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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香港和金庸有过一次长谈

 yg760 2019-08-22

金庸先生这一走

我们的武侠梦也画上了句号

12年前《外滩》的这篇独家专访

现在看来更让人感慨万千

10月30日下午,武侠小说泰斗金庸(原名查良镛)于香港养和医院逝世,享年94岁。

金庸曾创作多部脍炙人口的武侠小说,包括《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等,为全世界华人勾勒了一个又一个浪漫的武侠世界。其小说也多次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成为几代人共同的武侠记忆。

在2006年1月,《外滩画报》原副总编曾进来到金庸位于香港的办公室,独家专访了时年80岁的金庸先生。

那段时间,金庸正忙于完成导师布置的寒假作业,为了顺利拿到剑桥大学毕业证书,他忙得连下一盘围棋的闲暇都没有了,人生大富大贵后,原来最想要做的,不过是完成少年时的未竟之志。

转眼十二年过去,斯人已逝。再看当时的这番对话,让人感慨良多。

原标题  专访金庸:走进查先生的香港办公室

文/ 曾进 赵家当(香港)

原载于2006年1月《外滩画报》

如果读过“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金庸小说系列后,再遇见生活中的金庸——查良镛,你会认为这是两个人。这位华语世界读者数量第一的作家,身高1.75 米左右,戴一副金丝眼镜,皮肤白皙,斯斯文文。如果仅以外貌度之,没有多少人能认得出这个时常出入于香港北角一栋普通商务大楼的老人。

1月12 日下午4 时许,金庸先生比约定的时间更早出现在自己的明河出版社办公室内,接受了《外滩》记者的独家专访。他到办公室后,从黄色公文包里抽出准备《外滩》采访的资料,将公文包轻轻放到办公桌左下角,缓步走到隔壁助手吴小姐的办公室,将资料交给她。前些日子,由于心脏不大好,他左腿的血管被抽掉一根,接到心脏上,行动也开始变得吃力起来。刚从英国回来的金庸,先是和久没见面的员工拉拉家常,再走到前台看是否有新近的报纸和信件。

当记者提前5分钟到达时,他打开大门笑脸相迎。伸过来握手的那双手,给人温暖厚实的感觉。这就是金庸,一团和气,说话如和风细雨,浓重的乡音甚至让人有点听不清。

记者采访时提的那些问题,不过是他人生起伏中的一些小石小沙。在回答完了《明报》风云、武侠往事、博导风波等问题后,他反客为主,像长辈关心小辈般,反而关心起记者本人的经历:什么地方念的大学? 家乡在哪里? 工作单位好不好? 结婚与否?沪上文化名人的情况等等。每一个问题,都会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他谈到1949 年以前,自己在重庆中央政治学校读书,几个四川同学、一张藤椅、一碟南瓜子、一段龙门阵??

1948 年,在去香港的飞机上,《国民日报》社长潘公弼借给他10 块港币,那时的查良镛,连出租车都坐不起。现时的他,早已是亿万富翁。他那近200 平方米的超大海景办公室位于25 层,两边的窗户占据了半面墙壁,窗外即是维多利亚湾,一艘白色的巨型游轮静静地停泊在岸边,海水湛蓝、高楼巍峨,香港的浮华和浪漫似乎触手可及。另外一半墙壁则被书籍填满,墙内还安装了“机关”。“机关”打开又是一排排的书架—左侧全是他自31岁起写就的武侠小说的各种版本,右侧则是滋养他精神和灵魂的各类书籍。

到了80 岁,金庸连下一盘围棋的闲暇都没有了,眼下最紧要的事,便是赶紧完成导师布置的寒假作业,按时拿到毕业证书?人生大富大贵后,原来最想要做的,不过是完成少年时的未竟之志。
  

听说《无级》一塌糊涂,我没去看

外滩:您已经完全辞掉了在浙江大学的职务吗?

金庸:辞去了,他们同意我辞去了,但是帮我保留了教授职务。等我的病什么时候好,他们还是欢迎我回去。薪水没有了。我有10 多万元的薪水没要,成立了金庸基金。因为有很多学生苦得不得了,交不起学费。

外滩:现在主要的精力就是放在读剑桥的学位上吗?

金庸:对,读书。现在放假回香港。

外滩:您每天花在读书上的时间有多少?觉得辛苦吗?

金庸:每天读书4到5个钟头。喜欢就享受,不是辛苦。现在不用做工,读书是很大的享受。以前办报很辛苦,我每天要写一篇社评,写一篇小说,一些大新闻我要看过,一些新闻还要教记者去采访,教他们做什么新闻,怎么研究。

外滩:平时晚上几点睡觉?

金庸:晚上看看电视、看看电影或者读书,随便看看,到12 点。好莱坞电影、中国电影我也都看。

外滩:最近张艺谋的《千里走单骑》和陈凯歌的《无极》看过吗?

金庸:《千里走单骑》我没有看过,《英雄》我看过一点。大家批评说:不好,我也觉得不好。张艺谋的历史观和我完全不同。他不是历史学家。他说秦始皇很好,跟我观念完全相反,所以我不同意。陈凯歌最近的《无极》听说也是一塌糊涂,人家批评家说不值得看,我觉得花两个钟头没意思,我没去看。

外滩:那中国大陆的导演您喜欢谁?

金庸:张艺谋本来蛮好的,我喜欢他。

外滩:您觉得谁拍摄的武侠电影比较好?比如徐克或者张彻?

金庸:武侠电影我没有怎么看过。徐克,我不讲这个人我喜欢不喜欢,不提。因为他跟我认识,我对他批评得太差,所以不好意思提。No Comment。

外滩:你平时怎么锻炼身体?

金庸:家里有个机器,就随便走走路。平时会在山上跑一圈。去年有点冷,就不跑了。

外滩:还有什么其他爱好?

金庸:现在没工夫了。忙着写论文,要交给老师。我自己也要修改一些。寒假作业很多。

外滩:您家藏书特别丰富,都是自己一本本买的吗?

金庸:是。我搬家的次数特别多,丢了很多; 现在想起来很可惜,很多要用的书都找不到。我出门旅行,在英国和日本都买的,我太太去时装店Shopping,我就去买书。我家的书和办公室里的书差不多一样多,办公室里面还有一个书库,澳大利亚也有很多书。可能一共有几万册有用的书。

外滩:您认为对您文学生涯最有影响的人是谁?

金庸:中国古人,司马光、司马迁这些人。我还是史书看得多,苏东坡我看得多。近代作家,沈从文文章写得好,鲁迅也好,周作人也好。

外滩:谁是您曾经崇拜过的偶像?

金庸:我当时喜欢看沈从文的书,很佩服,也不是崇拜。佩服就可以了。

外滩:您很喜欢下围棋,听说您以前专门从大陆请了很多围棋专家?

金庸:是啊,是啊。聂卫平这些人都是我的老师,我还请陈祖德到我家里住了半年。我也到日本,请人教过。学围棋很难的。现在不大能下了,很花时间,下一盘棋要好几个钟头,我现在没有什么时间下了。

外滩:您做导演和编剧时,还学过芭蕾?

金庸:是的,我学过音乐、舞蹈。我当时做导演,音乐、舞蹈不懂,就去学了。我导演过《有女怀春》,就是英国奥斯汀的,非常好。

朋友来往照旧,但没共同话语了

外滩:您卖掉《明报》后,还有什么生意吗?

金庸:没有什么,只剩下这家出版社,亏本的。这里有一间office,就是用于你们来访问、见见朋友。我也基本不来的,主要忙于读书。

外滩:从英国剑桥回港后,和哪些朋友联系得较多?

金庸:张彻死了。倪匡在美国,不常回来,最近我请他到韩国玩了一次。倪匡现在也不写稿了,年纪大了,享受生活了。蔡澜我们倒是常常见面。跟老朋友还是来往的,但没有什么共同话语了,他们都在谈什么办报,我不大有兴趣,讲电影我也不大有兴趣,就风花雪月地乱讲讲。

外滩:和老朋友主要谈什么,比如和蔡澜谈吃吗?

金庸:主要讲闲话。比如都认识乙小姐,就跟甲小姐谈她结婚没有?生孩子没有?和蔡澜不能谈吃的。他喜欢吃的,我全部不喜欢。他写的什么东西好吃好吃,我说,不行,这些我不喜欢。我是上海人,他对上海菜完全不懂了。他写福建、新加坡,这些东西我不喜欢。我们两路的。我是上海路子,淮扬菜、川菜也好吃。

金庸与蔡澜

外滩:春节有什么打算? 和子女一起过,还是去澳洲?

金庸:去澳洲,我太太澳洲(国籍的)人,她的兄弟姐妹都在那里。每年春节时我们就去澳洲。子女不过去。我有一个女儿在加拿大,还有一个小女儿和儿子在香港。平常每个星期六聚会一次,我请他们吃一次饭。

外滩:您的孩子名字和武侠小说有什么关系吗?  

金庸: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家有一个传统,我是“良”字辈,儿子是“传”字辈。一门忠良,传家效尤。

忙着写有关唐朝的博士论文

外滩:您在英国主要读什么? 每周几次课?

金庸:在剑桥念历史。一星期念两次,我去学校一次,老师来我家一次,一次2个钟头。外国大学跟中国不大一样,单独一个人(教学)。每次五六个硕士和博士一起读,老师找了很复杂的古书来读。除了读书外,我在牛津大学还有一个工作,那里有一个汉学研究所,我是高级研究员。

外滩:您的导师是谁? 同学多吗?

金庸:Professor David MeMullan。我们没有班级,有一些二三十岁的同学。台湾的一些小朋友会来找我,问一些历史问题。

外滩:您是什么时候进的剑桥,考进去的吗?

金庸:不是。2004 年,他们给我一个荣誉文学博士。我没有大学和硕士学位,进入牛津、剑桥很难,英国人也很不容易进去。我大学没有毕业,曾经在上海念书,但没有拿到学位就离开了。当时上海快解放了,一打仗什么毕业考试都没有了。我没有大学文凭和硕士学位,他们要我重新念硕士学位,再念博士学位。

外滩:您和夫人就是两个人去剑桥的,没有带秘书吗?

金庸:没有,她帮我打字。我很讨厌用电脑,这个发明对人类只有害处没有好处。我喜欢用笔写。我跟学生演讲的时候举例说,拿100台电脑放在那里,看它们是否能发明牛顿定律。电脑永远写不出一首诗。现在大陆的网络上,十一二岁的小孩子,竟然把我小说里面的人物进行改写,进行发表。

外滩:您在英国的日常生活怎么安排?

金庸:在剑桥,我们请了一个意大利人帮我们做中饭,晚上我太太做菜,她是香港人。平时上学就是打的过去。早饭我从来不吃,几十年办报习惯了。在大公报工作时,每天工作到凌晨4点钟,从来不吃早饭。我以前在杭州报馆做工,以前中国办报纸都工作得很晚,留下来的习惯就是睡得晚,起身晚。起来就是12 点了,起来就吃中饭了。

外滩:您读的博士具体研究什么?

金庸:关于唐朝的,现在我不能宣布,内容也不能讲。英国人写论文,有一个教师委员会,有十多个教师,都是很有学问的,看以前有没有人写过这个题目,题目和意见如果1980 年就有人写过,就不用再写了。所以,我这个题目不能讲出去,一讲出去,别人拿去发表了,我就糟糕了:学位也没有了,念书也评不上去了。

外滩:以前您的小说中较多涉及宋、明、清的历史,现在做研究为什么选择唐朝?

金庸:因为我有新的意见,别人没有写过,我可以写。我写宋朝和大理,看了很多书,也容易写,有人说那个课题别人研究过了,我不能写。研究宋朝的人,没有新的意见就不能写。

外滩:您现在研究历史,是否考虑过出版一本史学专著?

金庸:中国历史很难研究,我自己有一个观点,等这个观点研究透彻了再说。

外滩:具体观点是什么?

金庸:我的这个观点就是中国历史的发展是因为民族融合,不是马克思主义的观点,阶级斗争我就不同意的。所以我要写得很理智,很有资料,所以这本书很难写。我还没有开始写,但我知道一写出来就会被人家骂得体无完肤。人家都是讲阶级斗争,讲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我不同意,我认为中国的发展是因为很多民族融合在一起的。

写小说最成功,办报很难,做学问更难

外滩:您认为您一生中的转折点是什么?

金庸:就是办《明报》。现在我研究历史,把《明报》卖掉后,我就开始做学问了。

外滩:现在还会每天看《明报》吗?

金庸:不看了,《明报》办得没有趣味。我看《苹果日报》,虽然它办得也不好,但是它消息很多,真的假的都有。

外滩:现在在香港办报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金庸:现在的报纸,越来越堕落了,这样对社会有害处。以前我们办《明报》,出了问题,政府马上要处罚,5000 港币,要坐牢的。所以当时报馆会花200 块钱请一些人,专门替报社去坐牢。我们那时言论不可以这么随便,但是批评政府是可以的。

外滩:“文革”初期,好像您的报馆也出了事情?

金庸:当时是因为香港的红卫兵。如果我们反对“文革”的话,他们就要采取武力报复,公开说要暗杀我。说第一个人已经烧死了,第二个就轮到我了。当时警察局派了两个人,跟进跟出,坐在我家门口。后来周总理宣布不允许香港红卫兵这么搞,才有好转。我去新加坡办了一个报纸,避难2至3个月。

外滩:960 年代时,您和《大公报》也发生过论战吧?

金庸:是。当时《明报》刚创办,《大公报》是历史悠久的大报。跟我论战,就好像在替我做宣传。后来陈毅出来干预,廖承志也出来干预,让他们不要再围攻了。

外滩:您当时写的社论很精彩,是不停修改后的结果吗?

金庸:经常改。我旁边站着排字工人,我还在改。他就说:“查先生,无须再改了,得了,要拿去排字了。”整个报馆在等我的这篇文章。我写文章很慢,要写一个钟头,主要是想的时间比较多。倪匡写得很快,快得不得了,我说你这样快的文章写不好。

外滩:听说当年您把《明报》副刊的专栏稿费开得很低,倪匡和亦舒都催你加稿费,亦舒好像还写专栏骂过您?

金庸:其实加稿费是讲不通的。在香港稿费是一样的,不可以加,我是秘密地给他们加的。如果加了,别人报告给他们的老板,我就会收到同行的20 个电话,说破坏规矩、破坏办报传统,他们就会集体对付我。

外滩:那当时您是怎么把他们这对泼辣兄妹劝服的?

金庸:倪匡,我就带他去旅行。我买东西,买几个照相机送给他,其他老板是不能抗议的; 亦舒,总之我有办法,女孩子,我买几个东西送给你。有办法可以,但不可以破坏行规。每个行业都有行规。

金庸与倪匡

外滩:您当社长时,听说特别爱给倪匡写信,为什么?

金庸:我不是写信,是写条子。我当时广东话不好,辞不达意,就写条子。讲过话他会耍赖,写了条子,他就不会赖了。

外滩:您办报时的用人之道是什么?

金庸:大家的思想差不多,愿意跟我一起搞,我薪水也出得不比别人高。可能是因为和我一起工作比较愉快,我对人家客客气气,没有老板架子,不会骂人家,当别人好朋友,所以工作环境比较好。

外滩:所以倪匡说,您是老少咸宜的朋友,能够容忍别人胡闹。听说他还想抢走您那张值10万元的围棋盘?

金庸:他比较爱胡闹,现在他年纪大了,就不了。其实他拿不去,很重的;他不会下围棋,就是口头上讲讲。他很有才气,做人很随便,如果在自由社会就很好的。

外滩:您觉得武侠小说家、办报人、历史学家这三个身份,对您现在来说,哪一个身份是最重要的?

金庸:武侠小说家当然是最成功啦。办报纸很困难,做学问更难了。我学问未必能做得好。现在年纪大了,精力不怎么好了。

我写我的,你来影响我,永远没有用

外滩:在您最新的修订版本中,您把降龙18掌改成了28掌,但是在《射雕》中郭靖仍然使的是18掌?

金庸:那你就买本新的来看看。《射雕》没有改,《天龙八部》有。因为乔峰后来自杀了,没有把28掌全部传下去。

外滩:听说这次《鹿鼎记》的结局改动比较大,倪匡和严家炎都劝过您?

金庸:不改了,结局不会变。他们劝的,我都不听,全部不听。人家来劝我,我说你罗里罗嗦干什么? 各人写各人的,你写你的小说,我写我的。你来影响我,永远没有用。不要罗嗦。

外滩:《鹿鼎记》的结局没有改变?

金庸:没有改变。我主要是文字的修饰改了很多。以前文字写得不好。文章放在那里要仔细地看,文章要改得越多越好。人家问鲁迅先生:文章怎么写法?他说,你把多余的字删掉就好了。所以我现在修改后,篇幅少了很多。我把过去很罗嗦的字,如“的”、“了”、“吗”什么的拿掉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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