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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劝说一个百岁老人去死?

 宋小君 2020-10-12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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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

年轻人总觉得老人随时会死去。

老人自己也这么觉得。

尤其是老到一百岁这一年,老高自己都觉得差不多得了。

老高自然也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老高死去的一天。

百岁老人的葬礼往往盛大得像一个节日。

孙子和孙媳妇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把老高独居的老宅卖掉。

如今海边小镇上高楼林立,拥有独门独院的平房,可以卖出一笔不菲的价格,足以用来给自己的儿子将来结婚准备一套大房子。

老高自己也在等,甚至还有些期待。

死后的世界究竟什么样,老高也想亲自去看看。

可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又改变了老高的想法。

老高一百岁这一年,死去多年的妻子频繁出现在老宅里。

不过年纪总是变来变去。

天气好,妻子就是十几岁的模样。

当年老高遇上妻子时,她已经二十多岁,老高并不知道妻子十几岁时到底长什么样,但凭借相处多年的默契,他还是从小女孩眉目间认出了妻子。

十几岁的少女,光着脚跑来跑去,有时候追一只蝴蝶,有时候爬上树掏鸟蛋,有时候又爬上屋顶吹海风,眺望海边渔港。刘海被海风鼓荡,对着大海喊出没有意义的词句。

要是下雨,妻子就变成了二十来岁,总是站在雨里,雨水似乎已经不能淋湿她,不过可能是因为传输问题,妻子的身形总是像素不高,透过她还能看到雨水织成斜线。要是妻子恰好涂了口红,口红的颜色倒是亮得很,就算阴天也格外醒目,像一只红蝴蝶,飞来飞去点亮老高黑白的老年生活。

老高很少看到妻子老去的模样,这也难怪,她本来就怕老,二十来岁时就希望自己四十岁之前死去,赶在胶原蛋白流失和乳房下垂之前。

现在摆脱了束缚,在时间之外,当然以自己最好看的模样示人。

老高想,现在她每天出门前都会挑选一个年纪,就像在衣橱前挑选衣服一样。

女人总擅长把自己打扮漂亮。

衣橱里妻子的衣服都在,现在已经成为盛放妻子气味的容器,不论什么时候,只要老高想她了,就打开衣橱,妻子身上的气味就扑面而来,不亚于一个拥抱。

妻子出现时,老高翻看旧相册,妻子也安静下来,依偎在他旁边,两个人沉默不语,一起检阅少年时光。

要是妻子高兴,就拉着老高一头扎进某一张照片里,就像两个跳水运动员。

有一张照片拍摄于高架桥上。

那天,他们一起开车上了高架桥,在上面转了两个多小时,结果走到一条断头路上,发现这条高架桥根本就没有修完,完全是一个烂尾工程。

当时老高气急败坏,妻子却觉得有意思,告诉他,这座桥就是凭空出现在这里,似乎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弄不好是个入口。

老高被妻子逗乐,徜徉在妻子制造的幻梦里,好像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里自驾游。

他们在张家界遇上一场大雨,两个人冒着雨爬上天波府,在山顶上抱在一起,向远处看,山峦尽收眼底,令人感叹人类渺小,此生漫长,也只有互相充当对方拐杖,才能走到生命尽头。下了山,找不到回去民宿的车,只好寻了一个山洞,躲进去,山洞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堆满枯枝败叶,像个巢穴,两个人福至心灵,当场造爱,就此拥有了后代,那时候他们不会想到未来有一天生死会把他们分开。

有一张照片拍摄于杨树林。

他给她读关于杨树的诗歌,来自八岁的顾城: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一只眼睛。

他给她拍照。天空,山峦,野花不足以衬托她,他只好亲吻她,唤醒她双颊的红霞,为此处的大片风景添上颜色。

她眼神纯净,还带一点不知从哪来的幽怨,看起来格外令人心动。

他们互相凝视,彼此都觉得已经拥有了最好的,再要什么都是贪婪。

还有一张照片拍摄于海上。

他们第一次出门远游,在一艘游轮上共度一个夜晚,半夜跑到甲板上,冻得瑟瑟发抖,两个人拥抱取暖,海风不得不绕开他们,直到两人见识了此生中最漂亮的一轮月亮。

老高常常在相册里待一整天,忘记身后还有个人间。

有关于他和妻子的记忆,对他而言,过于珍贵,无法分享。

父母情事,对于儿孙们来说,不过一桩遥远的旧闻,他们忙于生计,无暇他顾,也没办法感同身受。

老高很快就明白,这些记忆只有对他而言是珍贵的,也只有他这颗头脑,乐于记载一切。

如今虽然已经一百岁,但他还是想让有关于他和妻子的记忆存在得久一点。

人要是老到一定程度,会变成一个记忆容器,那些遥远的美好记忆储存在腐朽身体里,世间再无备份。

因此,他决定晚一点再死。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没多久,老高发现自己长出新牙,头发发根变黑,原本一双浑浊的眸子,也时不时透出一点婴孩般的光来。

老高觉得自己有了力气,路过洗头房时,还忍不住往里多看了几眼。

洗头房里的春丽,也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涂再厚的粉也遮不住脸上的皱纹,笑起来粉会噗噗往下掉,像在下雪。

老高想不起春丽具体的年纪,但犹记得,当年她一次来镇上,大概也就不到二十。

许多人来找春丽寻欢,春丽用一身青春,抚慰孤独和欲望,等比例换成钞票,寄回家乡,养育过早就生下来,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

如今,春丽看上去已经和老高一样老。

也许,时间在每个人身上流逝的方式不太一样吧。

“儿孙们”

重孙子高声说,我亲眼看见的,太爷爷走路还能小跑。

孙媳妇说,爷爷头发根儿确实都黑了,头发比我的都多。

儿媳妇说,可不嘛,我给他送饭特意在里面放了一盘炒蚕豆,你猜怎么着?全吃完了。嘎嘣嘎嘣的,都不吐壳。

儿子悚然,我爹他老人家真的要返老还童了?

老高身体上的变化,让儿孙们慌张起来。

传说,如果老人老到返老还童的程度,那就是在吸收儿孙们的寿命做养料。

儿孙们近来也的确诸多不顺。

儿子儿媳妇身体不好,三高。

孙子孙媳妇运势太差,做生意,赔了个底儿掉,孙媳妇还被一辆外卖摩托撞断了小腿。

重孙子辍学之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天天梦想成为一个网红。

经过一番商量,整个家族得出了结论。

一切问题归根结底都出在那个被他们称作父亲、爷爷、太爷爷的男人身上。

他实在活得太久了。

都说物老成精,人老成妖,老头这是成了老妖怪了啊。

孙子提议,我觉得我们应该劝劝爷爷?

儿子火了,劝什么?劝你爷爷早点死?

儿媳妇骂,你对孩子凶什么?我觉得孩子说得有道理。难不成你想让我们的寿命都被你爹吸走?

重孙子哭,我还不想死。

儿子眉头终于皱起来,劝,可怎么劝呢?

“狸奴”

平时大部分时间都是猫陪着老高。

老高从词典里翻出猫的古称,给小猫取名狸奴。

狸奴看着老高躺在躺椅上,面带微笑,微闭着双眼,听着儿孙们伸长脖子接力赛一样地大喊:

爹,你看你活得也差不多了,是不是考虑早点享福去?

爷爷,您看您那些老伙计,都通情达理,早你十年走的都有。

太爷爷,你死吧,你死了我就能住大房子了。

狸奴不知道儿孙们在老高面前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但狸奴知道,老高早在二十年前就聋了。

不过那只是在儿孙面前。

狸奴百无聊赖,替老高觉得烦,人类总是很烦。

等到儿孙们战败一样退走,狸奴一跃而上,跳上老高的大腿,享受着午后温煦的太阳。

老高身上原本因为腐朽而香甜的气味,现在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长的气息,跟狸奴在初春草地上闻到的一样。

老高从躺椅里掏出半盒香烟,点了一根,正要陶醉,狸奴却叫出声来抗议,老高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根猫薄荷棒给了狸奴。

人和猫两不相扰,各自沉浸在属于自己的虚无里。

“扎纸匠”

老骡子扎纸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

原本人死了只需要扎箱柜,童男女,可近几年,花样多了起来。

汽车,洋房,女人,电脑,冰箱,但凡人间有的东西,都有人想死后也有。

老骡子的生意好了起来,要是有老人扎堆死,他忙不过来。

年纪大了,眼睛花,手脚也不利索了,他希望老人们死得慢一点,让他喘口气。

老骡子见识了很多老人死去,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

人一旦老到自认为也没什么用的年纪,对死就看得透了一些。

至于另一个世界有什么,其实没有人真正知道,老骡子扎了这么多东西,从来也没有收到过用户反馈。

但老骡子还是坚持用最好的手工,最好的纸张和竹子,赚死人的钱可以,但不能占死人便宜。

老骡子是个鳏夫。

镇上人表面上尊重他,但私下里没有人瞧得起他,对他避之不及。

毕竟他常常和死亡相伴,不吉利。

他常常出现在镇上口耳相传的鬼故事里,说他扎纸美人做媳妇,用坏了就再换一个。

有人声称夜里在老骡子家里看到年轻女人的身影。

镇上的人之所以称呼他老骡子,也是个蔑称,因为骡子不能生育,老骡子做了太多死人的生意,所以断子绝孙。

老骡子不在意这些,别人当面称呼他老骡子他也答应。

老高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和老高聊天时,百无禁忌,可以互相侮辱,挑衅,甚至动动手,但用不了一根烟的功夫,他们又变成了好朋友。

老骡子说,怎么着,还打算活多久啊?

老高就骂老骡子,你个老牲口就是想我赶紧死,你好赚我的钱。

老骡子一笑就露出一口过于洁白的假牙,你放心,我给你扎最好的,你想什么就扎什么,汽车,洋房,二奶,要啥有啥。

闲下来时,老骡子就做风筝,做好风筝,就和老高一起放起来。

老骡子做的风筝飞得高,飞得远,等风筝越飞越高,就把线剪断,放风筝自由。

失去牵绊的风筝,向着云端高飞而去。

这时候老骡子和老高都安静下来,仰头目送风筝归去,觉得风筝也带走了他们的一部分。

老骡子七十多岁,比老高年轻,距离死亡还有一段距离。

老高就托付他,我死了什么不要,你就给我做风筝,做能飞得最远最高的风筝,等它飞起来,就把线剪断。不如归去不如归啊。

老骡子答应他,我会提前给你准备好的,不过可不打折啊。

“算卦”

陈瞎子十岁那年才变成瞎子。

多年以前,小陈瞎子回家路上,见到有人用雷管打井,他不相信雷管这东西能响,就想着插上插座试试。

结果雷管炸得震天响,原本还没成型的井被炸出泉眼,汩汩冒出水来,小陈瞎子被一股气浪掀起来,呈飞翔姿势,整个人倒挂在树上,眼窝里流着血,两只眼球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当年瞎子唯一能谋生的职业就是算命。

父母送小陈瞎子跟着一个老瞎子学命格,摸骨,麻衣神相,立地起卦,梅花占这一套。

好在小陈瞎子聪明,算起命来颇有天赋,年轻时就小有名气,后来就就顺理成章,成了陈半仙,还靠着自己的手艺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老高儿子拎着肘子上门拜访陈瞎子,毕恭毕敬,您给算算,老父亲大约什么时候走?

陈瞎子深陷的眼窝里,似乎藏着无穷智慧,他洒出一把铜钱,又用蜡烛烤了烤龟壳,摸铜钱正反,摸龟壳裂纹,眉头皱起来,不说话。

老高儿子就等着,直到陈瞎子打起呼噜,好不容易叫醒他,陈瞎子才叹了口气,说,那边说,生死簿上找不到老人家的名字。

老高儿子喃喃,生死簿?

“生死簿”

每当镇上有人死去,名字都要登记在册,便于镇上人口管理。

用毛笔字,郑重地写下死者的名字。

镇上的人称呼这本厚厚的册子作“生死簿”。

这是镇上由来已久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宋朝。

小镇虽然小,但存在得实在太久,镇民们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记忆并不可靠。

有时候他们会见到死去多年的人又出现在镇子上:

死去的丈夫又跑回来给寡居多年的老婆放下两条鱼,却不小心撞见了老婆和邻居有妇之夫正在以激烈姿势交缠,死去的丈夫也不愤怒,只是报以微笑,就那么飘在床头,憨笑着说,你们继续,我就看一会儿,我想我老婆了。

诸如此类的事儿,让镇民们迫切需要一个肯定句,断定某个人确实死了。

所以就出现了生死簿。

如果不确定某个人死活,就翻一翻生死簿,一旦在上面发现了名字,就当着这人的面喊出来,一喊,这人自己也猛地反应过来,原来我死了啊,说完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这对活人和死人都很友好。

“生死簿”由哑巴负责管理。

哑巴并不是真的哑巴,他只是话少,从小到大,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用一个字表达意思,绝不会蹦出两个字。

镇上有人说,哑巴之所以惜字如金,是因为他这一辈子只有四百九十句话可以说,说完了,人就死了。

老高儿子来找哑巴商量,能不能把老父亲的名字提前加在生死簿上?

“棺材”

孝子贤孙早就给老高准备了上好的棺材,就算不能土葬,至少也可以安放骨灰。

棺材原本藏在老宅里屋杂物间里,里三层外三层包住,天气好,还拿出来擦擦桐油,晒晒太阳。

现在棺材被儿孙们请出来,就放在厅堂里。

做棺材的木材上佳,足以彰显儿孙们的孝心。

这些木材来自于一棵老树,原本也是活物,沐浴过阳光,接受过风雨洗礼,现在被挖空,做成一艘船的模样,用来盛放死去的人,带他们一起同归尘土。

棺材敞开着,像一个诚恳的邀请。

老高自然读懂了儿孙们的意思。

他也不恼怒,只是感叹自己真的活成老废物咯。

死,成为老高对家族最后的贡献。

夜里睡不着,他就躺进来,发现睡在这,比睡床还要舒服。

而且吧,这地儿有意思,睡在这里就睡在时间之外,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抵达不朽。

老高有了一个想法。

第二天,老高对儿孙们说,就这个月十五吧,好日子。

 “长寿镇”

十五这一天,天气好得出奇。

老高早早就起来了,他已经不需要太多睡眠。

竖起梯子,爬上屋顶,眺望这座古老的海边小镇。

高楼比平房多得多,高低错落的人类建筑把地面切割成不怎么漂亮的形状。

海风和盐积年累月地侵蚀着老人们的关节。同样和岁月有关,风湿性关节炎不亚于诗歌。

小码头上,渔船们陆续归来,每个人看起来都比昨天高兴。

迎着海风站在屋顶,眼睛被吹得发干,头发跳跃,衣襟响动如旗帜,这让老高觉得舒服,这是个适合回忆青春的天气。

一个小时后,老高出现在面包店。

告别甜食几十年之后,他买下一个蛋糕,用来庆祝他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

口腔和牙齿已经不适应甜食和奶油带来的口感,但大脑还是感觉到了快乐。

老高看见妻子十几岁的样子,正在屋子里追着狸奴跑来跑去。

二十岁的妻子嘲笑老高的吃相,用眼神埋怨他总是弄脏衣服前襟。

三十岁的妻子正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沉浸在自己悠远的心事里。

四十岁的妻子正在厨房教训刚刚打翻一桶牛奶的儿子。

五十岁的妻子放下儿子打来通报过年不回家的电话,突然间就安静下来,但转过身还是给他一个微笑。

六十岁的妻子到处寻找就戴在她脖子上的项链。

七十岁的妻子握紧他的手,最后告诉他,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空腹喝一杯白开水。

老高吃完蛋糕,对着镜子穿好早已备下的崭新衣服,镜子里的人,虽然老迈,但看起来颇有精神。

除了一生的记忆,老高没有什么想要带走。

孑然一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老高躺进棺材里,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想着一生中那些美好瞬间,不可再得,也不必再得。

那就带着它们一起走吧。

像是当年和妻子一起挑选晚上要看的电影一样,老高在挑选着要在哪个美好瞬间结束一生,这很愉快,却也很耗时间。

直到儿孙们一股脑冲进来,七手八脚地把老高扶出来。

儿子惊魂未定,孙子欣喜若狂。

儿子说,爸,咱先别死了。

孙子说,爷爷哎,你现在是个宝贝了。

重孙子打开手机,把自己的脸蛋凑近老高,对着手机叫嚣,这就我太爷爷,一个正宗的百岁老人,各位老铁,记得双击。

老高不明白儿孙们在搞什么鬼,接下来的三天,他才明白了一切。

“全市寻找长寿老人”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你身边有长寿老人吗?”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上传你家里的老宝贝。”

老高从老废物变成了老宝贝。

市长亲自来老高家里慰问,给老高颁发了“世纪老人证书”,和老高亲切合影。

儿孙们也沾了光,在市长参与的全家福里,面对记者们的镜头,笑得灿烂无比。

重孙子直播老高的日常生活,传授长寿秘诀,售卖长寿老人每天都吃的豆瓣酱,成为他梦寐以求的网红。

老高居住了一辈子的老宅,成了镇上的旅游景点,有人抠下墙壁上的砖头,挖了房子周围的土,带回家里,和祖宗牌位、关帝老爷供在一起。

每个老高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都接受了采访,记者从他们口中拼凑出一个堪称传奇的世纪老人。

老高再也不能清净地遛弯儿,走在路上就会被路人逮住合影,直播,索要长寿秘诀。

甚至有年轻女孩从远方赶来,直言不讳地提出自己想要替老高再生一个儿子。

老高没想到自己一辈子一事无成,最后却因为活得足够久成为了当地名人。

老高和老骡子喝了一顿酒。

老骡子一开始还阻止老高,你别喝了,你要是死在我这,我成镇上的罪人了。

老高就哈哈大笑。

两个人喝得面红耳赤,勾肩搭背去找春丽一起喝。

春丽骂他们老不死,却还是加入了酒局。

洗头房里的霓虹灯闪烁,弄得还挺有诗意。

老骡子和春丽都醉倒了,连自己老了这回事都忘了。

老骡子要证明自己能生儿子,春丽非要慷慨一回,坚决要求做一次东,请一次客。

老高这时候酒意褪去,走出洗头房,仰着脖子,看着天上星星点点,打了个酒嗝,临走时,回头嘱咐老骡子,别忘了我的风筝啊。

“渡海”

如果仔细看,海天原本就接在一起,要是翻过来,你分不清哪是哪。

太阳从海平面上爬上来,阳光翻起海浪,海浪折射阳光,海面上就洒满了星辰,和夜空没什么两样。

一只云朵形状的风筝,在海天之间飘来荡去,和其他形状各异的白云打招呼,云朵们似乎都被挠了痒痒,慌乱起来,光影被折射得乱七八糟,有种杂乱的美。

沿着风筝的线往下看,海面上漂浮着一具棺材,老高就坐在棺材里。

现在这个棺材不叫棺材了,它是一艘船。

风筝线索的另一端,拴在船头,充当船帆。

海风和海浪相送,用不着桨,船就起起伏伏漂向远方,船身划开海面上的星辰,它们聚拢又散去,美丽而调皮。

老高坐在船里,再一次成为自己命运的船长,他手指指向哪里,风筝就飘向哪里,船就游向哪里。

头顶有人呼喊老高的名字,老高抬起头看,年轻的妻子,正飞翔在自己上方,冯虚御风,向他挥手致意。

海面尽头,海天相接的地方,凭空出现了琼楼玉宇,高耸入云,又绵延万里,呈现出不曾见过的几何形状,一砖一瓦分毫毕现,像人间,又不像人间。山峦迎面,草木放肆生长,行人来来往往,互相交谈。穿比基尼的姑娘们露出皮肤,沐浴阳光。孩子们叽叽喳喳,不着急长大。鸟儿成群飞过,不着急归巢。

薄雾笼罩,风有形状,光有线条,一切都像是一个梦。

一股从未有过的快乐,从心底升起,从嘴里,鼻子里,眼睛里窜出,像鲸鱼喷水一样,在海面上炸开水花,召唤彩虹。

老高索性脱掉衣服,恢复年轻肉身,高声唱起年少时的歌,催促海风加速,和妻子一起,漂向海面尽头,轻易就成为风景和梦的一部分,从此不知所踪。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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