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诗人的道路显示给你?”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 Federico Garcia Lorca 1898年6月5日—1936年8月18日 有谁能像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那样写出既温柔又猛烈的爱以及对死的渴望?有谁能像他那样至死都保持着一颗孩子般纯真的心?又有谁能像他那样怀着悲悯凝视这个世界哪怕是最微弱细小的事物,写出贫苦的吉普赛人的美、脆弱易伤的心、血洒沙地的斗牛士的悲壮与勇气、人与自然神秘的联系,用他那熊熊燃烧的热情、卓尔不群的抒情才华、无可匹敌的感知力和想象力? 《印象与风景》洛尔迦 Impresiones y paisajes 没有多少人能像他那样对爱全情投入而不计后果,宁愿抱着必死的冲动在一个天主教环境里去爱“非法”的同性情人;也没有哪个诗人像他那样接受摩尔人、阿拉伯人、吉卜赛人、流浪者、游吟歌手并热爱他们,为他们写诗,为自己的心和无尽的时光唱着哀歌——
和西班牙大多地区一样,有史以来,这里的居民深受各种外来文化的影响,包括天主教、伊斯兰教以及其他民族文化,此地成了一个多民族共存的地域。作为当地一个富裕家庭的孩子,洛尔迦并非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影响他精神世界的是吉卜赛人和弗拉明戈人的歌谣和舞蹈,以及阿拉伯人——或许是苏菲诗人的诗歌。 洛尔迦12岁 universolorca.com 曾写过《安达卢西亚的幽灵》一书的哈罗德·因伯格将这片地区称作是“幽灵世界”。在这里,目不识丁的游吟歌者与热情奔放的弗拉明戈舞者是最受民间欢迎的人,他们以歌声和舞蹈抚慰了那些贫苦人、心灵受伤的孤寂者。洛尔迦敏感的心早在童年就被这些既明亮又幽暗的艺术形式所吸引。民谣、童谣、赞美诗、斗牛士、深歌、贡戈拉、异族人的传统的诗篇,这丰富杂糅、奇妙各异的一切,都以一个真正的安达卢西亚人的方式出现在洛尔迦的诗句中: 你带来什么呀,黑少年
黑暗的弓箭手
这三位老师塑造了洛尔迦的精神面貌——对音乐的痴迷,对民间艺术的追随,对贫民的同情,对强权的抗争——尽管他并不热衷政治,但残酷的政治争斗却没有放过他。关于他的死有多种说法:他的性取向,他的诗歌戏剧巨大的影响力,他参与共和派的社会活动,等等,都可能是被长枪党暗杀的理由。 如果人们了解那个时代西班牙保守的宗教势力,左翼的共和派、人民战线与右翼国民叛军惨烈的战斗,便会知道洛尔迦生活在多么混乱危险的年代,仅看在他临死前一年爆发的西班牙内战中,支援左翼的国际纵队里的一些名字便知道这一点——毕加索、海明威、加缪、奥登、乔治·奥威尔、聂鲁达、圣埃克絮佩里等,而对方阵营里则有保罗·克洛岱尔、托尔金、西莱尔·贝洛克、伊夫林·沃等人。战乱使西班牙失去了它最杰出的儿子,直到佛朗哥死后,他的作品才被允许发表。 洛尔迦书信 New York, 1 October 1929 长期以来,人们把洛尔迦视作勇敢反对独裁统治、视死如归的英雄。诗人安东尼奥·马查多曾为洛尔迦写了如下感人诗句: 有人看见他在步枪的押解下 诗中洛尔迦的形象就如格瓦拉那般凛然,但有一份资料透露,1936年8月19日黎明时对洛尔迦行刑的一位长枪党在接受调查时说:洛尔迦和另外三个被捕的人一起被押到行刑地,洛尔迦忽然跪下请求饶命,但无人理会,子弹呼啸着打进他的胸膛。 即便这是真实的也无损于他的光辉,而恰恰是这一点柔弱才是人性的完整。正如他的诗句“为了爱你,空气/ 我的心和我的帽子/ 都在伤害我”。 卡夫卡说“一战”时自杀的诗人特拉克尔是死于没有想象力的战争,洛尔迦亦是如此,因为对他者没想象力便意味着残暴无情。
Poeta En Nueva York Divan del Tamarit 一直以来我认为洛尔迦一定受过苏菲教诗人的影响,前不久见到西班牙诗人胡安·梅斯特雷,我向他询问此事,他的回答证实了我的想法。洛尔迦的诗意象凝练,纯净又复杂,多种文化的集合在洛尔迦创作中呈现出扑朔迷离的意象,迷宫,水晶,月亮,马,血和刀刃弓箭,在洛尔迦的诗里都是隐喻。 假如不懂得隐喻的作用,读者根本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他对故乡的深情,他的爱,他奇异的感受力借助这些事物所表达的情感,都会纳入“神秘”的幽暗之中。然而,正如圣琼·佩斯所说:“人们都说我幽暗,而我却在光辉之中。”对洛尔迦的阅读不该停留在盲目的崇拜和猜测中,他的一些诗篇需要读者拥有与诗人同样的感受力和经验的想象力,这样,一些看似“神秘难解”的诗句,就会变得十分明晰: 在圆形的
经由隐喻,诗人借助想象力将看似互不相关的事物联系在一起。诗人是精通关系之秘密的高手:帕特里克·怀特进行精神分析时求助于诗人,弗洛伊德说诗歌与精神分析共享人的潜意识材料。拉康干脆说:“只有诗歌可以阐释。我无法把握它坚持的东西。” 上述种种,仅仅是想说明,洛尔迦大幅度跳跃的诗句,梦游人般的呓语,破碎的意象,表面上给人造成了一种“神秘”的印象,如果读者只是被他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和盛大的名声所覆盖,而并不深究他诗歌中传达出的丰富的感知、意义和其中所蕴含的历史、社会等背景,那么,我们将永远无法知道这些诗篇真正有价值的部分在何处。“读不懂”并不是构成一个诗人魅力的必要条件,而对“神秘”的探究,只能在诗歌文本和诗人一生的经历中寻觅。 2013年秋天,我在希腊参加首届雅典国际诗歌节期间,和友人一起登伊米度山,到了半山腰小憩,放眼望去,不远处波光粼粼的大海似乎在抬升,高至我的视力水平线,一艘船赫然在眼前航行。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洛尔迦一定也是在这个角度望见过大海行船,望见过身边低头吃草的骡马,这分明就是一句即景之诗,那醉人的绿是吉卜赛姑娘,也是周遭世界的一切事物的辉光映照。
在你的果园
四只鸽子
那里曾有三棵树。(日子带着斧子来了。)
洛尔迦与聂鲁达都写过令人动容的爱情诗,他们曾一见如故,互相视为知心挚友。但在聂鲁达著名的《二十一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中我们可以看到无奈和痛苦后的告别与新生,而洛尔迦的诗则始终蔓延着最温柔也最深重的悲伤。 聂鲁达和洛尔迦在阿根廷,1933 左一和左三 哈罗德·布鲁姆在评论洛尔迦的时候指出:“洛尔迦和雪莱一样,是欲望及其界限的诗人。”抵达情感的界限并拓展此界限,这说明洛尔迦感情的强度何等惊人。 他在诗中说自己有七颗心,却需要他自己去找寻;而“我的胸膛里有一条蛇不肯睡去/它颤抖,因那古老的吻”。或许,对于洛尔迦这样的诗人来说,去爱就意味着在活着时就要死去,像死者那样去爱,以截断生命的时间留住那强烈的情感,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他的诗中有那么多死亡的意象—— 甚至,他写过一首题为《格拉纳达,1850年》的诗,这个时间比他出生的1898年早了48年——诗人写他生前见到的景象,依然是在故乡格拉纳达,他望见那里的喷泉,卷曲的葡萄藤,飘在八月天空上的云,“我梦着我不在做梦”,然而何为生之梦?又何为死之梦?在诗人看来,生命和爱无生无死,无过去未来,因为诗人借助语言而永生,正如狄金森在诗中写她与所爱之人死后的情形,同样也是爱之力量超越生死的写照。 洛尔迦绘画作品 诗人的译者王家新曾说,洛尔迦“要接近或从他身上唤醒的”就是“魔灵”(或译为“精灵”),美国诗人W·S.默温也认为,正是在“精灵”的掌握中,洛尔迦的诗歌有着“最纯粹透过信笺的夜视力的形式、音调、生、存在”。 洛尔迦1930年在哈瓦那的一次演讲中谈到了“精灵”这个词用来意指犹如神助的灵感。他否认了“精灵”在西班牙其他地区仅仅意味着“小妖怪”的意思,也否认了它是爱嫉妒、捣乱、恶作剧的魔鬼的代名词,“都不是”,他说, 我说的精灵幽暗、颤抖,是苏格拉底那位极善良的“小神”的后裔,大理石与盐的混合体,在他饮下毒芹汁的日子愤怒地将他抓伤。 苏格拉底的小神是善,是善之理性,是经由心灵感受抵达的万事万物秩序的象征,而洛尔迦用一生的创作捍卫了这一神圣的信念。 2016 洛尔迦的诗意象凝练,纯净又复杂,多种文化的集合在洛尔迦创作中呈现出扑朔迷离的意象,迷宫,水晶,月亮,马,血和刀刃弓箭,在洛尔迦的诗里都是隐喻。 ——蓝蓝 — Reading and Rereading — 以 上 文 章 选 自 ▽ (特别鸣谢:“博尔赫斯”公号) HIPOEM诗想者工作室 电话:0773—28177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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