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残雪》，令人想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从未上过学，生前在阿根廷国立图书馆工作，双目失明，终身未婚。他一生著书，在自己著名的短篇小说里营造一种非现实的“迷宫”。他是一个独特的作家，一个幻想者，是世界文学史上“无可替代的天才”。残雪解读博尔赫斯时有论题《通往梦幻之乡》。 实际上，《残雪》也是一种特殊的小说，它避开纷纭复杂色彩斑斓的日常生活，进入“另一种现实”，“它的根深深扎在幻想王国的黑暗处。”（残雪序语），它的风格令人震惊、迷惑而倾倒。 走进残雪的小说，首先被她的语言所吸引。这是一些不动声色平淡无奇的文字，它们用飘忽的语境，几乎雷同的对话方式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氛围诱导人读下去。读的时候聚精会神，绷紧了神经，生怕漏掉一个字，又害怕她马上把它给结束了。 果然，这些篇什都很短，读完后起初是一片茫然，紧接着，暗夜、梦游者、牛头怪、白脸无须无发人、悬崖峭壁下的岩洞、木版屋、黑暗的树林、白色尖喙利爪的巨鸟、汹涌的大海、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人、尘暴飞扬的沙漠、没有面孔的影子、一地洁白的梅花、停尸房等等众多 的意象在眼前重现，仿佛心灵中久远的梦境突然复活，混沌、模糊、沉闷然而清新，它们给读者一种神秘的奇异的美感，促使你再一次地去探究它。
它有点像诗，却又不是诗；有点像哲理，却又不是哲理。因为它出自人的直觉，是一种排除了理性意志的写作，它表面上没有结构，不合逻辑，内部却有着隐藏得很深的结构和逻辑。读者必须运用创造力去闯入，才能发现它们。 也就是说，同为幻想者，博尔赫斯的“纸上迷宫”是精心营造的，是为了让读者迷失在自己的智慧中而自得其乐；残雪的作品靠丰富的直觉来写，是作家“生命热力所涌动”的结果。 那么读者是不是也要靠直觉来读，靠灵魂去体验去感应与对撞，从而享受共同创造的快乐呢？ 残雪的小说中仿佛有两种旋律在那里缠绕、奔腾和搏斗。一种是现实生活的无聊、庸俗、荒谬、肉身的尴尬与丑陋，另一种是对绝对的美即诗性精神的向往、追寻。现实生活的淤泥令我们裹足不前，表现拙劣，痛苦不堪，于是我们固执地拔足要向精神之美的天堂飞升。 这种灵魂的扭斗鲜明地表现在《公牛》、《旷野里》、《苍老的浮云》等篇目中，随后更为超凡脱俗的风景出现了，灵魂向更深更广的领域拓展。《关于天堂的对话》、《新生活》、《匿名者》风格更为隐晦，诗意愈加浓郁。、 《海的诱惑》中痕携妻长途跋涉住到了海边的小渔村里，只因为他有个模模糊糊的憧憬：“渴望在海浪声中思索”，“他觉得自己的活力正一点一点地从体内消失”，以此“作为最后的挣扎”。浑浑噩噩过了数年之后，他几乎萎缩了，沉沦了。 这时，景兰在海边出现了。“海异常宁静，像死一样。”景兰的出现意味着不同寻常的日子的到来。——残雪的小说中多次出现景兰这样的人物，如《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中的白脸无须无发人，《归途》中的房主人，《从未描述过的梦境》中的老妇人，《变迁》中的医生，《弟弟》中的小老头，他们无所不知，面容模糊，没有来处，他们有一股魔力，主人公总是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们，当主人公的领悟达到一个新的层次的时候，他们就消失了，不知所终。 景兰也是这样一个另类。 痕和景兰出发了，山路崎岖不平，冷风呼啸，白色的死亡巨鸟阻塞了道路，这是个“黑暗王国”，痕在其中找不到方向。在这里活着的人们，住在潮湿的岩洞里，吃着粗劣的食品，大海狂暴而凶险，冲毁着一切，迫使他们流浪漂泊。他们不断搬家，与大海“纠缠不休”。景兰每晚都要去潮涨的海水中游泳，他确信海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这个声音令他无法抗拒。 就在这样的夜晚，痕第一次地进入了大海，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疼痛。景兰似乎无处不在，却又不再出现。最后，痕和妻子“……钻进了一个岩洞。他们终于坐了下来，痕听着炸雷一样的涛声，看见生活的谜底在他们眼前一一展开。” “受伤的那天夜里，痕又进入了大海，他是从岩石下的一个洞钻进去的，洞的边缘尽是尖锐的毛刺，痕挤过去的时候，身上的皮肤被划破了，身体周围的海水都被染成了淡红色，他用力扭动着，全身痛得受不了，他的扭动却又带给他难以言说的快感。” 原来黑夜中谛听大海才能找到生活的谜底，原来看起来广阔无垠的大海却只有一个长满毛刺的小小岩洞方可进入。而一旦进入，你就到达了生命深处长久渴望的绝美境界：“莫可名状，无比纯净。”原来，海是美，是时间和空间，是永恒的所在，作者讲述的“是关于那个世界，关于灵魂，关于艺术王国的故事。”（残雪语），是执著与追索。 这种固执的寻求是生命充满了张力，充满了悲壮，充满了诗意。 读残雪的小说是一次精神的探险。她使你身处大众所公认的现实里头却相信奇迹，相信人类千古不灭的精神之旅。 同时，残雪的小说极大地体现了语言组合的魔力，它们是不可替代的。你不能讲述它，如同你永远无法真正地表达自己，你不可能把它们拍成电影、电视剧、舞台剧等等，那将使它们古里古怪，面目全非。“它们是黑暗灵魂的舞蹈”。你只能在宁静的深夜阅读它，感受它，体味它，就像读一些晦涩而美丽的诗，就像重温我们曾经有过的离奇的梦境。 （《残雪》，残雪著。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之一，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0年3月初版。）
~ The End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