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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随笔:李白诗两首

 子夏书坊 2019-08-14

诗学随笔四十六

005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凤凰:李白的妙处在于与物无隔,无论是月亮,河水,大江,西风,敬亭山,都像兄弟一样。李白与自然是共在的关系,很像印第安人在丛林里的。这种共在关系在诗人中并不多见。李白并不被称作山水田园诗人,但在我心目中是的。对比王孟就知道,王维孟浩然的诗歌,是对自然或自然精神的忠实描写,在描写的时候是取消自我的。尤其是王维。正是取消了自我,自然才显露自身的幽深出来。但李白并不是,李白的诗歌中,人与自然共在,相知相与。这是差别。


对比英国的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对比德国的荷尔德林就知道,同样是山水田园诗,却有完全不同的精神实质。在荷尔德林那里,山水是一种泛神的神灵的体现,是一种宗教。


另外,这首诗不过写平常的世故交接,写日常生活。对现代诗的启示也很大,就是如何写日常生活而不落入俗套,还诗意盎然。现代诗不一定非得走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的路子,实实在在描写也一样可行。


006李白: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凤凰:醉态大有意思可寻。醉态和梦态一样,自我意识松弛,心灵深处原始的感知浮上来。我们看到,日益发达的自我意识虽然是文明的进步,但也压抑了诗性,或说压抑了原始的体验方式。在我的理解中,日常的自我意识也是一步步建构起来的。心灵深处的体验式的诗性,同样是一种建构起来的东西。两种东西分道扬镳,各有其用。同时也有水火不容的一面。诗性舛入现实的建构,曾产生巫术/宗教等荒唐之事。现实理念太强压抑诗性,人的生命会日益干枯。


如西川所言,诗歌要有诗想。我倒认为,诗性的言说,或说诗性的建构本身,就是对现实逻辑的对抗。诗歌并不是反现实,只是说现实也是一种理念而已,是一种各门学科用符号语言建构起来的意识而已。只不过它是针对外物的言说,所以我们将它奉为现实。反过来,你也可以将各学科当作关于物的文学。


而诗歌无论何时都是关于人的,关于生命的,关于存在意义的。诗性的衰微,一方面来源于科学的兴盛,对物意识的盛行,使我们屈从于物体的逻辑。,而从压抑了人本身的灵性。本质上是物对人的压迫。比如说,我们在印第安人的生活中,就看到了诗性。。这不是写在纸上的诗歌,而是现实生存的诗性。但这样的生存状态,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中不复存在了。这也是《阿凡达》《与狼共舞》感动我们的原因。


我们不反对文明的进程,而是说两种现实应该并行发展。对物的认知,对生命的体验,应该并行发展。任何失衡,都会给人类的生存带来灾难。


我们也看到,科学式的知性也侵入了诗歌领域。就如艾略特/奥登那一派的写作一样。这种知性诗歌,虽然就如艾略特所强调的,给思想以感性。但我们仍可以将之认作是科学对诗性的入侵。本质上仍是感性的匮乏。


我们在李白前现代的诗歌中,看到了人与物和谐相处的诗性。这种诗性其实是一种文明的产物,而并不仅仅是个人精神。是人类,或说中国人,走到了唐代,才形成了人与自然共生的状态。它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客观。就是说不是说人与自然本来就是共生的,李白只是把它写下来。不是的。自然虽然不变,但人的实践,人的心灵总处于变动之中。我们可以把李白,当作人与物关系的发明家。对比当下人与物尖锐的矛盾,就知道李白那个时代,人与物多么和谐。也就是说,人与物的关系,不是客观在那儿的,而是人不断努力达成的生存状态。


在远古,人实践能力不足,让自然显得异常强大,在那时不可能产生李白这样的诗性,因为自然以无法掌控的自然力,对人类的生活构成威胁和破坏。这时候,自然在人那里只有两种形象,一种是不得不崇拜祭祀的神灵,一种是法力无边的魔鬼。两种东西都不可能产生李白。人只有到发展到一定程度,人的能力足以安居乐业,这时候人与自然的关系就改变了。人就可以与自然建立一种和谐的关系,产生相应的自然哲学和诗意。


这样,我们就又回到了马克思,马克思说,社会意识反映社会存在,又有能动作用。社会存在是社会意识的基础。从这里我们得到了证明。这种意识形态,并不仅仅是共产主义资本主义这样宏大的叙事,而是渗透在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就像李白的这首诗歌,不过是写从山上下来去朋友家做客的日常生活,我们看到都是意识形态塑造的。

意识形态并不是虚假,只是说具有历史性。是人当下生存状态的体现。相应的,不同生存状态就产生不同的诗性。而不是有一种诗歌亘古不变的形态。这样也让我们无条件的朝拜古典诗歌失去了正当的理由。正如商君所说,时变而事异。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们充分的正视伊沙/沈浩波/于坚/韩东给现代诗做出的开拓。

现代诗歌的焦虑是,时代已经变了,我们的诗歌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我们很难在反映当下的时候,同时保证它是诗的。


一种反映是彻底的仿古,虽然写的是现代诗,但里面全都是春花秋月的影子。这样的诗歌不是不可以,不是不美,只是它不属于我们的时代。这只是对古典美学的招魂,这只是对当下生活的无能。另一种则是激进的先锋派,下半身/垃圾派/口语派等等。他们的确做出了现代意识的开拓,但我们也看到整体诗格的降低。相比较而言,后者更为可取。


从理论上预见,现代诗应该是写当下生活,写当下的个人生存,写当下的时代精神。从诗意上来说,它势必造成一种与唐诗宋词风格迥异,感受不同的新诗意。这种新诗意不仅仅是写法上的变革,最为基本的是生存状态的差别。就像李白能写出他那个时代的诗性一样,当代诗人也应写出这个时代的诗性。两种诗性都能够成立,但是措辞和精神韵味必然不同。相同的话就是现代诗的失败。


2


《史记》里追溯了从汉代到黄帝两千多年的历史,但里面有多少是真实的史实,有多少是传说,有多少是司马迁的虚构,那就很难说了。这段两千年的历史,其实就是司马迁建构起来的。这就是建构的意思。


我们可以认为,一切历史都是这样建构起来的,或说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它不是故意歪曲和遗漏,只是说我们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其实,所谓的现实也是我们依据同样的方式建构起来的。


就连物理学为我们描述的客观物理世界,生物学为我们描述的生物世界,也都是建构起来的。


不是说不真实,只是说,它只是尽量追求真实的建构。就像太史公写史记一样。


真实的就是真实的,我们都可以想象。但是何为真实的,却是由我们。我们每个人头脑中的世界,头脑中的他人和自己,都是建构起来的。真实的真实在它本身,建构的意识,却有历史性,变动性。这种建构的历史,看起来也没有结束的一天。


巴尔扎克曾说,每一个艺术家都应该是一种宗教。我们看到博尔赫斯是一个世界,尼采是一个世界,卡夫卡是一个世界,马尔萨斯是一个世界。其实,不必成为专门的文学家,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一个建构者。我们的生存,我们当下头脑的意识,都是这样一个建构的过程和建构的产物。所谓的作家思想家,只是将这种能力发挥到了一定的高度而已。本质上并无差别。


诗歌,就是这样一种建构的行为。它既是人生存的一面镜子,本身也是生存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个人也许可以没有诗歌,但不能没有艺术。一个人也可以没有艺术,但不能没有语言。一个人甚至可以没有语言,但是不能没有思想感情。有思想和感情,就不可能只是像初生的婴儿一样,他的思想和感情,必然是许许多多印象的整理,并进一步复杂化。这就是一个建构的过程,复杂到一定程度,就是哲学艺术科学。就是我们当代人的生存方式。


对这种人类意识建构历史的追索,就不会像形而上学的方法一样,只是追问本质是什么,或求出一种结构,一种模型。还包括,从无到有的发生学的追索。这个发生的过程,必然不是线性的,而是跳跃的,有机的,生长的。
在中国古典诗歌的研究中,就不能只是追索从四言到五七言,从古诗/乐府到近体诗,从唐诗到宋词这样文本形式的嬗变。还要追索诗歌内在精神的传承演变。因为诗歌的演变有两条路线,一是语言符号体系的,一是表现内容的。而它表现的内容,有着活生生的人存在的历史进程。这样,诗歌就不仅仅属于狭义的文学,而是历史学。或说是人的生存演变的历史学。


3


何为人生存演变的历史呢?


就是人从开天辟地之初,从蒙昧开始,是如何学会生火,创造出语言文字,学会铸铁,学会战争,产生道德婚姻,产生哲学,产生群体组织,等等。只有找寻出诗歌与这个进程密不可分的相适应的关系,才能真正的理解诗歌的嬗变。
这样,诗歌就不单单是娱乐的学问,也不单单是一种狭义的文字的艺术。而是生存至大的学问。是人生存的核心。它既是记录者,也是发明者。因为人的意义涵盖其中。


诗歌也不仅仅是一个静态的记录者,还应该是一种存在的介入者。我们在惠特曼那里发现了这种诗歌与人生一衣带水的关系。卡夫卡说,“我对他作品的了解比不上对他生活的了解,因为生活就是他的主要作品,他写的东西,他的诗歌和文章,只是一个坚定生活和劳作的信仰的火把,留下的闪着火星的灰灶”卡夫卡说的是惠特曼本人,其实也适用于诗歌本身。在这里,你可以把惠特曼替换成更个人类。


人类的诗歌和文章,只是一个坚定生活和劳作的信仰者的火把,留下的闪着火星的灰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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