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遛

道2和 2019-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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遛

朋友们常戏称我为“惰性元素”，笑话我虽“自小生野里”，却不会爬树攀墙，我是所有运动项目的“绝缘体”，甚至散步，于我都是生活中的稀缺品。

行至人生中场，却突然喜欢上了遛。这种喜欢是从步行上班开始的，在此之前，我总是把自行车骑得飞快，还嫌自己的速度赶不上刀光剑影的岁月流逝，于是换做电瓶车，电瓶车迈速太低，于是换做汽车，直至彻底过滤掉了沿途的万般风景，生活啊，总是快一些，还想更快一些。我像上了发条的钟摆，一圈又一圈的转下来，生命年轮上的每一圈中所用的交通工具似乎都是我特定人生阶段的的隐喻。

“停一停”，一个声音在回响，那是灵魂向我发出的信号。是的，生活滚滚向前的过程中，我是那个不断向自己后背上增加重物的蝜蝂，当我将希望一次次变作现实，当我把梦想一个个送达站点，人生的列车也许就需要卸下一些东西。

于是在那个春意渐浓的日子里，我为臃肿的生活做减法，给旋转的日子加刹车阀，我开始尝试步行上班，最初是忍受，是漫长，是煎熬；后来我留意行色匆匆的人们，他们每张脸上都写着一段故事，小孩的天真，中年的城府，老人的安详；我发现沿途的每一朵花都别具风姿；天空的云有着我没有注意过的轻盈，太阳居然是一点点升起来的，风会用不同旋律和你打招呼。这是一本无字天书，感谢步行让我有缘打开这本书。

步行、散步、溜达，我一路穿花寻径，视通万里，思接千载，反刍过往，孵化未来，凌乱的思绪会被梳理清晰。遛的过程中可以放空自己，烛照自己，思想变得纯粹，精神变得清爽。偶尔听一曲流年的歌，赏一处平凡的景，遛着遛着，就到了目的地。我渐渐享受遛的感觉，肢体松绑，思绪出笼，一个人的遛是灵魂的出走，最是别具一番风味在心头。

遛是慢行，是放下，是梳理，是沉淀，是对生活的整合与加工。

生活拥塞了，日子油腻了，出门一遛，在遛的过程中窥得明天的曦光，瞥见未来的倩影。雄踞盛唐诗坛的李白，在遛中酝酿皎灼的诗句，当他一路诗酒作伴，遛至敬亭山时，就有了“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仙风道骨之气；风骨峥嵘的陈子昂在胸中块垒叠加时遛至幽州台，慷慨悲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留给后人遗世独立之姿；骨俊神逸的王维更是亦官亦隐，遛至终南山，佛性涌动，吟咏“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其间深藏禅机禅理；阮籍遛至穷途，恸哭而返；陶潜遛至东篱，种廋菊一株。朱自清，在“心里颇不宁静”的时候出门遛至荷塘，留下美篇《荷塘月色》；史铁生，一生多舛，经常去地坛遛一遛，瘀结的思绪缓慢化解，就有《我与地坛》的降世。历史几多名人，一生在遛，遛得步态从容，遛得生活的肌理平展匀称。

爱上遛，爱上散步，于是爱上小狗糖豆。我带它去楼下，去草坪，我和小狗一起观世界，看日出东隅，月落西山，我想人生，狗想狗生。神思飞扬的时候我遛的就不是狗，而是被囚禁的思想。狗子窥得我“信狗由缰”，不拘束它时，便用绳索牵着我四处遛，至于走到哪儿，那要看狗狗的兴趣。追随小狗的过程偶尔会乱想：倘若没有狗，我可以择楼下一地站着，仰望苍穹如盖，平视凡尘扰攘，俯听草虫啁啾，但那有点冒傻气；或者我独自沿着遛狗的线路，在小区周遭一趟一趟地遛，但那有些疯癫。要是那样，思想是定然遛不起来的。看来，遛是需要工具的，若想让思想遛起来更得有载体，譬如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譬如一段曼妙无比的音乐，譬如一本寡淡素简的闲书。当然，如果你有足够大的气场与胸襟，也可以捻一段彩云编织成的绳，遛着月亮去散步。每个人都应该有助力自己思想运动起来的媒介，就像我的媒介是一只叫做糖豆的狗。

人生一场遛，遛起来，思想就不肥胖，不臃肿，不油腻。当然，有人忘记了回程的路，遛着去了人生的终点：屈原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地遛在汨罗江畔，把自己遛成一首浩荡的歌，一路平平仄仄而来；川端康成在说了那句“我去散步了”就再也没回来，实现了他自己“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的预言；海子或许是想去大海遛一下的，结果迷路了，不小心弄丢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