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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是关西的好时节，各大博物馆、美术馆突然过节似的推出各种特展，正仓院、大和文化馆、泉屋博古馆、大阪市立美术馆、天理大学图书馆……一个也不舍得错过。还有学校对面知恩寺的秋之古本祭，一连五日，是京都古书界的狂欢节。差不多每年都要说，下次书市肯定不买了，还有好多书没看完，家里放不下了，上次地震书砸下来好恐怖……一百个金盆洗手的理由。但不算数，一到日子，完全不需要思考，赶集似的，一早就去了。  今年是第四十二届知恩寺秋之古本祭，是我参加的第十次。10月31日，也就是头一天一早九点多，知恩寺正殿开始了古本供养的法会。在僧人的引导下，古书店主人、知恩寺幼儿园的小朋友、书友们端坐佛前，齐声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共同转动巨大的念珠，为古书祈祷，愿它们早早有合适的归宿，也启发小朋友们的爱书、读书之心。法会结束后，书市隆重开场，前些天已布置好的各家书摊一同掀开覆在书架、书堆上的巨大塑料布，早已逡巡其间的书客们一拥而上，各自奔赴心有所属的店家，是令人心动的壮观场面。  2018年第四十二届知恩寺秋之古本祭（摄影：丁小猫） 书市最怕下雨，虽然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但过去十年间，也有偏偏这几日突然下起瓢泼大雨的时候，令大家很狼狈。店主们也不敢轻易拿出品相稍好的书，毕竟每日落市后还有很多书留在场内，只是照例覆一层塑料布而已。因此听旧书店主人们私下说，一年三次古本祭，只有春季出品的店家最多，拿出来的好书和稀见资料也最多，因为春季古书市在平安神宫附近的劝业馆内举行，室内环境良好。夏秋两场在室外，不舍得让珍善本到露天来。 每年5月京都的春之古本祭，在劝业馆室内举行，所到旧书店最多 万幸这两天都是极晴的好天气，来的人格外多。进得寺门，甬道两侧依次排开各家书店，每家每年所在的位置略有不同。关心中国学研究的，首先就是奔往菊雄书店（きくお書店），前些年他们收了川合康三老师的旧藏，定价极低，吸引了许多人。今年一看，川合旧藏大略已售罄，不复前些年的盛景。 紫阳书院是京都为数不多的依然专注中国文史书籍的私人旧书店（朋友书店是规模更大的出版社兼有限公司，与大学关系密切，普通旧书店难以相比），但这几年渐呈颓势，转了一圈，未有所得。主人镰仓先生向我感叹线装书越来越贵，自己无力购买，架上日益寂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最近数年，京都古书界也屡有新秀崛起，最值得一提的便是あがたの森書房。主人百濑周平先生是俊秀温文的青年，长野县人，曾在图书馆工作，对唐本、朝鲜本、和刻本、佛教写本、版画等均有研究。我们住得非常近，他从前在农学部北边开过一家书店，后来不再经营店面，主要依靠经营网店、编写书目来稳定客源。 编写书目非常考验书店主人的专业水平，寄送目录、通过目录买书也是非常传统的购书方式，早年琉璃厂的来薰阁、松筠阁、文奎堂、富晋书社等书肆无不编写书目（可参考窦水勇编《北京琉璃厂旧书店古书价格目录》，线装书局，2004年；韦力编《中国近代古籍出版发行史料丛刊补编》，线装书局，2006年）。东京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也曾通过编写书目蜚声中日两国古书业界（参考《海外中华古籍书志书目丛刊》之《文求堂书目》，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其中1930年编写的精装本《文求堂善本书目》更是琳琅满目，郁郁纷纷，是研究近代中日书籍交流史的重要资料。   百濑先生平日潜心搜书，考察版本源流。积累至一百种时，就开始编写书目，精选出最心仪的数十种，彩印书影，详解书志，载于卷首。且每期目录都会大致确定主题，比如某期以旧钞本为主，某期以版画为主。因为住得太近，所以收到目录后立刻选定几种，电话预约后，往往直接上门去取。见面后他都会把近日自己得意的收藏搬出来给我看，近来他恰好收了一批琉璃厂书肆的书目，我很诧异他搜罗之全，问他为何对此感兴趣。他说自己关于中国旧书的知识其实不多，但直觉认为这些目录很有价值。并略带羞涩又不无自豪地说：“其实我这个人，对旧书的‘感觉’还是很好的。” 有一回春季书市，在他那里买到内山端庵著、流芳亭藏版《岁华一枝》，为幕末书家大桥迁乔旧藏，价格极低。回家后考得始末，忍不住给百濑写了一封信，讲述这点小考据的快乐。他很快回信，兴奋的同时也玩笑道：“我功课做得不到位，若早知你考据出来的故事，我的书还能卖得更贵些。”与古书店主人能这样坦诚交往，他也慷慨为我提供学习资料——那些我无力消费却很想看一看的书，真令我感念。 我家的近邻——竹冈书店，也专营学术书，不过门类宽泛，广涉文科、理工科、医科，是大学附近很传统的书店风格。2018年春天，店里重新装修，将原先挤满书架、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空间改成了开阔明亮的店铺，并特意安排了门前的玻璃展示柜，摆出一些很好看的旧杂志、版画，风格一新。就像三、四条常见的旧书店一样，哪怕是不懂日文的外国游客，也很容易被这些美丽的装帧、颜色吸引。又请店员新设计了店标，是一排错落的浅绿竹枝，很漂亮。 近来百万遍一带有好几家旧书店都重新装修，譬如吉冈书店在隔壁开辟了上下二层小楼，装修一新，橱窗内陈列着色彩鲜艳的书籍。不仅如此，在市中心一些商场里，也开辟出几格旧书架，醒目处多为漂亮的画报、图录，边上书架内也有比较“严肃”（硬い）的学术书。 虽然很多人说逛商场的人不会买旧书，也很少有人去杂货店、咖啡馆里买书，摆在那里的书仿佛成了装饰品。但如果有人本无意买书，却被漂亮的插图吸引，顺便又买走几本研究书，不也是很好的缘分吗。不能因为傲慢地预设别人“不读书”，就不去努力创造书籍被邂逅、阅读的环境。 虽与竹冈书店做了多年的邻居，但因他家专业太分散的缘故，并未在这家有过豪掷千金的买书经历。没想到今年竹冈家架上突然出现大批品质极佳的中国史、朝鲜史、内亚史研究专著，搜罗极全，必是哪位研究者的旧藏。一问，果然，年轻的店主说最近新收了两位老先生的书。至于是谁的，行规自然不得透露。但仔细一看，至少可以判断，其中一位是永田英正先生。永田先生是京大东洋史专业出身，是研究居延汉简的著名学者，也曾编过《汉代石刻集成》。老先生已年过八旬，晚年主动散出藏书，也是嘉惠后学的盛事，势必像当年菊雄家收得川合旧藏一样，引起新的狂欢。 我在这狂欢的浪潮里，默默挑了几种，眼看同行的史睿老师买下大批好书，非常欣悦，心中连连喝彩。亲见刚散出的藏书这样快就被爱书人觅得，有了很好的归宿，每每念及这种传递与流动，总是很感慨。前辈老先生们将书留给市场，旧书店主人为它们找到新去处，滋养我们的生命，感召我们的灵魂。时间的推移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自然习得前辈们的学识与学风，必须付出绝大的努力，才有可能接近他们的世界。而理解他们并不值得自满，如果只是祖述，没有思考、总结、创新，便也不能成为学问。虽然人人都在叹息日本旧书行业江河日下，但仍可以在京都见到这样多的好书，这也是学问依然兴旺的证据。由衷感恩旧书之神依然眷顾古都。 2018年11月1日 （统筹：陆藜；编辑：思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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