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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往事——毛芹

 冬不拉拉 2019-08-25

父亲今年八十又一,似乎已到了杖乡杖国的高龄,但是在我眼里,他从不属于老弱病残之列。他瘦削矮小,但脊背挺直。年轻时患白癜风,,出于家境从没有认真治疗过,大面积蔓延,胳膊、腿、面部皮肤换肤似的,竟连成片的粉白。脸上细嫩粉红,没有皱纹,稀疏的白发软软的均匀的掩覆着头顶,父亲没有那种谢顶男子头顶禿成的光亮。亲戚中晚辈评价他是童颜鹤发,而我看他是清癯严峻。别人文章里关于父亲的词汇——吃苦耐劳、精明能干、厚重如山、任劳任怨等,用在我父亲身上,似乎都不恰当。说他吃苦耐劳他比不上我母亲,说他事事洞明却不能干。我妈说他是沾染了街头人尚清谈而恶劳作的毛病。我爸做事从不会默默无闻,他会从前因到后果,连任何细节都不放过,向我妈表功,他也不是稳重的大山,他是奔跑在前面的执行者,而我妈才是稳坐中军帐的运筹者。

对于父亲最早的记忆,是我五六岁时候,那时父亲在林场当会计。梅雨季节雨下了不知几天几夜,淠河水暴涨,听街上人们纷纷传递着洪水的消息——通往外面的路全部被淹,去小墩的大桥,去邓巷的小桥全都不见踪影。每天我妈无数次带我穿过庙院,走向街口,张望通向林场的路。水不断上涨,满眼泽国湖乡。有时会有小木船划过来,那是在解救被水围困的人。沿街的几处房子门板都下了,湿漉漉的泥地上站满了人,,有刚从水困中逃出下船的人,有从乡下出来正等船来要迁往高庄方向的人(我姥姥和我表哥被水困了半夜,从大桌架板凳攀着树杈等到我妈求人划小船将他们救出来,又乘船去了高庄舅爷家里)。我妈向他们打听林场的消息,人们都说林场最低洼,房子早就淹没了。我妈我奶欲哭无泪。早先就听我妈对我奶说去公社打过几次电话,林场的电话都不通,我妈焦虑无比地坐在矮凳上,我蹲在一边,头伏在她的膝盖上,突然有人在院外喊我妈去公社(在我家后面)接电话,我妈急忙跑去,一会儿,我妈回来了,一扫刚才的愁容倦容,满面春风地对我们说刚才是我爸打来的报平安的电话。我奶絮絮地说:宗清聪明,知道我们着急……我妈说刚刚公社领导说毛会计和林场工人一起保护了国家财产的安全,洪水到来时木材都扎成伐,固定好了。电话机抢出来,电话杆没倒,刚接好通话。原来我爸是打电话向公社领导汇报险情并挟私给家人报了平安。

老淠河整治之前,每年的梅雨季节都会发大水,但我们莲花庵街上,我家住的那一块我记忆中都没上过水。我奶说这里是荷叶地,水再涨也淹不到它,我家和邻居们的土墙草房都没有倒塌的。

后来的印象是父亲考进农中任教了,那时农中许多学生都住校,教师们是身兼老师、保安、辅导员、宿管等多重职务的。所以也都住校。每个星期六下午五六点的样子,我爸总是挑着两口袋米回来,我家六口人吃供应粮,粮站在农中斜对面,所以买米的事我爸全包了,这一点他很尽责,我家不曾有没米断顿的事。父亲回来,我们轻松了,从井里抬水的事不用做了。父亲很会讲故事,我妈、我们姐弟都是他的听众。晚间,我妈忙完之后,我们静静坐着,也不点灯,听我爸绘声绘色地将他看到的书中的故事说给我们听。文言白话小说四大名著里的许多故事都是这一时期节假日听到的。记得有一次小学老师参加考试,考到了四大名著的作者,我妈回来对我爸说亏得我爸平时讲故事连作者、朝代也要讲清楚。我妈转过头考我,我也一一答对了,我们都很有点自豪。

我爸回来,我们家就要加餐了——周六早晨就买好二斤豆腐,晚饭时会多添一个菜:辣椒汤煮豆腐,红红的汤油白嫩嫩的豆腐很诱人,更奢侈的是买一斤猪肉做肉丝下挂面,肉是早晨买的,连精带肥只有一斤,挂面则是做晚饭时随时去街西头挂面坊现买的,这事我和我弟都踊跃去做。这样子吃饭时就比较隆重了:红漆的小方桌桌缝朝门放屋子正中,玻璃罩子灯擦的亮亮的放桌上,豆腐锅热腾腾,肉丝面条颜色特别好看,金黄的肉丝白软的面条嫩绿的青菜。我们恨不得端起就吃,可我爸非要我们坐好不可,而且座位还有讲究,他不允许小桌上沿下沿各坐一人的坐法(他说这是王八席,不能坐。)这时我们赶快听他的调整座位,好赶快吃饭。

我爸比较懒散,工作之余,在家里眼里看不到家务活,而且那时候农村教师会做的事很多他却不会做,也不屑做。他喜欢躺在那里看书。而我妈是不甘于现状的实干家,她总想着什么法子要改善家人的生活。每年春天她从姥姥家借母鸡孵小鸡或者去孵化场捉几十只小鸡崽来喂养,她总是畅想着杀鸡待客犒赏家人之类的事,可是编鸡罩垒鸡棚这些事我爸都说不会做,需要我妈去恳求别人帮忙,邻居王老师这些事手到擒来,我妈每回免不了抱怨,说多了甚至有当初所托非人之意。可我爸都是振振有词,说我妈会瞎折腾,做无用功。我家院外的庙院早晨是菜市场,农民们将家禽拿来卖,常常把瘟气传出来,我家的几十只鸡争相赴死,陈尸各处,几十只常常死个精光,可我妈总是不死心,每年春天一再尝试,早早请来兽医给鸡打预防针,每晚我们一只只捉起鸡给它滴鼻子,弄得鸡飞狗跳的,院里的鸡粪时刻要及时清理,所以我们对养鸡的事也是不胜其扰,赞成我爸的说法——啥也别养,只把几口人养好就行了。我妈总是说那是我爸懒的借口。我妈的心很大,她甚至买过一只小猪崽栓在院里养着,整天乱糟糟的院子让人头都大了。所幸不出两月,猪就死了,我解脱似的暗自高兴佩服我爸的先见之明。我妈却有着很深的挫败感。她总是操心自家孩子个个瘦的跟猴似的,营养跟不上,羡慕张家奶奶是接生婆,家里孩子有鸡蛋吃,个个体质好,王家有轧花副业,可以常常卖肉吃。我爸总是不以为然,认为过清苦生活的又不是哪一家,我们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不错了。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知足常乐。我妈叫他这是不思改变。一直到我家搬到农中住之后,在校外空旷的岗头养猪养鸡养鸭,我家终于有杀猪宰鸭过年的盛事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清贫的日子,父母免不了争吵,我妈总是怪我爸没能力改变现状,我爸星期天回家有时为了耳根子清净吧,总是撇下我妈的抱怨,跑去钓鱼,当然钓到鱼回来皆大欢喜,我妈也忘了矜持,认认真真料理起来,大家闻着香味早早就在期待中了,往往我爸是一块都不吃的,他说看我们吃就高兴了,其实他吃鱼挺利索的,他没有我们的费事,还说细小的刺从齿缝间就剔出来了。这大概是他的吃鱼绝技吧,但他钓鱼却一直很少吃鱼。可是没钓到鱼的话,我妈会埋怨他浪费了半天时间,没帮她伺候菜园,没帮着做家务,我和我妹也因为爸惹得妈生气而站在我妈一边,帮腔帮调,我爸会悻悻地说我们娘几个一条心。也许,妈也觉得过分了吧,而且我爸态度好,对我妈从不真正的恼,所以似乎一触即发的战争硝烟不用一个小时就散去了。现在想,我妈呢,是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一直在奋斗的路上,我爸呢,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是“顺适”现实。他们一直在斗争中调和着。

我爸不擅长家务事,农村男人的体力活技巧活他也不行。在农中住时,我妈每天上班要走四五里路,小学老师往往都是包班的,一天从早到晚都要在课堂,她上学往往把脏衣服都带到学校利用午休时洗,放了学匆匆赶回来,这时我爸已在学校大门外翘首等待了,见了我妈,第一句都是“老李,我们烧饭。”然后回家往锅门口一坐锅洞里点着火,我妈在锅上忙起来。我爸学校的同事笑他有等的功夫,饭早烧好了,可他说他准备好材料可以,但不能烧,烧了也不好吃。人到中年后,我妈对我爸的宽容许多,还总是说我爸比他的同龄男人表现好多了,说我家隔壁的校长等人在家就是甩手掌柜。什么也不干。

可是有些事我爸却自觉自愿的承担,做起来是堪称完美。那时候一般人家的调味品就是自家做的辣酱,我家每年也会做,而且做的比一般人家多,品种还不一样。有黄豆酱,有蚕豆酱,不光为了调味,也为了当菜,还有时馈赠亲友。做酱需要漫长的过程,豆子煮好冷却拌上面粉,厚薄适当地摊放在竹匾竹筛等器物上,盖上布单开始捂酱,等豆子长上厚厚的黄霉时,将霉豆瓣铲起来晒霉,晒几天之后准备大盆的凉开水化好咸盐下酱,以后就是晒酱,每天端进端出,不厌其烦,其中最关键的是捂霉,这一环节有疏漏,霉的不成功,做的酱就不好吃。没有霉好的豆瓣我爸宁愿倒了,也不肯再用,他怕坏了他的手艺。整个过程,我爸都一丝不苟。什么时候用纱布罩着晒,什么时候用玻璃闷着晒,放多少生姜辣椒蒜瓣,哪一盆可以做酱菜,哪一盆做炸酱,哪一盆炒菜做调味品的,都有讲究,吃了我家老闷酱的人都说我爸可以把它注册商标对外出售了。我很喜欢吃我家的豆酱,有它,不要别的菜,我都可以吃两碗饭。上初中时,我们学校扩了初中班,没有教室,我们的教室是“二补制”使用,就是我们放学,教室让其他年级用,其他年级放学,我们班上学,这样我和我妈的作息时间就不一致了,放学回去我得自己做饭吃,我不想炒菜,我妈常常留一碗菜让我搁锅里蒸蒸吃,我总是从釉瓷的酱坛里挖两勺酱拌到饭里,吃的津津有味,一学期下来,等我妈发现,酱已让我偷吃了大半坛。上高中住校后,我带的花生米闷酱更是让寝室同学垂涎三尺。成家之后,我爸每年会专门为我做一坛闷酱送给我,我总是觉得,用我爸的辣酱炒菜比超市里买的任何调味品做出的菜都要香。这才是真正的纯手工的无任何添加剂的传统食品。家里每年冬天腌咸肉、咸鱼做花生糖等,春天腌咸鸭蛋、做醋酸头等等都是我爸一包承揽,他都做的很好吃。他腌咸鸭蛋很有特色,用上花椒、辣椒等等,每年端午节,他都会亲自取出盐蛋洗好煮好分好给我们姐弟几个带上,后来还包括他干儿子一家。

我妈退休后得了类风湿的毛病,日渐行动困难起来,而我们姐弟们都各自成家忙工作忙孩子忙各自家庭,十七年里一直是我爸一个人不离左右照顾我妈起居,起初我妈最信任的治疗方法:洗、熏、焐,这种种需要的材料要我爸一手去采集,然后洗熏焐的方法步骤一一照做,每种方法都长达三个月之久,直至我妈对之失去信心放弃为止,我妈对省立医院市医院的治疗方案总是心存抵触,她看到每种治疗类风湿的药都有很大的副作用,总是半个月之后就坚决放弃,她相信各种单方各种中药,人家介绍的报纸中缝里的广告:哈尔滨的草药吃了快一年,后来我妈终于对它不抱幻想,扔掉的草药都成口袋的。这一天三遍炖药,我爸亲力亲为。后来我妈病急乱投医,听信别人说的可以当邪症医治,请了人在家里折腾。又有人们传的北京医生的药、合肥医生祖传的药、河南药,安庆药,直至我妈自己不再信任它们。我妈每天听收音机上的健康讲座,非常相信上面的各种保健品,每次哭闹着叫人给她买,我每次听说都会发火,怪我妈上当受骗却不自知,可是许多次我爸瞒着我们姐弟起一大早到收音机里指定的药房为我妈买“药”,面对我们的责怪,我爸说花钱给我妈买个希望,买个心安。在我妈生病后不再沾凉水的日子,在我妈不得不拄上拐杖的日子里,在我妈不得不坐轮椅的日子,在我妈不能穿衣穿鞋的日子里,在我妈住院的日子,我爸从不离左右,他是她的手,是她的腿!没有谁能向我爸那样理解我妈的需求,没有谁有他的周到和耐心。在我妈自怨自艾的时候,在我妈被病痛折磨想放弃生命的时候,在我妈哭闹着怄气的时候,在我妈闹着要买保健品被我们斥责愚昧的时候,在我们失去耐心心生嫌弃的时候,是我爸不躲不离小心安抚耐心哄劝……

在我妈临终前一天,闭目昏睡时,我爸走到床前拉起我妈的手叫一声“老李”,我妈清醒地回应他的是将我爸的胳膊用力的捏了七次,直至力衰。我觉得我妈是用这个举动向我爸表示:我认出你,记得你,感谢你!我妈活着时多次为拖累了我爸表示对不起,表示感谢。我妈曾经对我说过,她和我爸相处八年之久才结合在一起,我妈年轻时有出众的长相,受到那个时代女性少有的正规教育,有优越于我父亲的家境,可她最终嫁给了曾经在她家的茶馆里为听大鼓书义务去当小伙计的我爸。我爸也许是感激我妈许多年前的认可和接纳,也许是为了当初的许诺和誓言,也许就是为了镂骨蚀魂的爱情亲情。父亲用他的行动向母亲表达: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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