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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钱锺书到叶灵凤,爱书人都知道“书中有至乐” l 陈丹晨

 老鄧子 2019-08-15

  热爱书,其实是热爱人生  

一年一度徜徉书海的盛会,又来了。对于许多爱书人、藏书人来说,读书是生命中除了安全与饱暖外,头一等重要的事情。即便世易时移,载体在变,包装在换,可还是有那么多温热的手一触及墨色,便爱不释手。世间依然爱书者众多,这是一重令人感动的景观。本期朝花专题,我们请90(岁)后、70(岁)后和60(岁)后的三位作家、评论家,就爱书与读书、藏书,读书之乐与读书之道破题,分享他们几十年来的感悟与心得。

文/ 陈丹晨

六十年前,我还在大学读书,听到过周扬的一次讲话。他是来给我们中文系作报告的。虽然他是高官,但他也是读书人,文艺理论家,讲长话不用讲稿,引经据典,随手拈来,不仅滔滔不绝,而且带着感情色彩,很有感染力。其中讲到一个段子,说他不久前在天津遇到一个女学生问他:“劳动苦还是读书苦。我认为读书很苦,有时比劳动还要苦。”周扬讲这段对话的背景正是宣传要走红专道路,谁若埋头读书,就会被批判走“白专道路”。“白专”的意思就是指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那时的口号是教学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于是经常下水利工地、去农村麦收,到工厂劳动,强调只有通过参加体力劳动才能改造资产阶级思想,这才会有那个女学生之问。周扬显得很开明,认为她的说法有一定道理。

我想,体力劳动很艰苦,只要是被动的、被迫的,甚至是惩罚性的,这样的劳动一定是很苦的。读书也是这样,如果是被动的、被迫的,甚至是强制性的,也会引为苦事。如果出于自觉的、有兴趣的,无论劳动还是读书,既是很辛苦,又是非常有乐趣的。就在周扬讲话那个时期,尽管面临种种压力,只要有机会,我们仍然会偷偷地利用一切空隙读书,因为我们爱读书。

我想起上小学三年级时就着迷看课外书、小人书,大人发现就会不高兴地说“又在看‘闲书’了”。但是,我还是在大人不注意时偷偷地看。上了大学,念了中文系,读书还受限制,怎么会甘心!冬天早晨六点,天还没亮,人们就起床赶着去图书馆等开门占位子。有的人吃早餐都没心思,匆匆到食堂里买个馒头,就直奔阅览室。那种读书的热情是无法抑制的。这时谁来分清红的还是白的。

那时,一个寝室里住六个同学。我懒得上图书馆,同学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很安静很专心地看书,效率很高。有同学回来说我太舒服,下次他也不去挤图书馆。但是,只过了一天,他还是忍不住去图书馆了。在图书馆,可以随意借阅想看的书,可以选看新出的各种杂志,还可多交朋友,包括外系的男女同学。我知道关在寝室里冷冷清清是要耐得住寂寞的,虽不会像古人说的“悬梁刺股”,却还是要有一点精神。既不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也不是为了未来的一个饭碗。没有功利目的,仅仅是喜欢,因喜欢而成了习惯。这时的读书才算进入一个境界,甚至沉醉其中,不仅不再感到辛苦,反倒觉得是一种享受了。

常常看到报纸上鼓励和劝导人们多读书。读书可以长知识,学本领,提升学养,于人生有益。读书也标志着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古人说“开卷有益”。《读书》杂志就是以“读书无禁区”为题创刊,还有的杂志名字就叫《博览群书》,都是一个意思。我想起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也说到读书枯燥得有时会让人精神恍惚发愁,但是“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不异逍遥游”,入了门就会觉得其乐无穷。鲁迅却说“人生识字糊涂始”。他们的话都另有深意,此处不赘述,但是告诉人们,读书是有益的,更是有乐趣的。因为人生有限,借助书可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更纷繁多彩的人间喜剧,就像人生一次探险之旅,会让人变得有智慧。

让读书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使如我辈一个平凡的俗物,这样的习惯还是可以养成的。以前有一位前辈作家,又是领导同志,既创作小说又每天上班,还参加各种活动。我问他:“您很累吧?您怎么还有时间写作呢?”他说:“我不是跟你一样一天只有24小时吗?你在玩的时候,我就在读书写作。”真爱读书的人,随时随地都是他的读书时空。那时,我所在的单位一片混乱,有一位同事总是手不释卷读他的书。他不参与那些打打闹闹的事,每天上班坐近一个小时公交车,他站在拥挤的乘客中也忘情地读。他就是现在外文研究所法国文学专家、翻译《红与黑》的罗新璋。没有人逼迫他这么艰苦读书,他却乐此不疲。

大家都知道钱锺书饱学、渊博。有同事和他聊天时,说起当年抗战时钱先生随学校西迁,长途颠簸艰险,问途中“一定很艰苦吧”。钱锺书说:“艰苦是艰苦,但手中拿本书的话,就不艰苦了!”后来问话的人遇到和钱同行的友人,证明那时“钱先生每天手不释卷”。杨绛先生更是说,他们夫妇“生平最大的乐趣是读书,可谓‘嗜书如命’。不论处何等境遇,无时无刻不抓紧时间读书,乐在其中”。我以前到钱先生家去,总看见他和杨绛先生坐在各自书桌前埋头读书写作。他们不用上班,也没有硬派的任务,但却像朝九晚五族一样,每天上午九点就坐在那里读写,终年如此。因为他们的读书早已脱离和超越了功利目的,完全是沉浸在智慧里的对话,是心灵的交流,是精神的愉悦和享受。哪怕在特殊时期,没有书读,随手抓一本字典,他们也会读得津津有味。

钱锺书与杨绛

我还想起另一位已故作家、画家、藏书家叶灵凤,他在三十年代与鲁迅曾打过小小的口水仗。叶灵凤与钱锺书博览群书却家无藏书不同,早在上海时,他就已藏书万卷,却在战时散失殆尽。后来,他移居香港又重新铢积寸累,仍成了当地文化人中藏书最丰富的一位。他的寓所虽宽敞,却被书完全占领了。他写了大量读书随笔。其中讲到藏书,不是像有的人当作古董文物,有的人当作摆设装点门面。他曾描写自己读书时的心情:“对于我,书的钟爱,与其说由于知识的渴慕,不如说由于精神上的安慰。因为摊开了每一册书,我不仅能忘去了我自己,而且更能获得了我自己。”“书籍对于我,便成为唯一的无言的伴侣。他任我从他的蕴藏中搜寻我的欢笑,搜寻我的哀愁……”他还说:“在这冬季的深夜,放下了窗帘,封了炉火,在沉静的灯光下,靠在椅上翻着白天买来的新书的心情,我是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为自己搜寻着新的伴侣。”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到香港见到他的女儿、《大公报》记者叶中敏。她告诉我,她把父亲的藏书六千多册悉数捐给了香港中文大学。虽不见其书,然而,我却深深记住了她父亲读书时的状态,联想起三十年代的图书封底,有时会印上那样一句话:“天下第一乐事,无过于雪夜闭门读书。”看来爱读书的人都知道“其中有至乐”! 

叶灵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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