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酒,杜甫喝得潦倒不堪,李白怎么喝得豪放旷达?感觉杜甫的一生都过得紧巴巴的,似乎没喝过什么好酒,总是凑合着喝点浊酒薄酒。比如那天,《客至》,“盘飧(sūn)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pēi)。”家里确实穷,菜无好菜,酒无好酒,但朋友来了,该有的地主之谊不能缺,酒虽然差点,还是要喝一顿的。 有时候,朋友忽然来了,连“旧醅”之类的劣酒都喝光了,怎么办?只好向邻居大喊:你们家还有酒吗?——“隔屋唤西家,借问有酒不?”邻居家是实诚人,有!当然也没什么好酒,你也不用往过跑啦,把酒坛子从矮墙上给你递过去就行!于是——“墙头过浊醪(láo),展席俯长流。”这是《夏日李公见访》,杜甫办的尴尬又风流的事儿。 浊醪就是浊酒,家酿米酒,乳白色,不透明,故称浊酒。喝酒讲究的是人要投机,酒菜差点没关系。苏轼说得最专业:酒勿嫌浊,人当取醇。只要感情有,喝啥不是酒?何况杜甫也是个好喝酒要面子的硬汉,有人来了岂能放过?连日连月连年的腌臜心事沉郁得结了块,乃需要用酒来浇一下,所以——
不能从诗品看人品,但至少能看得出酒的质量高低,总之,杜甫翻来覆去喝的都是上不了档次的酒,应该也就是当时的大众消费水准吧。 但是他心仪的好朋友李白比他强,名气大,行情高,仿佛朋友遍天下,动不动就能喝上好酒。比如:“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郁金香”是山东好酒,名满天下,用的原料是黍米,古老深井水制糊,酒色有琥珀的光泽。 他过终南山,也有老朋友盛情款待,喝得痛快:“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于是把酒向月说出心里话:“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从喝酒的行头上来看,“金樽”至少不会装杜甫喝的那些“浊醪”吧?那装什么酒呢?另一首《行路难》里有交待: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似乎是很奢华的场面,其实李白一生也不得志,是不是总能喝上那么好的酒,也许吹了一个小牛,算是艺术允许的夸张吧?“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不是吗? 人生得意,喝点小酒吹点小牛皮,正是男儿本色。个人感觉杜甫也在吹小牛,李白是往富里吹,他反其道而行之,使劲往穷里吹,其实他并不是总过得那么惨兮兮。 话说回来,作者更关注的是李白喝的“清酒”,其实还是一种米酒,只是酒精度高一点、透明度好一点,也还是小康殷实人家都能喝得上的酒。 那当时有更高级的酒吗?还真有,高级到老百姓见也没见过,李白一生应该也是仅喝过有限的几次,还专门写诗来表达自己的激动心情。那让诗仙如此钟情的,究竟会是什么琼浆玉液呢? 葡萄生发出来的氤氲诗意,怎样俘虏了傲岸的诗人?葡萄酒!在诗人如星汉灿烂,诗情如春草勃发的唐代,那是一种怎样浪漫而诗意的存在? 先得说说葡萄酒是怎么来的。 要说野葡萄,早在殷商时代,我们的老祖先就知道它能吃。
这里的“薁”,是野葡萄,但不能以此酿酒,做“春酒”还是要用“稻”。后来风靡天下的葡萄酒,原料是欧亚种大葡萄,据记载传入中国是在汉武帝手里的事,张骞出使西域时从大宛带回来,距今也有两千多年了。诗人李颀的《古从军行》中写过:“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蒲桃”和“葡萄”及下文中的“蒲萄”等都是一个概念,不赘述。 据《太平御览》:
一个顶温馨的故事。皇上赐食葡萄,身为宰相后来被封为江国公的陈叔达自己不舍得吃,要拿回家去孝敬老母亲,他的老母亲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婆子,她曾经是陈宣帝陈顼(xū)的昭容,所以陈叔达是陈后主陈叔宝的异母弟,曾经的天潢贵胄,但老母亲得了口干的病,却吃不上葡萄。 因为一片纯孝之心,陈叔达敢于抗旨,而唐高祖也竟然这么有人情味,问清了情况,感慨道:“你还有一个老母亲可以孝敬啊!”估计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老娘,不禁悲从中来,还大哭了一场。无情未必真豪杰,这样的开国之君是有情有义的汉子,叨叨令很是佩服。 可见在唐初,葡萄还是极稀罕的物品,皇上才能拿得出手。既然葡萄这么稀缺,那葡萄酒当然更是极品。 即使这样,初唐的“五斗先生”王绩却没少喝葡萄酒,他写过《酒经》、《酒谱》,精于品酒。他在《题酒家五首》中写道:
很优雅的劝酒诗,相逢不醉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他王绩为什么能喝上这么名贵的葡萄酒?因为有地利,近水楼台先得月,再说王姓是山西望族,王绩是王勃的叔公,隐居在山西运城一带,而运城安邑生产的葡萄酒后来名闻天下。据李肇《唐国史补》记载:“酒则有……剑南之烧春,河东之乾和蒲桃”,“河东乾和”应该是目前所知我们国家最早的葡萄酒品牌。 葡萄酒在唐初还是顶级珍品,奢华不可方物,可走到盛唐,就不再那么高不可攀了。 在葡萄酒诗中,最荡气回肠的莫过于王翰的《凉州词》:
以身许国的将士们慷慨赴沙场之前能痛饮葡萄酒,则马革裹尸死而无憾。 李白一度在江湖上快意行走,也在风月场上流连忘返。他在《对酒》诗中写道:“蒲萄酒,金叵(pǒ)罗,吴姬十五细马驮。”可见,跟葡萄酒匹配的还是金酒杯和玳瑁筵,纸醉金迷。后人对李白有个评价叫“浪漫主义诗人”,呵!不置评,我的理解是分开更精确,“浪”是真的,《对酒》就是浪子歌;“漫”也是确的,《襄阳歌》就有汉江水化成酒的动漫级想像:
金叵罗 李白也确实有非凡的想像力,一江春水流成酒,一日须倾三百杯,还准备喝它一百年,烂漫到这个程度,千古也就此一人了吧?这里注意诗中有个比喻,说到葡萄酒,李白形容为“鸭头绿”,难道在唐代,人们喝的都是绿葡萄酒不成? 最风流蕴藉的唐代诗人,都去种葡萄酿酒了吗?
读李颀的这首《塞下曲》,有一种很写意的印象,感觉最早的葡萄酒是用眼泪和鲜血酿就,似乎它天生就应该是红色的。《长安十二时辰》里,焦遂倒在鹦鹉杯里递给狼卫曹破延暖身的酒也是红色的。 但偏偏不是,唐代的葡萄酒多见的倒是绿色,绿葡萄酒!这倒是让我们有些吃惊。 据柳宗元之《龙城录》载:
意思是一代名相魏征还是一名酿造葡萄酒的巧匠,他的酒名极雅致,“醹渌”和“翠涛”,存放十年,味鲜如初。 唐太宗喝了魏征酿的美酒,赞不绝口,诗里的“兰生”说的是汉武帝时的百味旨酒,“玉薤”是隋炀帝的名酒,但这些好酒都被魏征的葡萄酒打败了,他的酿酒绝技学自于胡人,自称得大宛之法。 640年,唐太宗的大军攻破高昌,把西域的“马奶子葡萄”和酿酒方带回了长安。于是,太宗兴致勃勃地DIY了一把。 得益于魏征的指导,太宗的皇家酒坊大获成功。据《南部新书》记载:
据此确凿可知,魏征所酿之酒“醹渌”和“ 翠涛”果然是绿色葡萄酒。如此,以前疑惑的“灯红酒绿”一词,仅从字面看,也该能明白了。 忽然想到白居易脍炙人口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他喝得也是绿葡萄酒吗?这个可不是,两个好朋友的日常小酌,还是喝不上葡萄酒的,虽然白居易官也不算小。这里的“绿蚁”指的还是米酒,从说话的口气看,很可能还是白居易自己酿的。 《醉吟先生传》中称白居易也是一位资深的酿酒师,“岁酿酒约数百斛”。诗里写的也还是米酒的特点,杂质多,碎米、残渣等浮在酒面上,形成像蚂蚁一样的糟沫,时间稍长了就变成淡绿色,喜欢玩情调的诗人们就用“绿蚁”代指美酒了。 那白居易是不是喝过正宗的葡萄酒呢?当然也喝过,有诗为证:
这出自《房家夜宴喜雪戏赠主人》。还有“羌管吹杨柳,燕姬酌蒲萄。”这出自《寄献北郡留守裴令公》,诗里写的是裴度,但他与白居易过从甚密,没少一起喝酒。 从色、香、味各个角度来说,家酿米酒毕竟还是比葡萄酒逊色,问题是葡萄酒实在是太贵了,于是被勾走魂魄的诗人们就开始自己想办法,韩愈就开了小片地,亲自种葡萄酿酒了。 这位京兆尹大人用诗纪录了他当时种植葡萄的经过:
诗里提到的“马乳葡萄”,主产地在山西太原的清徐,此地从汉代开始就酿制葡萄美酒了。
这是大诗人刘禹锡《葡萄歌》中的句子,诗里还写了修剪、搭架、施肥、灌溉等等辛苦程序,直到丰收酿酒,能这么下功夫,估计刘禹锡也是喝葡萄酒上瘾的主。 看到这里,感觉那些最富有才气的大诗人都在家里忙着种葡萄酿酒呢,这是唐代那些天才们最风雅的事情了吧? 到最后忽然想起了一个小尾巴,在初唐王绩的诗里,“蒲萄带曲红”,说得应该是红葡萄酒,那说明唐代并不是酿不出红色,据说唐太宗就酿出了八种颜色的酒来。个人推测,当时大家都认为葡萄酒的正宗颜色应该就是绿色,很多赞叹美酒的诗里都写的是绿酒,这应该是那个时候的风尚。 太史叨叨令原创。喜欢请转发。参考书籍:《诗经》、《本草纲目》、《后汉书》、《太平御览》、《全唐诗》、《龙城录》、《南部新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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