,仍然一副雍和淳厚样。然悄然之中,他的感觉改变了:天下是天子的天下,自己没必要过分地固执己见;官场是天子的官场,自己当灵活地瞧着办。

原来针对各种空缺的官职,当拟出各自的候补人选。预定的候补人选,每人给予一个评价,题在签上,称作“题目”。

比如:

郿令诸葛京,祖父亮,遇汉乱分隔,父子在蜀,虽不达天命,要为尽心所事。京治郿自复有称,臣以为宜以补东宫舍人,以明事人之理,副梁、益之论。

荆州宜都有郎王恒之以病出,义阳郡邓遐有才义,论者以为宰士之俊。而未满之年,臣以为宜先用之。

中庶子贾模迁,缺。周蔚纯粹笃诚,宜补。

这种做法,是一人一题。山涛在感觉改变后,改变了做法,先仔细摸清天子的意向,让几个人同时去候补一个空职。换言之,即将一人一题改作了几人一题,最后,让天子去裁决。

比如:

诏侍中缺,当复得人。谁可者?雍州刺史郭奕、右卫将军王济皆诚直忠亮,有美才,侍中之最高者也。

中庶子缺,宜得俊茂者。以济阴太守刘俨、城阳太守石崇参选,不审可有合圣意者不?

大将军虽不整,正须筋力戎马间,犹宜德健者。征北大将军,贞正静一,中书监勖,达练事物。二人皆人彦,不审有可参军者不?

题目备在哪里,天子要用何人就让他去用何人,犯不着计较,犯不着理论,犯不着像过去那样争得面红耳赤,争得彼此不高兴。

山涛这样做,省心省力,省去不少和天子的争执。然天子处省事了,朝臣处却难以摆平。因山涛备了几人让天子选,选出的结果往往不是朝臣们以为最合适的。由此,舆论弥起,说山涛确定人选是随己意而为,缺乏秉公行事的风格,缺乏排斥门户的气度,缺乏不论亲疏的雅量。有人告到天子那里,司马炎提醒山涛说:用人当唯才,不要遗漏疏远单贱,如此天下才可大化。

山涛听了,嘴上称陛下英明,连声说是。然一扭身,却来个听过算过,我行我素,按既定方针办。

说来也怪,一年多后,如此的议论不见了,天子那里也没人再告了,大家觉得山涛做得挺顺理成章的。

人将山涛对候选人的“题目”,誉为“山公启事”。

“山公启事”行了十几年,行得天子没得话说,行得朝臣没得话说。

原先用心做去,闹得君臣不欢。现无心为之,倒落得个一方清静。山涛在感谢老庄之学妙用的同时,心里透过了阵阵悲凉。

E.

不偏不倚,中立于朝。这是老迈的山涛,给自己定下的座右铭。

在裴秀死后,山涛在朝中再无一个知心的朋友,也不愿接替亡者成为名士派的首领。他保持孤寂,远离党派之争。

说实话,山涛对司马炎是很失望的。在平吴之后,这个貌似雄才大略的君主,已绝难称道,登徒子般的好色本性暴露无遗,把后宫搞成了充盈着万余人的美色博览会。不止是博览,要紧的是享用,在她们蒸热的胴体前,他魂魄飞扬,完全忘记了处理政事的冰冷案几。嫔妃宫女多得不知夜宿何处,竟别出心裁,乘着羊车,走到哪儿宿到哪儿。精力全用在女人身上,政务自然是荒疏了,他把大权则交给国丈——第二任皇后杨芷的父亲杨骏为主的后党,启开了外戚专权的苗子。

山涛以为外戚专权,是国家的不祥之兆,凭着一个官员的良心,违背了为自己定下的原则,向司马炎作了进谏。一次无用,再一次,连着谏了数次,可司马炎每每说言之有理,事后却依然如故。

司马炎这个昏庸样,再次激起了山涛求退之心。

他上表说:

臣年垂八十,救命旦夕,若有毫末之益,岂遗力于圣时,迫以老耄,不复任事。今四海休息,天下思化,从而静之,百姓自正。但当崇风尚教以敦之耳,陛下亦复何事。臣耳目聋瞑,不能自励。君臣父子,其间无文,是以直陈愚情,乞听所请。

他免了冠,赤了脚,摇晃着身子,把表连同印绶一起交给了天子。

司马炎强睁起色欲过度的迷离双眼,很不耐烦说:

“平吴之后,天下事繁多,朕睡尚不安稳,你岂可以小疾求退,万毋再来这虚饰的一套。”

这如何是虚饰,山涛真的想不干,他苦苦求退不得,不得已再祭出了老法宝:躺倒不干。

跟着是尚书令卫瓘的弹劾。

跟着是天子发表对山涛的辩护词。

跟着是重新工作后的再度提升。

跟着是再度提升后的上表辞职。

跟着是天子的下诏驳回。

跟着是山涛的坚决退让。

跟着是天子的再度不准。

如此循环游戏,玩了一次又一次,玩得山涛以求退出了名,玩得司马炎以留贤出了名,玩得君臣你推我拉出了名。

即使是山涛真心求退,在这样的游戏氛围中,只能变得无聊。

无聊,很无聊,山涛在百般无聊中,仍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观念,针对司马炎在统一之后,将天下州郡兵马悉数撤去的做法,婉转进了最后一次忠言,以兵家的角度,说居国者不宜忘战。

他谈得很精到,人称与孙吴兵法不谋而合。

司马炎听了,也以为是至理名言。

然欣赏归欣赏,司马炎依然坚持了偃武修文的国策,在大州仅置武吏百人,小州五十人。以至永宁之后,趁着中央八王之乱,地方义军盗贼蜂起蚁合,地方政府完全失控,天下遂至大乱,犹如山涛预料的那样。

山涛说得真挚诚恳,司马炎却当是听漫无边际的清谈,听得有趣,拍手大叫一声好,出了门,全丢进了爪哇国。

司马炎宫中嫔妃宫女多得不知夜宿何处,竟别出心裁,乘着羊车,走到哪儿宿到哪儿。

F.

山涛终于当上了司徒,也就是他早年梦寐以求的三公。

心如止水,山涛没有丝毫的兴奋。他老了,年近八十,道地的耄耋之人,白发苍苍,步履艰难,半截身子已在土中。不,大半截身子已在土中,以一把朽骨就任誉极人臣的三公,除了验证自己当年的抱负实现之外,在生存意义上究竟还能有多少价值?在黄泉路口徘徊的人,一切虚名真的成了虚名。

他上表辞让,一让再让。

司马炎不允,下诏答道:

君年耆德茂,朝之硕老,是以授君台傅之位。而远崇克让,至于反覆,良用于邑。君当终始朝政,翼辅朕躬。

山涛不罢休,上表辞谢:

臣事天朝三十余年,卒无毫厘以崇大化。陛下私臣无已,猥授三司。臣闻德薄位高,力少任重,上有折足之凶,下有庙门之咎,愿陛下垂累世之恩,乞臣骸骨。

司马炎还是不准,复诏说:

君翼赞朝政,保乂皇家,匡佐之勋,朕所倚赖。司徒之职,实掌帮教,故用敬授,以答群望。岂宜冲让以自抑损邪!

司马炎唯恐山涛啰嗦下去,令山涛不准再上辞表。又对使者吩咐了一番,让他立即赶往山府。山涛在内屋卧着,使者径入其中,一边说着恭敬的官话,一边强硬地将司徒的章绶往他的身上套,一套上,人就走了。

望着使者离去的背影,山涛苦笑了一下,对家人说:

“垂死之人,岂可污官府!”

他关照家人,立即备车,他要回老家。

G、

河内县山涛老屋。

老屋简陋得很,但看得出已有所修葺,白墙玄瓦折射出寂廖的朴素,门前几株桑树,几亩良田,几条水渠,一只黄犬盘伏着,不时舔着皮毛。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都是些乡下日常的器物。

山涛回到老家后,一直躺着,近日觉得爽利了许多,便让老夫人韩氏搀扶出来坐坐。他坐在一把陈旧的椅子上,身上半盖着薄被,眼睛昏花浑浊,皱纹包裹的眼帘,似乎有泪光在闪着。他在想什么?想年轻时的寒窘?想踏入官场后的一步步履历?想富贵的意义?想隐士的境界?想山阳的竹林?想嵇康毕命的慷慨?想阮籍骑驴的雅姿?想向秀鼓风的神采?想阮咸迫婢的急样?想刘伶饮酒的醉态?想王戎吝啬的可笑?也许他什么都想了,也许什么都没想,只是泥雕木塑般地坐着,晒着穿窗而来的淡阳。

晌午时分,韩氏见薄被有些掉在地上,想帮他掖掖好,抬头一看,猛然一惊,丈夫没了。

山涛的死讯惊动了朝廷,惊动了司马炎。

司马炎下令:务必使山涛的葬礼尽可能的体面。

司马炎追赠山涛为司徒,谥曰康。这是备极哀荣的礼遇,可透过备极哀荣的礼遇,你能看到什么?你能听到什么?应看到,司马炎仍抓住死了的山涛不放,还要他继续充当朝廷的花瓶;应听到,司马炎在喃喃自语:你山涛生是大晋人,死是大晋鬼。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官场,更加身不由己。踏入官场的山涛,至死也未能脱离那羁绊的索套。

河南省焦作市武陟县大虹桥乡西小虹村山涛墓

H.

山涛的后半生,宛如一部辞官史。他不断地升官,不断地辞官,最终却是一次也没能真辞掉。

他一生居官清廉公允,是朝中有数的有盛德之誉的老人。

他生了五个儿子,依次为山该、山淳、山允、山谟、山简。

山该有一次,穿着短衣,倚在车中。司马炎远远望见,呼山涛将儿唤来,要见上一见。山涛去唤了,可山该拒绝了。

以宁静的精神相比,人以为山涛不及山该。

山淳、山允二人,生的是五短身材,还脚跛,然却是聪明过人。司马炎闻名,又要见,但还是遭到了拒绝。

以淡泊的操守相较,山涛自以为不及山淳、山允。

无论山涛多么地俭朴,他还是富的,无论山涛怎样地辞官,他还是贵的,富是大富,贵是大贵,合乎民间的俗话:大富大贵。

后一百多年,南朝大文士颜延之为竹林诸贤作歌咏时,仅作《五君咏》,将山涛和王戎排斥了出去。理由很简单:

“山涛、王戎以贵显被黜。”

图文编辑:丹水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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