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日:“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士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解说】 1、田子方,姓田,名叫“无择”,“子方”是他的字;据说,此人和谿工都是当时魏国的贤人,所以他在陪伴魏文侯闲坐时多次称道(“数称”)谿工。此章前段是四组对话,要注意的是:①“称道数当”是言谈见解常常恰当中肯的意思:“称道”是同义联合结构的动词,言谈的意思,可以翻译为“评人论事”;“数”是副词,表示同样情况多次出现;“当”是“恰当”的“当”。②“人貌而天虚”,是说他相貌与常人无异,但内心通天,即保有自然本性:“天虚”和“人貌”结构相同,互文见义(“虚”字在道家、庄派那里常是借指内心)。③“缘而葆真,清而容物”两句,是具体说明上两句的实在内容(所谓的“明确语”) ,意思是:他既顺应外在环境,同时又保持他固有的自然本性;行事清正廉明,同时又能够包容众人。注意:从两句中的“而”字都是表示转折关系,和“葆真”显是保持其真性的意思(“葆”通“保”),以及上文特意用了“人貌”这个说法这三点可知,前句的“缘”字乃是动词,即是“与环境、众人结缘”的压缩表达;这样说是为了同后句的“容人”相互呼应。④接下三句,头句中的“物”字是指与自己对言的、泛指的“他人”;第二句中的“以”字相当于“而”,故“正容”是“悟”的状语,句义是“就严肃认真地促其醒悟过来”;第三句的“人之意”是指“那个人”(“物”)因为“无道”而生发的邪思恶念。 2、第二段是讲魏文侯从东郭顺子的表现受到的震撼。①“儻然”是指精神恍惚、自失的样子。②“前立臣”明显是指一个或几个人,是谁呢?我以为是指他魏文侯跟田子方谈话时立在一旁倾听的臣子们。③“远矣,全德之君子”是主谓语倒装句,“远”在这里兼有深远和高大二义。④“始吾以……”句中的“以”字是实义动词,相当于“以为”;“为至矣”的“为”字相当于“是”;头上的“始”字,我意最好翻译为“一直以来”。⑤“直土埂耳”是说:那简直是毫无价值的、泥巴做的偶像人。注意:“土埂”即“土梗”,是与“木梗”对言的,二者都是迷信用的偶像,所以文侯把他以前信奉的圣知之言和仁义之行贬为“土埂”,乃意味着他想皈依东郭顺子所代表的大道了。作者是用这种方式宣布道家、庄派对儒家的胜利。又,“直”在这里是副词,相当于“不过是”、“仅仅是”。——“形解”何义?我以为,从这说法是与“口钳”并言可知,一定相当于今天说的“全身散了架”;又,两个“不欲”都是“不愿意”的意思。
【辨析】 1、田子方介绍东郭顺子的那几句话,《方注》有两个注释是:“缘:顺。”“清:清冷。”它的译文是:“他为人纯真朴实,外貌像常人而内心却像天一样虚静,顺应万物而保持真性,心境清冷却能包容万物。遇到无道的人,只是端正自身而感悟他而已,而人的邪恶之心就能自然消失。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言辞才能称赞他。”——译者是不是至少把“正容”句和末一句完全理解错了?原文的两个“物”字紧挨在一起,理当同义,可译者做了不同的理解,这,你体认得到他是怎样想的吗? 2、第二段的“召前立臣而语之曰”句,《今注》和《方注》的译文分别是:“召面前立侍的臣子告诉他们说”“召唤站在面前的侍臣来对他们说”。——原文的“前”字是指时间,两书的作者误解为指地点了,以致做出的翻译明显不合事理。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身旁,多次称赞谿工。文侯问他说:“谿工是你的老师吗?”子方回答说:“不是,他只是我的同乡;他的言谈总是十分中肯恰当,所以我称赞他。”文侯说:“这样说来,你是没有老师的人?”子方说:“我还是有老师的”。文侯说:“那么你的老师是谁呢?”子方说:“是东郭顺子。”文侯说:“既如此,先生您为什么从来没有称赞过东郭顺子呢?”田子方说:“东郭顺子呀,他为人真朴,相貌倒是跟普通人一样,内心却契合于自然,就是说,他既能顺应外在环境,同时又保持他固有的自然本性,而且行事清正廉明,同时又能够包容众人;有谁行事不合于'道’,他就严肃认真地予以指出,使之醒悟过来,让那人的邪恶之念终于消除。像这样的人,我哪有资格去称赞他呢?” 田子方走了后,魏文侯若有所失,先是整天不说话,最后召来他同田子方谈话时也在场的近臣们,对他们说:“德行完备的君子,真是深远高大啊!一直以来,我是把圣知之言和仁义之行,看作是最高深的道理和最高尚的行为的,但得知子方的老师的情况后,我真像全身散了架似的,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嘴巴也像被钳子夹住了一般,什么都不想说了。我感到,我过去学到的东西,都简直是些泥塑的偶像,其实毫无价值。我做魏国的君主,真是我的拖累啊!” 14·2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 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解说】 这个寓言的寓意明白:儒家倡导的“礼乐文化”使人失去了自然真情,毫无个性,死板僵化。道家把这批评为“陋乎知人心”。 1、第一段需要解释的是:①“温伯雪子”,看作寓言中人物就行了;先秦人说的“中国”,是指黄河中下游地区的各诸侯国,从上面特意说“鲁人有请见之者”,可知作者是把鲁国看作“中国文化”的代表的,说他不愿见鲁人,则是想说明他对代表“中国文化”的、儒家宣扬的“礼仪文化”很是轻蔑、不屑。②“蕲见我”的“蕲”通“祈”,相当于“求”。③“是必有以振我也”句,头上的“是”字是连词,用来引出推测性想法,可翻译为“这样看来”,所以后面的“必”字也有表示推测的意味,“必有以振我也”是说:(他)一定有让我为之感动的话要对我说:“振”的宾语是表示人的词语时,当是“感动”的意思。④末两句中的“叹”字,从后文可知,译作“叹气”最为可取:“叹”的原因,明显是那位客人的表现让他温伯雪子很不舒服了,而不是因为他受到了什么感动。——其他地方,即使不很明白,看一下译文也就全懂了。 2、对第二段,即温伯雪子同他仆人的对话,我要说这五点:①仆人说的“每见之客也”句中的“之”字是代词,相当于“此”、“这”。②温伯雪子回答的头句话,其中的“固”字是副词,表示某事早已完成,所以应翻译为“已经”或“早就”。③“昔之见我者”开头的长句,头上的“昔”字是从前、往日义,但不必是“很久以前”,这里更可译作“刚才”。④接下说的“进退”和“从容”,是指那客人同他见面时的行为表现:“进退”指见面之时和分别之时,“从容”相当于今天说的“举止”;“一成规一成矩”是说完全地、绝对地按规矩动作,不敢稍有马虎;“一若龙一若虎”是说像龙虎的行动那样刻板。注意:这里的四个“一”字是副词,相当于“一概”、“全都”;“成”是用作“若”的同义词。⑤“谏我”和“道我”并言,自然分别是“规劝我”、“开导我”的意思(“道”通“导”)。 3、第三段,从文章看来得突兀,但作者的“写作目的”决定了,要让孔子出面道出温伯雪子的根本特点,所以不能没有这几句。孔子答子路的话,意思是:像温伯雪子这样的道家人物呀,你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个得道之人,根本就不必说话了。注意:“目击而道存矣”是个条件复句:“而”后略去了“知”字;后句头上的“亦”字是副词,相当于“已经”。 【辨析】 1、第一段中的“振我”,注家们多有译作“启发我”或“告我”的。 2、第二段“吾固告子矣”句中的“固”字,《今注》译作“原先”,《方注》译作“本来”。这是“望文生义”了。——“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句,两书分别译作“动容犹如龙虎”、“一举一动如龙似虎而神气活现”。这是因为译者没有领会到,“一若龙一若虎”这个怪异的说法,乃是状写“那人”的举止就像龙虎拼搏时那样有着固定的程式。其实,联系到前文说中国人只是“明乎礼仪”,就该想到这必是刻画那位求见者“如何刻板地依礼行事”,就不会做出这种不合情理的翻译了。 3、孔子答颜回之问说的两句话,《今注》翻译为:“像这样的人,视线所触而道自存,也不容再用语言了。”——这译文你能读懂吗? 【译文】 温伯雪子到齐国去时,途中在鲁国歇宿。鲁国有人请求拜会他,温伯雪子说:“不行。我听说,中原国家的读书人深明礼义却不善解人心,我不想见他”。 温伯雪子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中原国家的人深明礼义却不善解人心。刚才见我的那个人,就进退都依规依矩,举动都有板有眼,(完全符合礼仪程式);他劝告我时,那样子就像是我的儿子,开导我时,那样子又像是我的父亲。我就是为这个而叹气。” 孔子见到温伯雪子时,却是一句话也不讲。子路就问:“先生早就想会见温伯雪子了,可是见到了他却一言不发,为什么?”孔子说:“像他这样的人,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已经得道了,我也就不必说什么了。” 14·3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郊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 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解说】 本章的特点是:竟然把孔子当做道家人物来说事了。——足见寓言中人物与历史人物同名时,在作者是并不顾及那“同名的历史人物”究竟有哪些思想主张的。既如此,我们作为读者,也就只需把他看作“虚拟的寓言中人物” 1、这一章我也分三段作解,第一段我想说的是: ①颜回前三句话中说的“步、趋、驰”三字,明显是按快慢递进地排列的,故不必拘泥于这三个字的常用义,依次译作“慢行”、“快走”、“奔跑”,一定最能达意。第四句说的“奔逸”,自然比“驰”更快,只好译作“飞奔”了(“逸”也是奔跑义,只是附加了“不加约束”的意蕴):它后面的“绝尘”是“脚不挨地”的意思,就更显这理解不会有误。注意:前三句是并列关系,后两句乃是因果-条件复句(末句头上的“而”字相当于“则”),是对前三句做转折,说:但您“奔驰绝尘”之时,我就做不到“亦步亦趋亦驰”了。又,“瞠若”是瞪着眼睛看的样子(“若”相当于“然”),用如动词了,后面的“乎”字通“于”:“乎后”是“瞠若”的补语,提到前面就是状语。 ②颜回开头说的那些话,与其说是提问题,不如说是发感慨,所以孔子问他“何谓邪”。因此,颜回的回答是首先用更多的事例说明,他是刻意要求自己绝对地、亦步亦趋地追随老师孔子的,然后说明:但我发现我其实简直无法“追随您”,因为您对别人的有些影响,也即人们对您的某些态度,是根本不必等您做出了实际的、具体的表现就发生了,这叫我怎样“追随”呢?“及奔逸”以后的话,就是表达这第二层意思。注意:这个“及”字相当于“到”,后面的“者字结构”是表示时间,领出的前三句是举例说明,孔子不必有“言、比、器”这些“有形的”、可以让人仿效、跟从的表现,别人就会对他产生信任感,觉得他待人公正而不偏私,并且主动汇聚到他身边;末句是“推证性”地点明说:这,我真不知道您是怎样做到的。很明显,承上文读来,这其实是说:因此,这时我就觉得我简直无法追随你了。——让我补作说明:“不言而信”的“信”是获得信任的意思;“不比而周”是说:您并不向人表示亲近别人就感到了您待人公正,一视同仁(“比”是亲近义;“周”是周遍义,此指对所有人实行同一原则,不搞“双重标准”);“无器”是说没有掌握政权(“器”可以指权力、政权),“滔乎前”是喻指“像水流一样地自然会聚到您跟前”;末句中的“已”字是借作“此”。 2、第二段很难懂,我见到的注译很少有我能够接受的,所以我下面的解释多属“标新立异”之说: ①孔子开头说的“恶”字是叹词,应该译作“哦”,因为从下文看,他这是对颜回表示理解;接下说的“可不察与”的意思是:但这须作具体的分析:“察”是细看义,可引申出调查,辨别等义项;“与”是语气词,这里是表示提醒的语气。 ②下面两句中说的“人死”的“人”字,是与“心”对言的,故是指人的“肉身”(后人引用这两句话时,就多说“身死”),其中的“亦”字是副词,相当于“不过”、“只是”。——孔子为什么接着说上这样两句?我未见有人解释过。我的体认,他这是针对颜回对他说的最后那句话蕴含的言外之意而发,所以他这样说乃是对颜回表示同情:颜回说“而不知所以然而已”,在孔子听来,就是婉转地表示“这时我就难免感到我简直不知怎样追随老师您了”;这对于以追随孔子为目标、为事业、为生命的颜回来说,不意味着“心死了”吗?不是最大的悲哀吗?所以孔子一开始就说这样两句,当是向颜回表示他的“理解的同情”。 ③要读懂“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领起的五句,关键是要把握到作者的思路:孔子说头一句的用意,是拿太阳永远都必然是东出西落,来喻指“一切事物的运动都是走向反面”这个大规律(说“西极”而不说“西方”或“西边”,就是因为“极”字意味着“尽头”),所以下句就说“万物莫不比方”:此“方”字是准则义(《诗经·大雅·皇矣》:“万邦之方,下民之王。”)此处自然是指上句陈述的规律;“比”是“合于”、“同……一样”的意思(《礼记·射义》:“其容体比于礼,其节比于乐。)故“莫不比方”等于说“莫不如此”。接下三句就说人类的活动正是按这条规律进行:“有首有趾者”在《天地》篇中出现过,是“人”的代称;“待是”的“待”字(以及下文的两个“待”字),是“依恃”义;“成功”是动宾结构,成就事功的意思;后两句是对“成功”作指证。注意:这两句中的“是”字,和前句中“待是”的“是”字,都是借作“日”(音近通假),从因果看,“所待的”的就是原因。 ④下面又用“万物”作主语的三句,是说万物都和人类一样,也都有所“待”,亦即都受因果律的制约:用“死也有待,生也有待”来概括地表达“一切都事出有因”,从而也就是启发颜回:当前的情况都是结果,总可以用它的原因来说明。这明显是呼应开头说的“可不察与”,教诲颜回说:我仲尼竟然如你说的,做到了“不言而信”等,当然也是有原因的。——到此为止,已经从理论上消解了颜回的疑惑,所以下文转而介绍他个人的情况了。 ⑤“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这两句引自《齐物论》,只是头上加了个主语“吾”字:在那里,主语是“真宰”(即个人行为的真正的主宰者,但没有说出),句义是:(真宰)一旦受命而获得了真宰的身份,它就决不会中途舍弃这个身分。所以这里必是说: 我一经(接受了我心中的真宰的命令)选择了从事我现在从事的事业,我就从未放弃过,决心干到我生命的尽头。注意:由于人从事某种活动,那就意味着他有了相应的身份、表现,所以可以用“成形”来指谓行为选择(这个“成”字是完成、实现义,“形”是形象、表现义);后句头上的“而”字相当于“则”;“化”是改变义;“以待尽”的“以”是副词,相当于“如此”、“这样地”;“待”是“等待”的“待”,“尽”是尽头义。——所以接下三句就具体地讲他“成形”后,一直都是日夜不断地不知疲倦地“效物而动”:这里,“效”字是仿效义,“物”是指众人,“动”是为实现某种意图而进行活动也即“行事”的意思;“隙”本指裂缝,引申为间隙义。很明显,这实际上是解释说:你说我“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等等,是因为你没有把我的行事联系起来看,不懂得那“信”和“周”等等,乃是我一贯的表现的结果,而误以为是某一特定的“言”、“比”带来的好效益了,你只是未寻找到那特定的“言”、“比”,就说“不知所以然而已”了。说明一点:引自《齐物论》的两句,我在拙著《我读庄子》中做过很详细的解说,在那里我就认定了“成形”的“形”是表现义,注家们则几乎都训作“形体”。 (6)最后用“薰然”领出末尾三句,是小结上文,意思是:自从我正确地决定从事今天的事业以来,无论面临何事,我都总是坚定地按“初心”处理,无需临时进行谋划;我孔丘一生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注意:“薰然其成形”就是前文说的“一受其成形”,因为这里不必强调“刚一成形”,而是要对这个“成形”加以褒扬了,就说成“薰然其成形”了(“薰”是香草);“知命”不好懂,我猜相当于今天说的“认命”,而这个“命”字是指的自己当年的选择,所以这样译解了;“规”是谋划、打算义;“不能”在这里不是陈述客观可能性,而是说明主观态度(“能”通“耐”);“以是”相当于“这样地”(单个“以”字和“是”字,也都有“这样”的意思);“徂”是往义,又通“殂”,死亡义,故“以是日徂”必是说“这样地一天天走过来,迈向死亡”。 【辨析】 1、颜回问话的末一句,《方注》有注曰:“绝尘:形容奔驰极速,蹈尘无迹。”给出的译文是:“先生奔驰极快,蹈尘无迹,而我只能瞪着眼睛落在后面了。”《今注》征引林希逸说:“'奔逸’,飞驰也。'绝尘’,去速而不见其尘也。”译文是:“先生奔驰绝尘,而我却直瞪着眼落在后面了。”——两书的理解基本一致,同我的理解则多有不同,特别是对前三句与后两句的关系的看法,以及对“而”字作用的认定。但我自以为我的解说更为可取。读者意下如何? 2、对颜回的答话,《今注》做了三个注释:“'比’:阿私。'不比而周’,指不偏私而周偏。”“器:爵位(成《疏》。)”“滔:同聚。”——未对末句的“已”字作注,但将该句翻译为:“却不知道为什么能够这样。” 3、第二段,即孔子对颜回说的前一段话,注家们对词语的注释和对文句的翻译,我多半不愿认同,例如:“比方”,《今注》和《方注》的注释分别是:“指顺着太阳的方向(宣颖说)”“顺从太阳来确定方向”;对“有待”开头的两句,《今注》注释说:“有的将趋于死,有的将待以生。”“效物而动”的“效”字,则两书都训作“感”。因此,他们给出的译文,一定同我的大不一样。——“吾一受其成形”以后的话,《方注》的译文是:“我一旦接受了自然赋予我的形体,就不再自作变化,而等待着自然的消亡;感受外物的作用而变化,日夜没有间断,不知何时是生命的终结;自然地聚合成形体,即使是知命的人也无法对自己的命运做一番规划,我因此与自然变化倶往。”我要说:如果原文是这意思,孔子的这番话就毫无针对性,就会讲不清他究竟想告诉颜回什么了? 4、如果我对第三段的理解基本不错,那我就要说:对这一章,至今没有人基本读懂了。我的根据和证据是:《今注》作者参考了自古以来最为重要的注释《庄子》的著作(作者自己列出的书目多达68部,大多都是名著),可他给出的这段话的译文是:“我一直和你这么接近而你却不能了解我这个道理,可不悲哀吗?你大概只看到我所能看到的现象。它们已经消逝,而你追寻着还以为存在,这就像在空市场上寻求马一样。我心中的你很快就忘记,你心中的我也很快就忘记。虽然这样,你有什么忧虑!即使忘了过去的我,我还有不会被遗忘的东西存在。”——对《方注》,我就只征引它末尾几句的译文了:“虽然忘掉我,你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忘掉的不过是带有粗迹时的我,我还有长流而日新的真道存在着。” 【译文】 颜渊对孔子说:“先生您慢行我也慢行,您快走我也快走,您奔跑我也奔跑;可您脚不沾地地飞奔时,我就只能在后面瞪眼望着您了!”孔子说:“颜回,你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颜回说:“我是想说,您行走,我跟着您行走;您说什么,我跟着您说什么;您加快脚步前进,我也加快脚步前进;您同某人辩论,我也同他辩论;您飞速奔跑,我也飞速奔跑;您谈论大道,我也跟着谈论大道;可一等到您脚不沾地地飞奔时,我就落在后面,只能瞪着眼睛看您了。先生您是无需说话就能使众人信服,不对人表示亲近就能让人觉得您是一视同仁地待人,您不居高位、没有权势,却能让人民会聚到您的身边,但我不知道,先生您为什么能够做到这样。” 孔子说:“哦。但这可不能不加以审察!人的悲哀,确实没有比心死更大的了,身体的死亡乃在其次(所以我对你产生这种感觉很是同情)。太阳从东方升起,又总是隐没于西边的尽头;万物没有不遵循这个大规律的。人要依靠太阳而成就事功,有太阳升起就能生存,太阳隐没了就会死亡。万物全都是这样:无所依靠就会消亡,有所依靠才能生长。我一经决定从事我选择的事业,就从未动摇过,决心干到我生命的尽头;所以我总是仿效众人行事,从无间歇,不知所终。由于是自愿地选择自己的事业,我就对任何事情都按我的'初心’的要求处理,决不临事才做谋划。我孔丘的一生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我和你成为朋友已经很长时间了,可在这一方面你还不能了解我,真是遗憾。你大概是只记住了我的那些让我在人前露脸的表现。但我的那些表现全都过去了,你却把它们当做仍然存在的情况而寻求之,这自然就像到无货物的商店去买马匹一样,一定无有所得。我做过的事情,你很快就会遗忘;你做过的事情,我也同样很快就会遗忘(这并不奇怪)。既然如此,你还担心什么呢!其实,还只有忘却了我做过的一切,我才会有让人长久纪念的东西留存下去。” 14·4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 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解说】 这个寓言中的孔子就不是庄派的代表人物,而是以道家“宗师”老聃的崇拜者与陪衬者的角色出场了。全文较长,我分四段做解说。——老聃的话多是对“道”的描述,而且用的不是“概念语言”,而是所谓的“形象语言”,简直是不能“言传”的,所以我的解说多半会局限于“字面义”。 1、第一段,即从开头到第一个“孔子曰”之前,我解释五点:①“新沫”是说刚刚洗了头;“方将”相当于“正在”。②“被发而干”是说让头发披着不加梳理,等着它晾干:“被”通“披”,“干”是“干湿”的“干”。③“慹然”是形容身体纹丝不动,后文说的“形体掘若槁木”就是“慹然”的形象表现。注意:“掘”是“橛”(木桩)的借字。④“孔子便而待之”句中的“便”字,是“安”义(《战国策·秦策三》:“食不甘味,卧不便席。”)故此句是说:孔子就安心地等待。这理解似乎更合事理,更显孔子对老聃的尊重和前来讨教的诚意。⑤“丘也眩与,其信然与?”两句,是为后句要说的意思可能“有误”又“不恭”预作解释,故是说:不知是我孔丘眼睛花了,还是真地是那样。注意:这里的两个“与”字是疑问语气词;“其”字相当于“难道”;“信然”等于说“确实是那样”。——孔子说的“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和老聃说的“物之初”该如何理解?这里面没有难字,我就不解释了,只提示一句:这类说法,应与道家、庄派宣扬的“淡泊虚静”、“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的境界,以及他们关于“道”是万物之本、之源的思想联系起来加以体认。 2、第二段,即老聃对孔子“何谓也”的回答,我想解释:①头两句是说:尽管我(的心)极力想弄清它,却还是不能完全知晓,我(的口)想把它说出来,却还是说不好。注意:“困”是困惑义,但这里显是“因困惑于某事物就一直想把它弄明白”的意思;“辟”是开辟的“辟”,故是张开义;两个“焉”字都相当于“之”,指代“物之初”,还兼有“于”字的语法功能。所以第三句的“议乎其将”等于说“讲个大略”:“将”指将帅,此处借指纲要、大意。据此可知,老聃说的“物之初”乃是“道”的代称,孔子的问话“何谓邪”的正确翻译是:你说的“道之初”究竟是什么?②接下六句是讲阴阳结合而生万物。前四句不必理会(“肃肃”、“赫赫”是描述至冷至热的形容词;“天”、“地”二字明显错位:应是阴气出乎地),第五句是《老子·四十二章》中“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说法的改造,意思是万物都是阴阳二气结合而成;第六句是说:当然必有一个为万物建立秩序和活动规律的存在物,但它是什么样子,那是谁都看不到的。这实际上是暗示那就是“道”。注意:此句头上的“或”字乃相当于“必”(《老子·二十四章》:“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其中“或”字也明显是“必”义。)“为之”的“之”字是指代“万物”;“纪”是纲纪义,此指万物的规律。③再下面五句是以“万物”为陈述对象(共同主语),就是字面义,总的意思是万物时刻都在活动、变化着,但变化的机理是谁都不知道的。这又是暗示“道”是万物的主宰者,但没有谁能“见道”(“莫见其功”同上文“莫见其形”对言,可见这“功”字是指“形”的功能,即发挥的作用)。④接下三句是从“个体”出发对万物作个归结,说:任何一“物”的出现(“生”)都有其根由,死去都有其归宿,这二者虽然相反,但彼此并无明确界限(“端”是边际义),故而没有谁知道这个生死轮回有无穷尽。注意:三句中有四个“乎”字,第一、二、四个是用来表示停顿的助词,无义;“无端”前面的“乎”字同“而”,表示转折(因为不好连说两个“而”字,就改作“乎”了),后面的“而”字则是表示因果,相当于“故而”;“始终”是用作“生死”的替代说法。——前文实际上是讲宇宙的一切,包括每个事物的变化,都是“道”造成的,都应从“道”得到说明,所以末了用个反问句强调地指出:如果不是如此,那会是谁在主宰一切呢?作者这样发问,说明他预设了宇宙是有个主宰者的(理由是:万物有“纪”乃是明显的事实,而这只能是某个最高主宰者的意图的体现),又预先把这主宰者不言地宣布为他们所谓的“道”了。这同在西方人中很有名的“关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如出一辙。补说一句:“宗”是指祖宗、祖先,此处引申为“主宰者”。 3、第三段是以孔子“请问遊是”之问开头。他这是问什么呢?我以为,从庄子的回答可知,他这是问:游心于“物之初”(亦即道)会是什么感觉?因为庄子就是用“夫得是”者将有怎样的感受、心态来回答他这问题的,还把拥有那种心态的人称为“至人”(注意:“夫得是”的“夫”字是语助词,起提示作用;“是”是指代“物之初”亦即“道”)。惟其如此,孔子接下来是说“愿闻其方”,即请求老聃教给他“得是”而成为至人的方法、途径。——老聃对此作的回答,可归结为告诉孔子:“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弃隶若弃泥涂”,从而就会进入至美至乐的道境。但这几句颇不好懂,必须详作解释。我的理解是: ①头四句是举两个例子,说明任何一物都可以“行小变”但“不失其大常”,亦即仍然保持其自然本性:前两句是举例,其中的“疾”字是憎恶义,“薮”是指兽类吃的草;后两句是说明原因,同时也是指出关于万物的一条普遍规律(所以我在中间用冒号;第三句后面的“也”字,说明该句是对前两句所说作评断,第四句头上可加个“故”字):其中“行小变”的“行”字是经历、遭遇义,“大常”是指某物之为某物的根本、本性(这个“常”字是性质义);第四句末的“胸次”即“心中”(此句是拟人化说法)。——联系到孔子的请求,就会猜到老聃是想说:“不失大常”,亦即守住自然本性,就是修成至人、达至道境的基本途径。 ②接下五句是借题发挥,更明确地申述对于人来说,“不失大常”就会有怎样的视野、胸怀、气度。但头句很难讲。我以为,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判断句,作者采用这个句式来说“天下”,这“天下”就决不会是“地域概念”,更不是借指天下人、国家政权等等;从上下文看,这“天下”明显是当做“一物”来加以申述的,故而其中的“所”字仅起增加一个音节的作用,全句意思是:要知道(“夫”字起提示作用),天下其实也是(体现这条大规律的)万物之一。作者说上这样一句,是为了加强前两句“例示出来的”普遍规律的论证性:连“天下”这个“物”也是“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的,而且正因为它大而更加如此(不论发生了什么变化,天下还是原先的天下,这不是更明白的事实吗?)——这里还有个要点:“一”常常同时意味着“全”(“一心一意”等于“全心全意”,“一身大汗”就是说“全身出汗”),作者特意在“一”字前加个虽然无义、但能起提示作用的“所”字,我猜就是这原因。所以此句还暗示了:事物保有其“大常”了,也就可以说并未失去什么,亦即它还是“整个的、全部的自己”,从而有理由自满自足,不感到自己残缺不全。这就既为前句说“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提供了解释,又开启了下文。 ③现在,余下的四句好懂了。前句“得其所一而同焉”是承接上句而发,但“一”的“全”义在这里被凸显了出来,可说是借作“全”了。因此,此句是说:人满足于自己的“全”了,亦即自满自足了,那就不会介意自己前后的小变化,认自己始终是“同一个自己”了。注意:此句中的“得”字是“自得”的“得”,满足义;“其”是反身代词,指自己;“而”字相当于“则”;“同”是“视……无异”的意思,其宾语、受事是“其”,承前省略了。——后三句用“则”字领出,足见是从前句引出的结果、推论,意思是:那就会把自己的形骸身体看作是粘在身上的尘垢,(失去了毫不可惜),而把生死的变化看作如同昼夜的交替一样,一点不会扰乱心绪了,更何况只是得失祸福之类的“小变”引发的一定更小的变化呢?注意:“四支(肢)百体”是借指形体:“将为”是“将被视为”的意思;“莫之能滑”即“莫能滑之”,“滑”读骨,“扰乱”义;“介”是佑助、凭借的意思。 ④于是,下面五句也明白好懂了:不过是用另一种说法重复、从而也是解释前五句的意思。第一句中的“隶”字是指附属物(身上的“尘垢”,以及拥有的权势、财富和获得的头衔之类,均是“隶”),“泥涂”即“泥土”;第二句中的“身”是相对于“外界他物”也即“隶”而言的,故是指“自身”;第三句是说:一个东西贵不贵完全取决于我的认定了,那就(“而”相当于“从而”)无论怎样我都不会错过它的变化所造成的时机了(“失”是错过义。《书·泰誓》:“时哉弗可失。”);第四、五句是承接第三句说及的“变”,补充说:况且世事千变万化没有个完,谁能件件、次次为之操心呢?意思是错过几次机遇也无妨,也不会视为“错过”的。——这几句不仍然是表达前五句的意思吗?但前五句却因之更加清楚明白了。到此,“守住自然本性就是进入了道境,就堪称至人了”的意思,已经论述得淋漓尽致,就最后说一句“已为道者解乎此”,作为对上文的小结,同时提示孔子“我回答完了”。 4、最后一段,即接下直到结尾的文字,有三处需要解释: ①听了老聃关于如何进到至人境界的上述回答后,孔子为什么对老聃说上这样三句话?从后文他向颜回做的表白看,他是对老聃十分感激的,但这三句话全是对老聃作赞扬,其中并无表示感激的内容,这该如何理解?我的体认是:孔子确实十分感激老聃,而且由感激而更加崇敬老聃了,但他的“身份”、“名气”决定了,他不好当面向老聃表示“因深受教益而深深感谢”,而只能以儒家大师的身份对之作表彰 ,并且以老聃竟然超过儒家心中的道德楷模“古之君子”来作极度的表彰。这显是作者刻意的“设计和安排”,希望这样就既不贬低了孔子,又凸显了他们庄派的思想主张大大高于儒家,足以让儒家宗师自己表示折服。——这三句话中的“配”字是够得上的意思,“天地”拟人化了,是当作最高道德形象来使用的;“犹”相当于“仍然”,“假”是凭借义,就译作“用”也不算错;“脱”是“出”义,此处引申为“超过、高出”的意思。 ②老聃不接受孔子的这种颂扬(首先表态说“不然”),并不是谦虚,而是要告诉孔子:至人确实“德配天地”,但不是“修”成的,而是同天、地、日月一样,乃是“自高”、“自厚”、“自明”,亦即是“自(有至)德”的(这里,“自”是“自在地”即“非被制造成”的意思)。这又见作者的刻意和用心:孔子明明是说“夫子(您)德配天地”,他却用“至人之于德也……”来作答;这似乎合符情理,但明显意在“顺带地、不经意地”宣称,像他道家这样的人,或者说归依了道家主张的人,是自在地就是至人。唉,中国人就会耍这种小聪明。——“不然”之后四句是个比喻:“水汋”的原因在于水的“无为”,即它涌流而出是不带目的意图的,故而水质(“才”)一定自然纯洁,不带杂质;同样地,“至人有大德”,是因为至人“不修”,即他总是率性而为没有功利的考虑,故而居心一定自然纯朴,绝无邪念。据此可知两点:一,在庄派看来,“修”意味着刻意、有为,为了达到目的难免自觉地违逆自然本性行事;二,在这里,“汋”是同“德”对应的,故应是指谓水的好品性,即是例如“清冽”这样的意思;“不修而物不能离焉”句中的“物”字,是同“无为而才自然矣”句中的“才”字对应的,故必是指人的自然本性,该句是说:因为“不修”,故而至人的自然本性始终得以保存(“不离)。 ③孔子从老聃那里出来后对颜回说的两句话,不是本寓言内容的重点,却是作者心中的要害:他就是要让儒家宗师自己来表白儒学对庄学的折服、投降。——“醯鸡”是酒坛子里的小飞虫,孔子把自己此前对道的理解比作这些虫子对道的认识,这是何等的自贬自贱!“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句中的“微”字通“非”,“发吾覆”字面义是揭去我双眼的蒙蔽物;“不知天地之大全”是什意思?你自己想吧。 【辨析】 1、第一段中,“孔子便而待之”句中的“便”字,一般理解为借作“屏”,故《今注》将此句翻译为“孔子就退出等待他”(“屏”有退避义),《方注》则译作“孔子屏隐于门下等待。”(“屏”可指屏风,故也有屏蔽义)。这样作解并非说不通,我不采用,是因为我认为只要按本字训释也说得过去,就不要借助通假说了。——“掘若槁木”的“掘”字,无疑是用来形容直立不动的样子,据此,《今注》认为是借作“兀”,《方注》则注释说:“掘:通'柮’,断木。”我不认同这两说,是因为我觉得视为“橛”的借字最为可取:“橛”是木桩,正是“直立不动貌”(并且还不能移动),又与“掘”同音(古人常常“认音不认字”。 2、第二段头两句,《今注》的译文是:“心困而不能知晓,口合而不能言说”。这让我觉得译者是想用“直译法”掩盖“没有读懂”的实际。这两句和下一句,《方注》的译文是:“我的心想知道它却无法知道,我的口想说明它却无法说明,试着为你说个大致的情形。”这译文的前两句明显同下句抵触:“无法知道”和“无法说明”的东西的“大致情形”,也是“试着说”也说不出的呀!——“或为之纲纪而莫见其形”以后的六句,《方注》翻译为:“是谁为这种变化规范纲纪,却看不到它的形迹。阴阳二气的消逝、增长、充盈、空虚,夜晚白昼的交替,每日每月都有新的变化,它们日夜化生万物似有所作为,但它们只是任其自然而已,人们终究不能看到它们的有为之功。”这译文说明:译者未看出“或”字是“必”义;没体认到“之”字是指代“万物”,而以为是指前文说的“这种变化”了;后五句是以“万物”为共同主语亦即陈述对象,译者误以为是继续描述“阴阳二气”了。 3、《今注》给第三段中说的“万物之所一”作注曰:“万物之所一:与《德充符》'物视其所一’同义。”但它给出的该句的译文却是:“天下的万物都有共通性”。这说明译者也误解了《德充符》中那句话(那句话的全文是:“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后半句“不见其所丧”显是前半句的否定说法,足见前面的“一”字正是“全”义)。另外,该书对这段话中的“介”字和“隶”字的解释是:“介:际(宣颖说);即分际。”“隶:仆隶;指身份的得失祸福(黄锦鋐语译)。”这同我的训释也不一样。——《方注》也有两个注释:“所一:指为万物所共有的真道。”“隶:隶属于势位的外物。”所以它相关两句的译文是:“天下是万物同受真道运化的地方。”“遗弃隶属于势位的外物就像丢弃烂泥一样”。这同我的理解也大不一样。还介绍一处,“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句,《今注》翻译为:“可贵在于我自身却不因变换而丧失”,《方注》翻译为:“知道自身比外物珍贵,以我为贵,就不会因外物的变化而失去自己的自然真性。” 4、第四段中的“汋”字,今天的注家多是袭用清末大学者王先谦的解释:“汋乃水之自然涌出,无所作为,为其才之自然也。”《今注》、《方注》也如此理解。我以为:在这里,作者既然是把“至人之于德”,比之于“水之于汋”,“汋”就必定也是指谓一种品性、性状,怎么会是动词,“涌出”、“涌流”义呢?而且,从后句可知,水的“汋”就是指它的“才”没有受到污染,作者正是要通过“水之汋”的这个原因、根由,“比拟出”至人之德也就在于它的自然真朴性不因有所“修”而增减什么或被扭曲。所以我对“汋”字做了上述“反传统的”训释。——这段话中的“物”字,我未见有人作注,《今注》和《方注》都只是将该句翻译为:“至人的德,不需要修饰而万物自然受影响。”“至仁对于道德,不需要修养而万物自来依附”。这里是讨论至人之德“本身”的来由、根据问题,不涉及它的“影响”、“威力”,所以这两个译文读来让人莫名其妙。有见于此,我认定这“物”字必不是指“万物”,而是指“物性”,亦即“人(物)”的自然本性,也只有这样理解,这个“物”字才能与前句中的“才”字相对应。 【译文】 孔子去拜会老聃时,老聃刚洗了头,正披着头发等着晾干,站着一动不动地像个木头人似的;孔子就安心等候。不一会儿,他会见了老聃,说:“不知是我孔丘眼睛花了,还是真地是那样,刚才我看到先生您的样子,犹如一个枯槁的树桩,像是忘了外物、离群索居的独存者。”老聃说:“我当时正在存想物之初,(所以沉浸在纯粹的道境中。)”孔子问:“'物之初’是什么意思?” 老聃说:“(对物之初,)尽管我极力想弄清它,却还是不能完全知晓,老想把它说出来,却还是说不好;我就试着给你讲个大略吧。至阴极为寒冷,至阳极为炎热;前者发自大地,后者出于苍天;二者相互交融就产生万物。自有为它们制定纲纪建立规矩者,但没有谁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万物都有消长盈虚,时暗时明,天天改变,月月变化,每天都有所作为,但没有人能知道它活动的机理。任何一'物’的出现都有其根由,死去都有其归宿,这二者虽然相反,但彼此并无明确界限,故而没有谁知道生死轮回有无穷尽。——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谁会是万物的主宰者呢?” 孔子就又问:“那么请问游心于万物之初会是怎样的感受。”老聃回答说:“达到那境界了,就是在欣赏世间的至美和享受人生的至乐了,欣赏至美从而遨游于至乐的人,就叫做至人。”孔子说:“请赐教达到至人的方法。”老聃说:“食草的兽类不讨厌更换它生活的草泽,水生的虫子不讨厌更换它生活的水域:这是因为此种改变乃属可以容忍的小变化,它们不会因之失去本性,即使也会发生喜怒哀乐的情绪波动,但不会进入内心而成为恒常心态。要知道,天下这个'物’也是万物之一,(它同样如此,或更是如此)。所以人一旦自满自足,就不介意于自己遭遇的小变化,就认为自己始终是'同一个自己’”了,那就会把自己的形骸身体看作是粘在身上的尘垢,(失去了也毫不可惜),而把生死的变化看作如同昼夜的交替一样,一点不会扰乱心绪了,更何况那些只是得失祸福之类的'小变’引发的一定是更小的变化呢?这时,人就会把舍弃身外之物看得像是丢掉一块泥巴一样,就会知道,自身比身外之物更值得珍贵,一个东西究竟珍不珍贵完全决定于我的认定,因此我也就不会错过它的变化所提供的时机了;况且世事千变万化是没个完的,谁能件件次次都为之操心呢?已经得道的人都通晓这个道理的。” 孔子说:“先生您的德性已经堪配天地,仍然用这样的至理真言来修养心性,即使古时候的君子又有谁能够超出您这水平呢?”老聃说:“不是这样的。要知道,水之清冽,是由于它无所作为,故而它的才质是自然的,不曾受到污染;至人具有崇高德性,是因为他不事修养,故而他的自然本性没有丢失。这就像天高是它自己本来就高,地厚是它自自己本来就厚,太阳与月亮光明是它们自己本来就光明一样,哪里用得着修养呢!” 孔子从老聃那儿出来,把会见老聃的情况告诉了颜回,最后说:“我对于大道的了解,就好像瓮中的小飞虫!若不是老聃的话揭去了我双眼的蒙蔽物,我真会至今都不知道天地的全貌。” 14·5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解说】 1、这个小寓言也有多处需要解释:①“少为先生方者”句,其中的“方”字是指方术,“为”字是学习、研究的意思,故此句是说:但很少有人研习先生的道术。②“举鲁国而儒服”是个省略句,说全了是:在整个鲁国,你无论走到哪里,看到的人都是身着儒服(“举”是“举国欢腾”的“举”,全义;“儒服”是指儒士穿的服装;“而”字自是那“完全句”中的不可省略的字)。③庄子为论证“鲁少儒”而说的那番话中,“圜”读“圆”,常用作“圆”的异体字;“句屨”据说是指“方鞋”(“句”通“矩”);“缓佩玦者”据说是指“用五色丝带系玉玦的人”;“事至而断”是说“临事能够做出正确决断”;“号于国中”是“向全国发出号令”的意思(后文的“号之”等于说“发出这样的号令”)。④末尾处的“千转万变而不穷”句也是个省略句:“千转万变”是对哀公提出的问题的描述,“而不穷”是说那“丈夫”(指成年男子)应答如流,对所问没有回答不了的,作者将这样两层意思“焊接”到一起说了。——庄子说的“君子有其道者”以下四句,意思似乎很明白,但里面四个“其”字的含义和用法该怎样解释呢?是不是就是例如“有其父必有其子”这种说法中的“其”字?我以为是的,但没有把握,更讲不清楚。对不起,就不讲了吧。 2、庄子最后说的“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句,也是意思明白,但不好作语法分析。我就来冒个险吧:头上的“以”字是介词,表示处所,相当于“在”;中间的“而”字是副词,表示范围,相当于“仅”、“才”;末尾的“耳”字是表示“而已”、“罢了”这类“限止语气”的语气词。——读者觉得怎样? 【辨析】 1、“君子有其道者”领起的四句,《今注》和《方注》的译文分别是:“君子有这种道术的,未必穿这种服装;穿这种服装的,未必懂得这种道术。”“君子有这种道术的,不一定穿儒士的服装;穿儒士服装的,不一定知晓这种道术。”——很明显,两书作者同我一样,也感到这里面的“其”字不好讲,又不敢做注释,就在译文中“如此处理”了。 2、庄子最后说的用“以”字开头的那句话,《今注》和《方注》分别翻译为:“整个鲁国只有一个儒者”,“鲁国的儒士只有一人而已”。——都翻译得不错,但我要说的是:两书作者理当知道,“这种地方”是应该对句子的语法结构作个注释的,两书却都不做,为什么? 【译文】 庄子拜见鲁哀公。哀公说:“鲁国多儒士,却很少有研究先生学术的人。”庄子说:“鲁国的儒士其实很少。”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着儒士服,怎么说儒士很少呢?”庄子说:“我听说:儒士如果戴圆帽,就表示他能知天时;如果穿方鞋,就表示他熟悉地形;要是用丝带系玉玦,则表示他遇事能够做出正确决断。这就说明,君子有哪方面的道术,不一定要有相应的穿戴;反过来也一样,某人着某种服装,不一定就有相应的道术。您要是坚决认为情况不是如此的话,何不在您鲁国发个号令:'凡没有掌握某种道术却穿与那种道术有关的服装者,以死罪论处!’” 于是哀公发出这样的号令。五天之后,鲁国就再没有人敢穿儒士服了,唯有一个成年男子身着儒士服立于朝门之外。鲁哀公立即召他进来,问以国事,结果是无论哀公问什么,那人都对答如流,决难不倒他。庄子于是说:“鲁国才一个儒者呀,有一个就可以说多吗?” 14·6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解说】 这个小小寓言只是两句话,讲两件事情;两个“故”字用得似乎没有道理,你若是想出这里面的、可以说得过去道理了,也就明白作者的用意,也即他的寓意了。——“爵禄不入于心”的准确翻译是:不把爵禄放在心上;“故饭牛而牛肥”是说:所以他饲养哪头牛那头牛就一定长得肥壮。后句中的“动人”自是“打动人”的意思。 【辨析】 介绍这个寓言时,《方注》注曰:“百里奚:姓孟,字百里奚,本是虞国人,虞被秦灭而入秦,以喂牛为生。”但《今注》的注释是:“百里奚:公元前5世纪的一位著名人物。复姓百里,名奚……”。我在“百度”上查到的一个介绍是:“百里奚,亦称百里子或百里,字里,名奚,春秋时楚国宛(今河南南阳)人。生卒年不详,秦穆公时贤臣,著名的政治家。”
百里奚不把爵位和俸禄放在心上,所以他饲养牛牛就长得很肥,以致秦穆公忘记了他地位的卑贱,把国事交给他处理。有虞氏(即虞舜)不把死生放在心上,所以他能够打动人。 14·7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槃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解说】 这里说的“宋元君”就是宋元公;“将画图”的“将”是“准备”的意思;“史”是指画师;“受揖而立”是说接受了元公的“揖礼”之后就站立于一旁(古时,臣子见君主是行跪拜礼,君主则以作揖表示答谢,可简称“揖礼”);“有一史后至者”句,末尾的“者”字是语气词,提示后面的话是对“此人”作陈述;“儃儃然”是“舒闲貌”,即心无愧意,安然自在的样子;“不趋”是说他并不因为“后至”就加快脚步(“趋”是快走义);“因之舍”,我以为是“立即离去”的意思:“因”有近义,用于指时间就是“立即”的意思了。——“则解衣”句头上的“则”字,是用以说明元公差遣前往“视之”的人赶到他家里时,他已经解开衣服露着身子两脚交叉坐下来了(“槃礡”是指岔开腿坐的姿势,“臝”同“裸”。又,此句中“则”字的用法已在《天地篇》第五章中见过:“禹往见之,则耕在野。”)。 有个问题值得讨论:“舐笔和墨”句的主语亦即施事是谁?纯从语法看,既然此句紧接在“受揖而立”句之后,就该是前来观摩的画师们(“众史”);但这明显不合事理和情理:虽是国君作画,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为他“舐笔和墨”;是他们来观摩了,就自己也要作画吗?这就至少同后句有矛盾了:“在外者半”无疑是说还有“一半”画师未能进入画室,只好站在外面,他们怎能“舐笔和墨”呢?因此我认定:此句的施事是宋元公,与“在外者半”句错位了。这理解很合情理:元公一待给“众史”们行了答谢礼,就开始“舐笔和墨”,动手作画了,那“后至者”正是此时才赶来;所以“后至”不仅是指他比别的画师后到,更是指“临到国君开始舔笔动手了”他才来。——又,这个寓言的寓意何在?我以为你读懂了末句,即宋元君“曰”的那句话,就知道了,所以我不作解释了,但想说一句:元公夸那位迟到的画师是真正的画师,我则要说元公是真正的人:当君主了,非但不以别人怠慢自己为意,还据以论定其为真正的画师,这见识,这气度,这胸怀,这境界,是只有真正的人才能达到的。 【辨析】 我未见有注家提及过“舔笔和墨”句是否错位的问题,《今注》和《方注》给出的原文,都是在此句之前打分号,后面打逗号;两书给出的前四句的译文分别是:“宋元君要画图,各个画师都来到,接受国君揖礼而就位;濡笔调墨,[来的画师很多,]还有一半在外面没位置坐。”“宋元君要绘制山川土地的图样,许多画工都来了,他们接受宋元君的揖见之礼而站在旁边;有些画工舔着笔,调着墨,还有一半的人站在门外。”——可见两书作者对“舔笔和墨”句的主语、施事是谁,看法并不一样,但都不认为是元公。我要问:两位译者是根本没有发现我上面提出的问题,还是发现了,又都按自己的理解处理了? 【译文】 宋元公准备作画了,众多画师差不多都赶来观摩,他们接受了元公的揖谢之礼后就都站到一旁,还有半数人只能站在室外。有一位画师直到元公舔笔调墨,开始动手作画时才迟迟到来,但他神态舒闲自若,并不为自己迟到了而加快脚步,并且接受了元公的揖谢礼后也不站立一旁,随即就离去了。宋元公见他这样,就派人跟踪他,想知道他究竟干什么去了。跟去的人赶到那人家里时,发现他已经解开衣襟、裸露身子、叉腿而坐。宋元公知道后,说:“好呀,这才是真正的画师。” 14·7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槃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解说】 这里说的“宋元君”就是宋元公;“将画图”的“将”是“准备”的意思;“史”是指画师;“受揖而立”是说接受了元公的“揖礼”之后就站立于一旁(古时,臣子见君主是行跪拜礼,君主则以作揖表示答谢,可简称“揖礼”);“有一史后至者”句,末尾的“者”字是语气词,提示后面的话是对“此人”作陈述;“儃儃然”是“舒闲貌”,即心无愧意,安然自在的样子;“不趋”是说他并不因为“后至”就加快脚步(“趋”是快走义);“因之舍”,我以为是“立即离去”的意思:“因”有近义,用于指时间就是“立即”的意思了。——“则解衣”句头上的“则”字,是用以说明元公差遣前往“视之”的人赶到他家里时,他已经解开衣服露着身子两脚交叉坐下来了(“槃礡”是指岔开腿坐的姿势,“臝”同“裸”。又,此句中“则”字的用法已在《天地篇》第五章中见过:“禹往见之,则耕在野。”)。 有个问题值得讨论:“舐笔和墨”句的主语亦即施事是谁?纯从语法看,既然此句紧接在“受揖而立”句之后,就该是前来观摩的画师们(“众史”);但这明显不合事理和情理:虽是国君作画,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为他“舐笔和墨”;是他们来观摩了,就自己也要作画吗?这就至少同后句有矛盾了:“在外者半”无疑是说还有“一半”画师未能进入画室,只好站在外面,他们怎能“舐笔和墨”呢?因此我认定:此句的施事是宋元公,与“在外者半”句错位了。这理解很合情理:元公一待给“众史”们行了答谢礼,就开始“舐笔和墨”,动手作画了,那“后至者”正是此时才赶来;所以“后至”不仅是指他比别的画师后到,更是指“临到国君开始舔笔动手了”他才来。——又,这个寓言的寓意何在?我以为你读懂了末句,即宋元君“曰”的那句话,就知道了,所以我不作解释了,但想说一句:元公夸那位迟到的画师是真正的画师,我则要说元公是真正的人:当君主了,非但不以别人怠慢自己为意,还据以论定其为真正的画师,这见识,这气度,这胸怀,这境界,是只有真正的人才能达到的。 【辨析】 我未见有注家提及过“舔笔和墨”句是否错位的问题,《今注》和《方注》给出的原文,都是在此句之前打分号,后面打逗号;两书给出的前四句的译文分别是:“宋元君要画图,各个画师都来到,接受国君揖礼而就位;濡笔调墨,[来的画师很多,]还有一半在外面没位置坐。”“宋元君要绘制山川土地的图样,许多画工都来了,他们接受宋元君的揖见之礼而站在旁边;有些画工舔着笔,调着墨,还有一半的人站在门外。”——可见两书作者对“舔笔和墨”句的主语、施事是谁,看法并不一样,但都不认为是元公。我要问:两位译者是根本没有发现我上面提出的问题,还是发现了,又都按自己的理解处理了? 【译文】 宋元公准备作画了,众多画师差不多都赶来观摩,他们接受了元公的揖谢之礼后就都站到一旁,还有半数人只能站在室外。有一位画师直到元公舔笔调墨,开始动手作画时才迟迟到来,但他神态舒闲自若,并不为自己迟到了而加快脚步,并且接受了元公的揖谢礼后也不站立一旁,随即就离去了。宋元公见他这样,就派人跟踪他,想知道他究竟干什么去了。跟去的人赶到那人家里时,发现他已经解开衣襟、裸露身子、叉腿而坐。宋元公知道后,说:“好呀,这才是真正的画师。” 14·8文王观于臧,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 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髥,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螤斛不敢入于四境。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螤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解说】 本寓言讲的好像就是著名的“周文王遇姜太公”的故事,但未出现“姜子牙”的名字,而以“臧丈人”称之。有几处文义有“跳跃”,所以容易发生误解。 1、开头五句很难懂,我的理解是:①“观”是游览义;“臧”是虚拟地名;“丈人”是指老年人。②第三句“而其钓莫钓”的“莫”字,可以视为副词,相当于“不是”、“没有”,也可理解为代词,相当于“没有谁”;按前解,此句直接是说:但他那样钓鱼其实不是钓鱼;依后解,则意思是:但他那种钓法是没有人认为他是在钓鱼的。两解达致的理解相同,就不必追问作者“原意”是什么了。③第四句是对第三句作解释(所以我在中间用冒号)。请注意,这里有个要点:第三句明显不是客观地陈述文王看到的事实,而是讲文王看到那丈人钓鱼的特点后生发的感想、评价;据此可知,文王必定会问那丈人“何以如此钓鱼”的,但作者略去了二人的问答,此句只是文王转述那丈人自己对他“愿意如此钓”的解释。这样理解,就不但本句好讲了,还使后文说“文王欲举而授之政”有了根据,否则,就要认定文王是仅凭“看到”那丈人垂钓的特点就做出这一决定,那就不合事理,也使得此文的主旨似乎不是赞扬姜太公的“无为而治”,而是讲文王“之神”了。——很清楚了:此句的“非”字相当于“不”,“持”是主张的意思,“有”是使用义,者字结构“钓者”是指钓饵(此“钓”字是“引诱”义);故全句是说:因为他根本就不认为钓鱼必须使用钓饵。于是进而知道,末句“常钓也”是丈人自己对他的“钓法”的评价,直接意思是:这才是最好的钓鱼之法(此“常”字通“尚”,尚又通“上”),自然更要理解为“这才是钓鱼的最高境界”。 2、第二段话中需要注意的是:①头句中的“举”字是举荐义,“之”字是指代那位“其钓莫钓”的老人,下文称他为“臧丈人”了;“政”是指文王主政的国家的政事。②接下三句中,“父兄”必是指家族中的要员;“弗安”是说“不乐意”:此“安”字是“乐意”的意思;“终而释之”是说终于把这件事放下不办:“释”是“手不释卷”的“释”,放下义;“百姓之无天”是说百姓受不到保护、庇荫(在文王心中,好的当政者是百姓的保护者。由于天空覆盖着一切,所以他用“天”字喻指庇荫者、保护者了。)③再下面几句中的“属”字是聚集义,“昔者”是指“昨夜”(“昔”是借作“夕”),“良人”指梦中遇到的“贵人”,“驳马”是指谓杂色的马,“而偏朱蹄”是说那匹马的蹄子有一边是红色的,“号曰”等于“命令我说”。④那位“良人”对文王发的命令中,“寓”字本是寄寓义,此处引申为“托付”的意思;“而政”的“而”是代词,相当于“你的”;“庶几乎”多用来表示推断,常译作“也许”、“差不多”;“有瘳乎”的“瘳”是病愈义,故“庶几”句等于说:你治下的民众也许就有救了。这话暗示了:因为国家没有好的主政者,“民”现在活得很不好,我们如果对民众有同情心,就该……。⑤最后叙述的文王同大夫们的对话中,“蹵然”是恭敬貌;“先君王也”应翻译为:您梦见的那位良人一定是先君主啊!“王其无它”句中的“其”字是表示祈使的副词,故承上句读来,此句意思是:[既然是先君的命令,]您就不该有别的意图了。所以后接“又何卜焉”句。——文王用这种巧妙的方法,既达到了“举臧丈人而授之政”的目的,又使得“大臣父兄”们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他的这个重大决定,还捞到一个敬重祖先有孝心的美名。真是聪明极了!中国人历来欣赏这种聪明,而不以同时失去了诚信为可惜、可悲、可耻。 3、第三段要注意:①第二、三句似乎无所承接,来得突兀,但显是陈述“臧丈人”执政后的做法,说他并不更改原有的法典,不发出过激的或不公正的政令(“偏”字兼有“偏激”和“偏私”的含义)。②“三年”二字之后的话,全是罗列“臧丈人”的政绩,归结为三个方面,但却是以文王“观国”时的“发现”说出,还指出诸多“直接效益”的长远好处,这就同时显示了文王的“见识”。③“列士坏植散群”、“长官不成德”、“螤斛”三者究是何义?不必追问,从译文获知大意就行了,我也不做解释了,因为我也说不清。④讲上述三者将带来长远好处的三句中,“尚同”是动宾结构,是说官员们彼此不再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而是相互配合,齐心协力办好共同的事业;“同务”也是动宾结构,是说每个人都不再只顾追求、显扬自己个人的政绩、人品,而是顾全大局,同舟共济地奔赴共同目标;“诸侯无二心”是说其他诸侯国(文王只是当时的诸多诸侯国国君之一)就不敢对“我国”有“野心”了。——后几句中的“以为太师”是“以之为太师”的省略;“北面而问”是说发此问时面向北方,以此表示“臣下之礼”,也即发此问的诚意。接下四句介绍臧丈人反应的话,请参看我的译文体认我的理解。 4、第四段,我以为是个“蛇足”,去掉更好。因为本寓言作为“庄派文字”,理当是宣讲“臧丈人”即姜子牙的、实际上体现了“无为而治”、“在宥天下”的“治道”,而不是要表彰儒家宣扬的圣人周文王,可末尾添加的孔子和颜回师生的对话,正是为了凸显周文王。——颜回的问话显是针对文王不运用权力和威望直接“授臧丈人以政”,而要“以梦为之”而发,孔子的回答则是教诲颜回,说文王那样处理可说是恰到好处了,所以不得妄加讥讽。 【辨析】 1、第一段很难懂,理当详作解说,但注家们却都除了说明“臧”字和“丈人”的含义外,就按自己的理解做翻译了。《今注》和《方注》也如此处理,给出的译文分别是:“文王在渭水边游历,看见一位老者在钓鱼,而他的钓鱼却不是有心钓鱼;他不是执持钓竿有意在钓,只是钩常在手而已。”“周文王在臧地巡视,看见一位老者在垂钓,虽在垂钓却无心钓鱼;他并非有心持竿钓鱼,而是别有所钓,他经常就是这样在钓着。”——两个译文都显得别扭,还都添加了译者的想象:仅此就足以证明译者自知没有吃透原文。。 2、第二段,《方注》有几个注释是:“弗安:谓有猜忌不服之心。”“蹵然:惊惧的样子。”“无它:不当有所怀疑。”对“良人”一词,它未作注释,只是翻译为“贤良之人”。从译文看,《今注》对这些词语的理解基本同于《方注》。——它们的译文可想而知,不必征引了。 3、第三段末尾三句,《今注》翻译为:“臧地老者默默地不回应,漫漫然不作答,早上还行使政令而夜晚就遁匿了,终身没有寻息。”——《方注》翻译为:“臧地老者好像无知而不作回答,漫不经心地予以拒绝,早上听到文王的询问之言而夜间就逃跑了,终身没有消息。” 4、孔颜师生的对话,《方注》的译文是:“文王大概还没有达到圣人的境界吧?他为什么要假托作梦去欺骗臣下呢?”“别作声,你不要说话!文王已经达到圣人的境界了,你又何必私下议论和讥刺呢?他这样做,只不过是顺从众人一时的感情来取得信任罢了。”——这译文体现的理解也可视为“一说”吗? 【译文】 文王在臧地游览时,看见一位老人在钓鱼,可(文王觉得)他那种钓法不像是在钓鱼:(于是问那丈人何以如此,丈人回答说)他不认为钓鱼必须用钓饵,而且那才是钓鱼的最高境界。 文王于是想起用那位老人,把朝政委托给他处理,但立刻感到为难了:真这样做吧,担心大臣们和父老兄弟们不乐意;放弃这个想法吧,又不忍心百姓没有一个好的保护者。于是,第二天一清早,他便把大夫们召集来朝,对他们说:“昨晚我梦见了一位贵人,黑黑的面孔,长长的胡须,骑着一匹杂色马,而且马蹄有半边是红的,他命令我说:'把你的朝政托付给那位臧地老人吧!那样的话,你治下的百姓就可能有救了!’”大夫们听了,一致恭敬地说:“那位贵人必是先君王!”文王说:“既然你们如此说,我们就来卜问一下吧。”大夫们说:“既然是先君王的命令,君主您就不该有其他想法,何必还卜问呢!” 文王于是迎来了那位臧地老人并把朝政委托给他。那位老人执政后,并不更改原有的典章法规,更不发布偏激的或不公正的政令。可三年以后,文王到国内各地考察时,看到的竟是士人们的朋党都纷纷解散,地方长官不再标举他们的个人功德,不同于本国的量具,例如斞和斛,都再也不能进入本国使用了。(他知道:)士人们的朋党都都纷纷解散,他们就会和衷共济,齐心协力地去办共同的事业了;地方长官不再标举他们的个人功德,他们就会顾全大局,同舟共济地奔赴共同目标了;不同的斞斛不再能进入本国使用,其他诸侯国也就不会对我国存有野心了。文王于是拜臧地老人为太师,面向北方,即以臣下之礼问他道:“您采用的这些政策举措可以推行于天下吗?”臧地老人像没有听懂似地沉默不语,茫茫然不作回答,但上午仍然行使政令,夜晚就逃跑了,从此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 颜渊问孔子说:“文王难道还不能凭着他的权力和威望直接将政权托付给臧丈人吗?他为什么还要靠托梦来实行这个决定呢?”孔子说:“闭嘴,你不要再说了!文王那样处理可说是最为恰当的了,你怎能还加以指摘呢?他那样做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应对办法罢了。” 14·9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適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解说】 1、前段只需注意:①头句中的“射”字应理解为“表演射箭技术”,“引之盈贯”等于说“拉满弓弦”:“之”是指代弓弦,“盈”和“贯”都有“满”义。②“适矢复沓,方矢复寓”,一般都解释为:发出的头一箭还未至靶,就搭上第二箭了,第二箭刚一射出,第三箭又已寄寓在弦上;理由是:“适”有去义,“沓”有重叠义(“纷至沓来”的“沓”),“方”有刚才义,“寓”有寄寓义(箭在弦上了也就是“寄寓”在那里了)。③接下一句是用“观众”的口气评论,说:这时候,列御寇就像是个木偶了,一动也不动:“象人”即象征性的人,指木偶人或泥塑人。——列御寇和伯昏无人都是寓言人物(《德充符》中也谈及一个叫“伯昏无人”的人),不必追问。 2、第二段有四处要解释:①伯昏无人说的话,头两句是对列御寇的射箭表演作评论,意思是:你这是运用射箭技术的射箭,而不是无需运用射箭技术的射箭。这说明,在他看来,列御寇刚才的表演凸显的全是技术层面上的本事,一点没有涉及“射手”的精神面貌问题;通常一提到射箭,人们联想到的确实只是射箭技能,而不是射手的思想品德,但他正是对此持有异见。所以他就用了“射之射”和“不射之射”这样的说法来揭示这两种射箭的本质差别。惟其如此,他下面建议的“射法”的要害之点,全在“敢不敢在那里射”,同射箭的技术水平简直没有关系。②讲述伯昏无人登山表现的几句中,“背逡巡”是说:转身背朝深渊,向后慢慢退行。注意:在这里,“背”是动词,“用背对着”的意思,其宾语当是“该百刃之渊”,省略了;“逡”是退却义,“巡”是来回行走义,故构成的合词“逡巡”是试探着慢步退行的意思。③“足二分垂在外”,我猜是说:脚尖踩着岩石,三分之二的脚板悬空,即这个“二分”是看到的人的“观感”,指整个脚掌的大部分,而不会是实数或十分之二的意思;这里用个“垂”字,是因为“垂”给人以“往下掉”的感觉(故有“垂挂”、“垂泪”的说法)。④“揖御寇而进之”的“进”是借作“近”,故此句意思是:用作揖的手式召呼列御寇向他靠近。 3、伯昏无人最后说的几句话,是教诲列御寇,不可满足于射箭技术好,而要在提高“做人的档次上”下功夫,所以先描述一下至人的品格、境界。——结尾两句不好懂,我以为,前句中的“怵”和“恂”都是恐惧义,“志”是指神态;后句的“中”字是“中的”即命中目标的意思,但不局限于射箭,而是语带双关,同时也指或主要是指实现人生目的了。 【辨析】 1、“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句,《今注》给出的注释和翻译相同,都是:“这是有心的射,不是无心的射。”——《方注》没有作注,只翻译为:“这只是运用技巧的有心之射,并不是忘怀无心的不射之射。” 2、“揖御寇而进之”句,《今注》未作注,翻译为:“邀请御寇上前。”《方注》有注曰:“揖:揖弓,即向列御寇让弓。进之,请他上前。”其译文是:“便向列御寇让弓,请他上前射箭。”——我觉得前者只是翻译得“不够到位”,《方注》的理解则是“有误”:将“揖”训作“揖弓”,根据不足,而且这需要设定伯昏无人手里拿着弓箭,而列御寇则没有带弓箭上山,但这在前文中没有根据,也不合情理。 【译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拉满弓弦,在臂肘上放一杯水,发出的头一箭还未至靶,就搭上第二箭,第二箭刚一射出,第三箭又已扣在弦上了。这时候,他真像个木偶人似的,一动不动。 伯昏无人就说:“你这纯粹是运用射箭技术的射法,不是无须运用射箭技术的射法。我们来试着登上高山,脚踩高耸的岩石,面对百丈的深渊吧,那时你还能射箭吗?” 于是伯昏无人先行登上高山,脚踏岩石前进,当身临百丈深渊时,转身背朝深渊慢慢往后退步,到脚掌有三分之二悬在空中时,就拱手召唤列御寇向他靠近。可这时候,列御寇已经趴在地上,汗水流到了脚后跟。 这时伯昏无人就对列御寇说:“真正的得道之人,是上能窥视青天,下能测察黄泉,精神奔放达于八方,神色气度始终不变的人。现在你却是战战兢兢,显出十分害怕的样子,要想达到目的就很困难了。” 14·10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解说】 头句说的“肩吾”,在《逍遥游》篇中也出现过,是虚构人物;“孙叔敖”,则历史上确有一个叫这名字的人:春秋时楚国人,做过楚庄王的宰相,也就是“令尹”。《论语·宪问》中有段记载说:“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再提醒一句:《庄子》中的寓言常常借历史人物说事,不可当做作者的“史论”来读。 1、 前部分,即肩吾和孙叔敖的对话,我只讲三点:①肩吾的问话中,“荣华”用作动词了;“吾始也疑子”是说:我对你那样表现是否出于真心,原先是有怀疑的;“鼻间栩栩然”是作者自造的说法,可猜到是指人心里踏实,无需做作以掩盖什么(“栩栩然”当是轻松活泼貌)。注意:这“观感”意味着他心中的怀疑释然了,所以不予明言;末句则是问:您那样表现(对“为官”和“去官”抱着超然的态度),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②孙叔敖答话中的五个“其”字,头两个是指官位这种“好事”本身,后三个是指这种“好事”意味着的荣耀尊贵之类的“好处”;三个“彼”字是指“令尹”这个官职;两个“亡乎”可翻译为“无关乎”。③“方将”单用相当于“正在”、“将要”,连用则是表示行为选择转换得快,一种模式持续得还不久就转换到另一种了;“踌躇”和“四顾”在这里都是状写心里踏实,无所牵挂,因而悠闲自得,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补说一点:“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此句中的“之”字无义,“非我也”等于说“都不是由于我”,即原因都同我无关;下句头上的“而”字是“故而”义。 2、孔子(仲尼)得知肩吾和孙叔敖对话内容后讲那样几句话,显是以道家-庄派代言人的身份做评论。要注意的是:①开头四句说的四个“不得”,相当于“不足以”、“做不到”;“说”、“滥”、“劫”、“友”四字都是用作及物动词,依次是说服、淫乱、抢劫、结交(而成为为朋友)的意思。前两句好懂,想到“真人”(得道之人)身无财物和绝不会攀附权贵,后两句就也好懂了。②“死生亦大矣”领起的三句仍然是陈述“古之真人”的品性,“亦大矣”的“亦”字是用来加强肯定的语气词,不可译作“也”。③“若然者”引出的前三句,显是描述具有“古之真人”品格的人会有怎样的气势、气度、气节,作者使用“无介”(“介”是阻碍义)、“不濡”、“不惫”三个说法,说明他这是在讲“肉身之人”,所以“其神”理当不是指“他的精神”,即这个“神”字乃是借作“身”或“身”字之误。④“充满天地”句和末一句,虽然还是陈述“若然者”,但不是接着前三句说的,而是小结说:这种人太富有了,他拥有的财富简直充满天地,而且是如果全都给了别人,他自己会更加富有(“既”是尽义)。——末句引自《老子·八十一章》,在那里是用来申述圣人的品性,共有两句:“既已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辨析】 1、本寓言前部分如果完全照字面译出,一定不会准确,还难免小的曲解;但注家们的翻译正是未免这个缺点。例如肩吾问话的后三句,《今注》的译文就是:“我起初不相信你,现在看你鼻间欣然自适,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肩吾说“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无疑是要说明他现在“不疑”了,后一句不是承接此句而发,而是问孙叔敖“当时”心里是怎样想的,但这译文非但没有把这两个要点交代出来,后句还像是提问说:你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以致于鼻间显出欣然自适的样子?又,孙叔敖答话中说的“在我邪?亡乎彼”,意思理当是:(那种尊荣)如果属于我,那也与我当不当令尹这个官无关;可《方注》的译文是:“如果在我,那就与令尹之位无关。” 2、孔子说的头几句话中的四个“不得”,《今注》都翻译为“不能”,“说”、“劫”、“友”三字,则依次翻译为“游说他”、“劫持他”、“和他交游”。《方注》只是将“劫持”改作“威逼”,其余全同。这是否说明,译者没有体认到这几句究竟是要说明什么,也没有想到“游说”与“说服”、“劫持他”、“威逼他”与“从他那儿抢到财物”、以及“交游”与“成为朋友”,其实是有很大区别的?——后文中的“其神”,两书都译作“他的精神”。我不理解的是:难道并非“古之真人”的普通人,他的“精神”也会受大山阻碍、被渊水沾湿,并且一定“惫”?我以为,只要想到这一层,就会想到这里的“经乎大山”、“入乎深渊”,乃是喻指处境的险恶,故而这三句不必以“精神”为主语,以肉身之人为主语、施事,也是可以的;换言之,就会相信这个“神”是借作“身”了。
肩吾问孙叔敖道:“你三次被任命为令尹都不为之感到荣耀,三次被罢官也都未露出愁容。起初我不相信你真地是无动于衷,现在看到你这样欣然自适,(当然也就相信了)。请问你当时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孙叔敖说:“我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啊!我觉得官职到来时不必推却,失去时不必请留,因为我认为,任用我也好,罢免我也好,都不是由于我和为了我,所以我并不为之犯愁操心罢了。我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啊!况且我也不知道当令尹意味着的尊荣到底是属于令尹那官职,还是属于我;若是属于那官职,那就与我无关;若是属于我,那就与那官职也即与我当不当令尹无关。就因为如此,我每天都是在悠闲自在,踌躇满志,轻松自若、四处张望的不断循环往复中度过,哪里有闲暇去计较人的尊荣与卑贱啊!” 孔子听说了孙叔敖的上述表现,就说:“古时候的真人,是智者说服不了他,美女淫乱不了他,强盗抢劫不到他什么,伏羲和黄帝交不到他做朋友。死与生该算是大事了,但也不能使他的思绪情感有什么改变,何况是爵位与俸禄呢?像这样的人,他是穿越大山不会受阻碍,潜入深渊不会被沾湿,处身卑微不会感到困乏的;可以说,他的财富充满天地,而且是全部奉献给了他人他自己就更加充实富有。” 14·11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解说】 这是本篇最后一个小寓言,说得有点绕,但我自信我读懂了。①头三句是说:楚文王与凡国君主坐在一起,才一会儿,楚王的近臣就前后三次讲到凡国灭亡的事。作为读者,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是楚国有意安排的,想这样羞辱凡君是亡国之君。②本寓言是把凡君作为懂得“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的得道之人来塑造的,所以面对这种羞辱,他先不动声色地说:即使凡国亡了(“凡之亡也”句中的“之”字是假设连词),也不足以说明我这君主不存在了。他指出这个明摆着的的事实,是要暗示这个事实也显示了另一个事实,也即指证了一个观点的正确性,那就是:国家的存亡与国君的存亡不是一回事。③于是,接下他以这个观点为前提作推论(所以重复“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句,并用起提示作用的“夫”字领起),得出结论说:那么楚国的存在也不足以说明楚王还存在。注意:“存存”是与前面说的“丧吾存”对应着说的,故前一“存”字是“丧”的反义词,后一“存”字等于说“楚王存”。④从前文应可以得出这样的综合结论了:事物究竟是存在着,还是灭亡了,并不取决于虽然同它有关,但毕竟不是它本身的别的事物,而在于它是否守住了自身的根本、本性;据此,凡君最后说:这样看来,凡国未曾灭亡,楚国未必存在(“未始”相当于“未曾”、“未必”)。——凡君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对他不怀好意的人则自讨没趣了。 【辨析】 1、“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句中的“三”字,历来有人认为是指“三人”,有人以为是指“三次”,《今注》征引了多个注家的说法,选从了后说,《方注》则注曰:“三:谓三人。”将该句翻译为:“不一会儿,楚王的近臣中有三人说了凡国快要灭亡的话。”——我以为,《方注》理解错了,理由是:“三”若是“谓三人”,则它前面的者字结构是指人,不是指事,而这一来,“少焉”就无论是指“时段”(即是“在很短的时间里”的意思),还是指“时点”(即是说“过了一会儿”),此句都在事理上说不过去了(为什么?你认真翻译一下就会知道了)。据此可知,“左右曰凡亡者”乃是指事,后面的“三”字应是“三次”义,同时也确定了,前面说的“少焉”等于说“才一会儿功夫”。 2、凡君说的“不足以丧吾存句”,《方注》翻译为“不能使我丧失真性”;含“存存”的那一句,它翻译为“那么楚国的存在也不能让我保存真性”。该书作者如此翻译,明显有他的“想法”,你能琢磨出他的想法吗?——末一句,《今注》的译文是:“这样看来,可说凡国不曾灭亡而楚国不曾存在。”我以为翻译错了:一,凡君的前提是“不足以”,他怎么会据以推出这样两个肯定判断?二,凡君当是“同等地”看待凡国和楚国的存亡的,哪会断言前者“不曾灭亡”后者“不曾存在”?从文字看,原文此句中的“而”字是表示并列关系,不是表示转折关系。 【译文】 楚文王与凡国国君坐在一起,才一会儿工夫,楚王的近臣就三次说及凡国灭亡的问题。凡国国君说:“凡国即使灭亡了,也不足以说明我不存在了;既然'凡国灭亡了也不足以说明我不存在了’,那就说明(国家的存亡与其国君的存亡不是一回事,因此,)楚国的存在也不足以说明楚王的存在。由此看来,完全可以说凡国未尝灭亡,楚国未尝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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