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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的“独往”

 道2和 2019-08-20

作者简介葛晓音,女,1946年生。1982年获北大中文系古典文学硕士学位后留系任教。1989年起任北大中文系教授。现为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讲座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著作有《八代诗史》、《汉唐文学的嬗变》、《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山水田园诗派研究》、《唐宋散文》、《中国名胜与历史文化》、《古诗艺术探微》等。葛晓音是当代卓越的古典文学研究者,成果众多,对六朝文学、唐代文学、古代音乐文学等研究都做出了重要贡献。


“独往”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外篇·在宥》:“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列子·力命》也说:“独往独来,独出独入,孰能碍之?”这种独往独来是指在精神上独游于天地之间,不受任何外物阻碍的极高境界,这与《逍遥游》里所说的超脱社会制约和自然规律的至人之道是一致的。庄子原意是要求人不为物役,不一定非要成仙。正如《关尹子·五鉴》所说:“故黄帝曰:‘道无鬼神,独往独来。”但是因为《在宥》篇借广成子和鸿蒙展示了这种独往的境界,于是后来逐渐被神仙道家坐实为游仙的行为。《淮南子·精神训》说:“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轻举独往,忽然入冥。《抱朴子·论仙》说:“口断甘肴,心绝所欲,背荣华而独往,求神仙之幽漠。”同书的《释滞》、《明本》、《辨问》等篇都有意思相同的表述,将“独往”解释为“委六亲于邦族,捐室家而不顾”,“凌嵩峻以独往,侣影响于名山,内视于无形之域,反听乎至寂之中”,也就是在深山里修炼成道。由于这种修道和隐逸往往联系在一起,后世诗文中,关于“独往”也就有了两种使用语境,一种专指道士修炼,如郭璞《游仙诗》“旸谷吐灵曜”首:“纵情在独往。”萧纶《隐居贞白先生陶君碑》:“遗世独往,是用忘归。”王绩《答程道士书》:“但欲乘化独往,任所遇耳。”到唐代,连僧人出家也可称独往,如张说《别平一师》:“皎皎独往心,不为尘网欺。”独孤及《唐故扬州庆云寺律师一公塔铭序》:“超然独往,与法印俱。”陈诩《唐洪州百丈山故怀海禅师塔铭》:“独往而学徒弥盛。”等等。其原因正如王昌龄所说:“沙门既云灭,独往岂殊调。”既然道士和沙门都是同样的弃绝人事,那么当然也可以称为同调了。
另一种语境是表现隐逸。如谢灵运《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且申独往意,乘月弄潺湲。”萧衍《净业赋》:“少爱山水,有怀丘壑,身羁俗罗,不获遂志,舛独往之行,乖任纵之心。”都指隐逸不仕,而不一定修道。晋宋以后特别是唐代,在诗文中取此义的更多。独往成为表示高蹈出世之意的常用词。如王勃:“不然,则秋风明月,西江留独往之因”;于邵咏采薇以独往”;张九龄惆怅独往心”;徐彦伯闻有独往客,拂衣捐世心”;任昇之顷退居商洛,入阙披陈,山林独往,交亲两绝”等,都是以独往表示隐居的心迹或行为,但不是修道求仙。
虽然修道或隐居都可以称为独往,但独往的本意主要是一种精神境界,而不一定真的落实到出家辞亲的行为,所以事实上暂时的游憩于山林,也可以称独往。如王涣之《兰亭诗》:“超迹修独往。”所修独往之迹仅指兰亭聚会。江淹《自序传》:“山中无事,专与道书为偶,及悠然独往,或日夕忘归。”也是指自己在山里整天闲游。至唐代,这类的独往之意愈见增多。如王维:“素是独往客,脱冠情弥敦。”无论是王维还是卢拾遗,都不是隐士,独往之处也不是山林,而是韦给事的别业。裴迪《辋川集·鹿柴》:“日夕见寒山,便为独往客。”所谓独往也只是在王维的辋川别业闲居而已。常建:“时物堪独往,春帆宜别家。”意为春天来了适宜远游。孟浩然:“久负独往愿,今来恣游盘。”暂时来到云门山游盘就可以称独往。高适:“自堪成独往,何必武陵源。”归隐官吏的茅舍也可以独往,无须真的去桃花源。李华《贺遂员外药园小山池记》:“悦名山大川,欲以安身崇德,而独往之士,勤劳千里。豪家之制,殚及百金,君子不为也。”这里所称赞的独往之士,是花了较少费用而修建了一所药园小山池的贺员外。由此引申,在任职期间出门游了山水,也可以称独往,如韦应物《因省风俗,与从侄成绪游山水,中道先归寄示》:“独往倦危途,怀冲寡幽致。”出去观览风俗,是地方官的职责,同时顺便游赏山水,竟然因为疲倦而在独往途中就归来了。白居易《与微之书》说他在被贬江州时,“每一独往,动弥旬日”。虽然出去的时间超过十天,但也是在官任上“独往”。
由以上诗例可以看出,“独往”被广泛使用于一般的游览山水的语境中,变得越来越世俗化,而这类诗例在盛唐最多见。其原因何在呢?这与盛唐的隐逸方式和观念是密切相关的。笔者曾经在《山水田园诗派研究》一书中分析过当时的几种隐逸方式,归纳起来大体有三类情况:一种是在入仕之前的隐居,如果家里有山庄田园,或在某处置得田产,那就可以称隐居了。如孟浩然40岁前在襄阳家乡读书,王维18岁前在洛阳东北“隐逸”,岑参15岁隐于嵩阳,杜甫早年在陆浑山置田产等等,都属此类。而不少文人专门跑到两京附近的终南山、嵩山、陆浑山去隐居,目的是走“终南捷径”,也都可以算是为入仕做准备一类的隐居;二是在仕宦中暂时的赋闲。一般是在三年任满之后等待吏部调选期间。如果是在地方官任上,可以在任所或附近购买“寄庄”,如高适《同群公题郑少府田家》诗注说:“此公昔任白马尉,今寄住滑台。”古滑台在滑州,白马县为滑州属县。或者请邻近的地方官为自己筹措田园,如王维曾隐居淇上,据笔者考证是当时任黎阳令的丁 为他筹措了田宅。三是罢官之后以俸禄买得田园,就此终老,如杜甫所说“何日沾微禄,归山买薄田”。以上三类隐居方式都与仕宦有关,但总算都不是在任职期间,所以还可以称为“隐逸”。
在上述三类隐逸方式以外,盛唐诗里所谓的隐逸,往往是指朝隐或吏隐,即任官期间的假日休沐或与同僚游览两京有名的别业,或在长安附近置有别业,每天下朝回家住在郊园里,也都可以称为隐居。关于这一点笔者曾有详细论述,此处不赘。总之在这类吏隐生活中,“朝与隐是如此相互渗透,如此自然地统一在山池、别业中,城野之间的差别已完全消失。”无论是朝隐还是待时之隐,都不具备秦汉典籍所说的弃家离亲、“背荣华如弃迹,绝可欲于胸心”的“独往”实质,而唐人将这种“廊庙心存岩壑中”的生活称为独往,虽然在许多语境下,只是一种风雅的涂饰,但是也不能不看到,盛唐人对于独往的理解是更偏重于将精神和形迹分开的。因为只要处身于山水之中,还是可以在心理上做到暂时忘却尘俗,体会“内视于无形之域,反听乎至寂之中”的境界,哪怕只是一时的“顾影含欢,漱流忘味”,也算是“超然独往,浩然得意”了。其实从这一点来说,倒是更符合东晋玄学的本意。《庄子·在宥》说:“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东晋名僧支遁藉以解释《逍遥游》中的“至人无待”,认为“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他认为人虽然要凭借于物(即物物),但只要做到“不物于物”,即心不役于物,就可以达到逍遥无待的境界。也就是说行迹和心迹是可以分开的。王维说得更透彻:“苟身心相离,理事俱如,则何往而不适。”意为身心可以分离,身虽役于物,而心不役于物,就可以使任自然之理和仕宦之事一致,做到无往而不适。既然如此,那么即使是身在廊庙之下,只要心在山林之中,也是可以达到独往之境的。从这一意义上说,盛唐人正是通过辩证地看待廊庙和山林的关系,以“独往”的境界继承和发展了支遁的理念,尽管从今存支遁的玄言诗里看不到“独往”的语词表述。
“独往”不仅概括地表现了盛唐诗人在山水中体悟的任自然的玄理,而且常常不露痕迹地化入艺术表现之中。诗人在体悟独往的境界时,往往有意无意地突出诗人独往独来的形象,“忽然入冥”的行迹,从而创造出清空幽独、令人神往的意境。如果从这一点着眼来重读某些山水诗名作,会有更深一层的理解。如孟浩然《夜归鹿门歌》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自来去。
黄昏是江村最热闹的时候,而渡口又是人群最集中的地方。诗人就选择了这一天之中最喧闹的时间和地点,开始他的夜归之旅。诗人的去向与归村的人们相反,正体现了独往的意趣。鹿门山在夜雾笼罩下,密林深邃,不见人径。经月光照射,才显出路来。这“庞公栖隐处”的深幽和隔绝人世也就可以想见了:此处岩石凿成的大门,松树夹道的小径,永远寂寥无声,只有幽人自来自往。这两句可以理解为追想庞德公当年在此独来独往的情景。也可以理解为诗人以庞公自比:自己住在庞公栖隐过的鹿门,现在又在夜间独自归来,正是当年“幽人自来去”的情景的再现。以前评诗者虽然激赏此诗意境的空灵幽深,但又认为情调过于幽冷孤寂。如果从独往的角度来看,就不难明白诗人正是借此将庞公的神魂与自己合而为一了。诗里虽然没有“独往”一词,但正如李白诗所说:“我心亦怀归,屡梦松上月。傲然遂独往,长啸开岩扉。”这不正是孟浩然诗中意境的注解吗?杜甫说得更清楚:“浮俗何万端,幽人有独步。庞公竟独往,尚子终罕遇。”明白说出那独步的幽人就是独往的庞公。对照李杜二诗,更容易见出孟诗在夜归途中寄寓独往之意的巧妙和现成。又如王维的《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以前学界解此诗,多着眼于禅意,笔者也曾认为“诗中所表现的自由自在的纯任自然的意兴,与玄学家有相通之处,而人心与水穷云起之景的默契,却包含着南宗所说‘放舍身心,全令自在’、‘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现’(怀海《大乘八道顿悟法要》)的旨趣”。这理解虽然也不错,但只注意了第三联的意思,却忽略了其余三联。反过来看《诗人玉屑》所评:“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者也。”倒是真正理解了诗中的独往之意。《淮南子·精神训》说:“若此者,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轻举独往,忽然入冥。”《玉屑》所评,正是此意。胜事空有自知,独看水穷云起,行止任其自然,心迹同样了无滞碍,这不正是《列子·力命》所说“独往独来,独出独入,孰能碍之”的境界吗?随水流任意而行,与林叟谈笑而无还俗之期,这不正是“离群以独往”,“浩然得意”、“漱流忘味”的玄趣吗?此诗之妙,正在于没有任何玄言和佛语,只是展现了水与云的自然变化与主人公独游其中的自得之乐,便让人领悟了其中无穷的理趣。倘若由此着眼,重读王维的《青溪》、《过香积寺》、《辋川集》二十首等都可以品出新的意味。
李白深受道教和道家影响,他那在太清之中自由遨游、独往独来的艺术形象可以说是最典型地体现了庄子理想的独往境界。实际上李白在他全部诗歌中所突显的正是一个独往之至人的形象。这种独往与一般盛唐山水诗似乎有所不同,他的精神飞扬于天地之间,完全没有人间和仙界、现实和梦境的界分。但从李白的不少山水诗可以看出,他正是将这种乘天而游的境界和“独往”山林的意趣视为同一义的,或者也可以说,李白以他独游太清的形象阐释了山林独往的精神内涵。如《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沛然乘天游,独往失所在。《答长安崔少府叔封游终南翠微寺》:“多君紫霄意,独往苍山里。《同友人舟行游台越作》:“蹇予访前迹,独往造穷发。”等等,都将独往苍山和乘天云游等同起来。试看其《庐山东林寺夜怀》
我寻青莲宇,独往谢城阙。霜清东林钟,水白虎溪月。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湛然冥真心,旷劫断出没。
如果仅从字面上解,这首诗似乎只是赞美东林寺的庄严神圣以及夜景的清空静美。除了首四句以外,几乎每句都是用佛教典故,写自己在此闻到天香,听见天乐之后,在静坐之中领悟入于三昧之时,可将大千世界“置一毛端”,“往来旋转如陶家轮”的境界,进入到湛然不动、真心沉冥的程度时,连生死相续、万劫轮回的变化都静止了。但此诗开头说此行是辞谢城阙而独往,所以诗里写的也是独往之境,前面说过唐人将归入沙门也看作独往。联系诗题来看,更可说明诗人“夜怀”的不仅仅是佛教的这些基本道理,而是说在寂坐不动中,可以领悟精神的独往,因为只有“出乎六合”,“反听乎至寂之中”才能闻见天香天乐;“内视于无形之域”,才能看见大千世界入于毫发;只有真心进入清湛沉冥的状态,才能与世俗尘缘了断。所以诗人是借夜怀所见佛境天界再现了独往的精神境界,形象地说明了独往其实也就是在沉冥中内视返听的精神状态,可见李白对于庄子“独往”的内在意蕴具有深刻的理解。由此视角来看他的山水诗,就有新的会心。如他的小诗《山中问答》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在人间。
栖碧山也就是独往,诗人虽然没有用这个词,但借杳然不知所往的桃花流水暗示了诗人将随之而去的去向,那世外的天地就是世俗之人无法理解的独往的境界,而这种境界唯有心境真正闲寂的人才能进入。这就令山中人的微笑中别有一种玄趣耐人寻味,令诗境变得更加含蓄无垠。体会到这一点,就可以理解《梦游天姥吟留别》中那“一夜飞渡镜湖月”的诗人,其实也是借梦幻展示其随“谢公”独往的去向;《庐山谣》中的诗人则更在高空鸟瞰茫茫九派,与仙人们一起在天空自由翱翔,期待着和卢敖一起,在不可知的世外获得永恒的自由。这两首诗综合了游仙和隐逸,包含着“独往”最早使用的两种意义。但无论梦境还是仙境,其实仍然属于李白的精神世界,因此与盛唐山水诗的“独往”本质上是一致的。也正是由于对庄子独往的精神实质的深刻理解,李白才会在梦境和神游中获得超然世外、从天上俯视的视点,创造出如此壮美的意境,为自己展开来去自由、不受时空和一切自然规律限制的广阔天地。而诗人自己也借此成为独立于天地之间的巨人,再现了庄子理想的“大人”形象。
由此可见,庄子“独往”的理念在盛唐特别流行,而且在山水诗中回归其本意,强调在精神上独游于天地之间,不受任何外物阻碍的极高境界,与盛唐人对待仕隐的态度有关,反映了他们渴望精神自由独立的人生理想。而“独往”这一概念的形象性,又很容易启发诗人对独往环境和幽人风神的想象,完成从独往之理到独往之境的转化。因此盛唐山水诗中幽独、悠远、空灵的意境,和深长的哲理意味,正得力于诗人们对“独往”的深刻领悟。

——摘自 葛晓音《唐诗流变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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