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我相信,如果谁成为了我的读者,他或她的生命体就会被触动,整个人生都将有所改变。残雪: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节选)文/王迅 x 残雪;原文刊发于《青年报》:微信来源:花城王迅:在国外一次演讲中谈到,你这样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即自然,天地万物都是主观性的产物,而一切主观性事物,又是客观性的产物。人在与自然的交流中获得一种自由,不再是黑格尔与卡尔维诺所描述过的那种高高在上,纯而又纯的轻灵事物的运动,也不是萨特或胡塞尔等人所宣称的片面一元论定义,它成了多姿多彩、混沌有力的,席卷一切的、宇宙中大地与苍天之间的交融互动。这部小说中,人物感知事物的过程应该属于这种“交融互动”吧。能谈谈其中所包含的艺术哲学吗? 残雪:你所讲的是我的哲学观和艺术观。这部小说是我建构的哲学观与艺术观正在成熟起来的一种显现。我一直认为物质和人的精神共同构成宇宙或大自然的本质设定,物质与精神也一道构成最高宇宙矛盾,这个矛盾又是辩证存在与发展的。在《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这本书中,人与人,人与大自然之间的交融互动所展示的就是这种理念。我用艺术的形象语言将最深邃的哲理说出来了,这本身就说明了物质的原始的强大威力。这应该是西方哲学家还没有说出来的真理。我长年沉浸在西方文学和哲学的氛围中,以典型的中国式的“悟”的方式,也就是物性思维的方式,看出了两种文化各自的缺陷与奥秘。我所尝试的实验文学正是要将我自己的这个中西结合的自我表达出来。迄今为止,我的表达还是很成功的。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西方文化的魅力。 王迅:药草在小说中就是一种灵物,是连接人与自然的精神桥梁。小说中这样写亿嫂对药草的感应:“亿嫂看到药草的海洋,不知名的粉色花朵在草丛中怒放。此刻,她感到自己满怀一种雄心壮志,并且她像青年一样意气风发。”通过对它的培植和想象,可以接通肉体与精神,一方面是把肉体精神化,另一方面是把精神肉体化,势不两立的灵与肉构成矛盾体,支撑着一轮又一轮的分裂与统一的运动,生命体就在这种运动结构中获得升华。不仅是赤脚医生春秀、米益、葵、站长,蓝山黑衣人,乃至整个云村和荒村的人,都生存在这种结构中,这种情况如同你在《黑暗地母的礼物》中对“读书会”营构,充满了诗意。在我的理解之外,尤其是赤脚医生与病人及其疾病,作为一对审美范畴,还有更多的象征寓意吗? 残雪:是精神的桥梁也是肉体(身体)的桥梁。药草最富于灵性,与人类互生互长。不过千年岩石、沙粒、泥土等的灵性也不弱于药草吧。我写过一篇题为《尘埃》的短篇,就是歌颂物质的伟大的。这些作品全是歌颂的,宣扬的是大自然与人的同体关系,一体化。同西方人的纯精神不同,我写出了一种物性精神,这种精神或精神性物质比纯精神更为丰富有力,它的诗意发自生命体的黑暗深处。所以我相信,如果谁成为了我的读者,他或她的生命体就会被触动,整个人生都将有所改变。从这类作品中可以获得一种看待世界的新的眼光,我的一位年轻读者将这种眼光同圣经中的眼光类比。所谓医生与病人,就是我与他人之间的沟通的隐喻。在新世纪中“沟通”将成为首席关键词。所以在作品中,医生与病人,草药与人的关系已完全不是传统文化中的机械关系,这些事物构成一对一对的矛盾,矛盾的双方你成为我的本质,我成为你的本质,展现一种对称之美,辩证之美。如果读者学会了像我这样从统一与分裂的矛盾出发,辩证地去感受那些情节,就会发现作品中那些微妙的层次。那是我们大家的身体与心灵的展示。 王迅:这种隐喻在你小说中无处不在。作为自我与他者关系演绎的一对范畴,医生与病人的关系构成了小说表达的核心。此外,小说中的隐喻具有丰富的层次,比如那诡异的崖豆藤,命运之蛇,黄鼠狼与芦花鸡,这些意象具有某种意义上的独立性,在小说中是否可以当作一种精神发动装置来看待?它似乎起到开启或激活灵魂深层的矛盾结构的作用? 残雪:对啊!那些有意思的小动物与各种植物,就是启动人性机制的发动机。每一个都充满了激情,它们挑起矛盾,促使人振奋起灵魂与肉体,去和那世纪的命运决一死战,死而后生,建构起自我与自我相联的美丽的大自然。这就是艺术家和哲学家的日常生活。我每天都要问自己:“你今天尽力了吗?”我把我的每一个小时都同创造联系起来,我同这些自然灵物生活在一块,从不分离。 王迅:在你的长篇小说中,往往会着意于一种地缘性的人格的塑造,如最早的有《五香街》,近期有《边疆》《吕芳诗小姐》《黑暗地母的礼物》等,都是这样。而《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更是如此,小说中云村人、荒村人都有一种“同类的气味”,散发出一种理想主义激情,而沮丧或颓唐这类情绪与他们无缘,这种地缘性人格是否可以看作一个精神共同体?他们处在不同的精神层次,总体来说,都在以飞翔的姿态奔向自由境界途中? 残雪:说得对。这些人住在一个精神与身体的共同居所中,相互之间只要一句话、一个暗示就心领神会。理想乌托邦里面有不同的层次,但处在所有层次的人物和事物都是趋向于同一个目的。乍一读到,情节好似谜语;慢慢地深入进去,那个目的就有可能渐渐地显露出来。以我阅读这类作品的经验来形容,这个时候我就会恍然大悟:啊,原来这里又有一种自由表演!我们新实验文学的写作者,只对一件事感兴趣,这就是进行自由表演。这种行为艺术就是我们的生活——生活在那个艺术王国中,只能进行自由表演,这是目的也是过程。要不然的话,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东西可写? 王迅:这种写作应该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源自对“自我”的开发,同时与阅读相连,在审美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开始发动一种精神与肉体相交融的“革命”。 残雪:说得对。我并非从一开始就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是通过每天的创作和阅读而慢慢发现我的王国的。我认识到只有实践才可以真正建构自己的人格与王国。这个王国就是同大自然王国相连的小自然。我每天发动自己的肉体与精神,这个矛盾就会不断地扩张自己的版图,展现出匪夷所思的奇异画面,与此同时你里面的自我也反复听到大自然的呼唤。实践越多,我就越纯熟老练,胆量越大,越敢写。 王迅:所以,这样的写作没有套路,完全是一种原创性写作。 残雪:这一点是肯定的,这种写作有特殊的语感,却没有固定的套路,它是瞬息万变的产物。如果认为可以按某种套路去写,那就大错特错了。有一类文学家,他们不满足于停留在肉体与精神的表面层次,他们对于那片隐约中感到的未知国土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而这片国土,是他们在创造过程中意外发现的。潜在的物质与精神王国并不存在于人们的共识之中,也许可以说,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王国是看不见的,只有那些勇敢的男女艺术家们的不懈的深入探险,给我们带回关于她的种种描绘,而历代艺术家的描绘,又不断拓展着梦幻王国的疆界。 王迅:我曾在《极限叙事与黑暗写作》一书中,把你的创作称之为“黑暗写作”,一种深入到灵魂的精神舞蹈,你也有一部小说集叫《暗夜》,所以,这类艺术家具有一种“黑夜”意识,不同于一般的艺术家。 残雪:属于这个黑夜世界的艺术家,都是一些肉体与精神生活极其复杂的人,这些艺术家们关注的不是表层的生活,而是那更为隐蔽、难以言说,却又无处不发挥作用的深层的生活。那种生活表现为《麦克白》《裘利斯·凯撒》里面的戏中戏,它也是博尔赫斯提到的“两幕剧”。他们的作品一开始并不属于大众,也不能给大多数人带来审美的满足,他们的影响一开始也只在小众之中。然而这种影响却是震撼灵魂、要改变人生观的影响。这类文学又可称之为肉体和灵魂自身的文学。作家在作品中所描述的,是同大众公认的现实世界并列的另一个、也是更为广阔的那个世界。 ——残雪历年读书笔记首次结集出版:跟着残雪读大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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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老鄧子 > 《创作谈访谈写作课文学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