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如果您满意于下面的图文,请让更多的人关注“鹭客社”。 《鲎》 厦门有些信口开河的导游,把鲎(音后)叫做“海怪”,这回算马马虎虎。 鲎从4 亿年前——当时三叶虫繁多,原始鱼类刚刚问世,恐龙尚未崛起——出现至今,同时代动物或者进化(例如近亲蜘蛛、蝎子、螨虫)、或者灭绝,惟独它一任天荒地老,依然故我,坚持作泥盆纪的遗民,不是妖怪是什么? 鲎的模样,也古怪得超乎想象。 宽圆的大屁股是头?像蜘蛛一样用腹肢盖板呼吸?血液竟然是蓝色的?……多少奇葩啊!初次见到,谁都把它当科幻生物看。 古人描写它的奇异:色深碧如半瓠复地,两骨眼分展于背上,十二足锯列于腹下,口在足中,三角形刚尾掩护于后。 仓颉为它造字犯难了,只好套用纷繁错杂的學字头——学字的本意是觉悟,扣住一个肥圆的鱼体。意思是,什么鱼,随你领悟吧。《古今图书集成》的作者没见过它,就画两条相叠的鲤鱼充数。 鲎字的读音也古怪,有人读做学,有人读做鱼,可它偏偏读做“候”。《尔雅翼》的说法是“鲎者,候也。鲎善候风,故谓之候。”看来是为仓颉打圆场。 一 鲎在南方海域很繁盛过。 闽南老谚语说,“六月鲎,爬上灶”。 一位东山人说,一直到二十多年前,他家夏季几乎天天吃鲎,而且是母鲎。一杀半桶,三餐做菜。不是喜欢,是不用花钱。只要到码头,看靠进来的渔船有鲎,开口要就是了。 鲎文化在闽南到处泛滥。闽南海边人早年讥诮山里人没识见,说“山猴不识海鲎”。内山人未必见过鲎,却如海边人一样熟用鲎勺。鲎勺或称鲎槻,乃当年家家少不得的抄粥之具。母鲎壳弯成半圆,合口处嵌钉于竹柄,就成了半圆锥形鲎勺。鲎勺富于弹性,“软不伤釜”,能贴锅底舀得干干净净,用来很有与自然共生的感觉。四五十年前还有以修勺为业的匠人游走城乡,将破裂的鲎勺在滚水里泡软,用锥子在裂缝两边扎眼,穿进麻线,拉紧合牢。 鲎在闽南文化里誉毁参半。谦称自己的子息,叫“鲎仔”;说人手拙脚笨,“鲎脚鲎摇”;称捉奸为“捉鲎”…… 闽南人称许它的爱情,说鲎一旦结为夫妇,便形影相随,秤不离砣、公不离婆。不过《澎湖物产记》却把雌鲎形容得很不堪,“雌常负雄而行,波涛中终不解散,失雄则不能独活,故号鲎媚。渔人获必双焉。”外婆说,她讨海一生,就放过好几次单鲎。 “渔人获必双焉”这种渔俗,在我看来,应是命系风涛的讨海人,不忍多看死别生离,由此生衍出掠鲎哲学:要掠么,就对获、双剐,成全它们的夫妻节义; 鳏夫寡妇,活者太苦了。 福州文化正面使用鲎符号,福州话里鲎与好同音,有钱人家端午买来一对,不杀,放床下,讨夫妻和合的吉利。一些古宅窗棂木雕上,鲎和蝙蝠、鹿、龟一列雕刻,也是这个意思。 二 我讨小海生涯里,只捉到过一次鲎。 筼筜港埭内塭外,有条水路,中段是乱石堆,我们常去摸螃蟹。有一次摸着摸着,摸到一支蟹螯,光滑溜溜,心生奇怪。未待细想,那石头竟动起来,一支尖利鲎尾抬出了水面。 哦,鲎! 就势抓住尾巴提起来,哈哈,一对! 母鲎腹部朝天,瘦小的公鲎贴伏其腹。 兴高采烈提回家,一帮孩子将雌雄扯开,看它爬行。 鲎们勉力抬起半圆形的巨大前壳,拖着后半截和鲎尾移动,“郭拓”一声,扣落地面,诉说生存的沉重艰难。 鲎有六对脚,第一对螯肢,专事捕食,后面五对是步足、游泳足。不过雄鲎的第二、第四对长成钩状,繁殖季节好钩搭在雌鲎后背。 鲎游动时,马蹄形的前部迎风抬起,风动力航行时代的古人,将它想象做“鲎帆”。其实,提供推进力的是腹部六片扁平的叶状鳃,闽南人看它翻动灵便得犹如书页,称做百册。 厦门被辟为“五口通商”口岸后,洋人带进了百叶窗,叶片平扁,页页排叠,上下串动灵活,厦门人就称它“鲎百册”。 鲎体末端那根多刺的三角棱柱剑尾,由粗而细,尖锐有力,是它的护身佩剑。另一功用,是撑地做支点,抬身或倾复转身。我第一次在工地上看挖掘机以拐手撑地,腾空挪动主机,就知道它是鲎的机械化兄弟。 三 数亿年来,地球经历四次气候巨变,物种兴替,鲎顽强生存下来。如今,所谓肢口纲动物,唯有它了。 它也仅有四个种:中国鲎、圆尾鲎、美洲鲎和马来鲎。中国多见的是前两者,浙江以南暖水海域均有生息。 福建沿海,立夏至处暑是中国鲎的产卵盛期,它们在天心月圆的大潮日子,乘潮上岸,爬到高潮带沙滩产卵,借太阳光热孵化。 雌鲎用前壳圆弧挖拱,再以尖尾撑地,抬起身躯,用腹肢朝后拨沙,挖出了七八厘米深的卵床。继而从第一对“百册”间的两个生殖孔,泻出数百个绿豆大小的卵。 一直赖在她背上的雄鲎,这才溜下来,排精其上。 雌鲎拱来薄沙掩盖卵窝。隔一个身位,又开挖新卵窝。一对鲎夫妇,一晚能在三四个窝里排下几千个卵。 五六十天后,小鲎破卵而出,随身体发育,一次次把旧皮褪去。 从豆粒大小到成年,雌鲎要蜕壳18次,雄性19次,经历9到12年。它们终生都是消极防御,幼鲎除了那套盔甲,只有让敌人食后毙命的血毒,类似河魨毒素。 厦门沙滩二三月就有鲎出现。半个世纪前,夏天,常有内行人背着手在岸边梭巡,见水中持续冒泡,一个猛子扎下去,提一对鲎上来。 曾厝垵老渔人阿荣伯说,一流水捡二三十对,很平常。 鲎在夏天最有价钱,渔村码头刁钻的海货牙人,会掌一壶功夫茶,和卖鲎渔民闲扯,候着一堆鲎里有尾巴无力下垂了,贱价买去。这种生意经,演化做形容待贱而沽的闽南俗语:笃死鲎。 四 鲎离水能活一段。那对鲎,放到第三天,蚊蚋绕飞。闽南人说,“死蠘活鲎,未死先臭”,外表好好,内脏已经开始腐烂了。 序大人(闽南话,长辈)说,该杀了。 称了一下,母鲎八斤有余。公鲎呢,三斤,杀了几乎没肉。 行家杀鲎,将鲎尾压在鲎背下面,再一片片割下腹部“鲎百册”,接着割脚肢,然后剜开壳和肉交界处,最后尾部一刀,将整片鲎肉割下来。 这过程中不能弄破肠子,否则屎尿污染,鲎肉腥秽。闽南形容人笨,就说“好好鲎刣到屎流”。 鲎肉白、卵黄、脚黑,各具滋味。最好吃的,是连着鲎尾的那块肌肉,因为要不断抬举三角灵剑。 老厦门街头的鲎肉摊,鲎肉的佐料与章鱼近似,半透明的菜头酸(酸甜萝卜)、土黄芥末、绿的芫荽、白绿相间的黄瓜片,再浇上老抽酱油、猩红的厦门辣酱,色相诱人! 鲎卵口感极好,如果要为“爆浆”这词找感觉注解,嚼鲎卵就是了。外壳坚硬的圆粒在牙齿间啵地爆响,溢出一股近似炒黄豆的香味,那是无数闽南孩子童年的乐趣。其实,鲎卵鲎肉异体蛋白含量很高,不习惯者容易腹泻。 闽南、潮汕,过去用鲎卵制鲎粿。卖鲎粿的担贩,扁担一头,是大大的红黑漆彩、斑驳老旧的谢篮,一层层装鲎粿、佐料;另一头是筐篓、簸箕,装着凳子,沿街巷吆卖。 2018年秋,我和一帮吃货去汕头,看了这个城市的发祥地老妈宫。宫里供奉的神灵比较特别,妈祖右首是为男女牵红线的“七娘嬷”,左侧是生育神“花婆母”,想来妈祖在这里除了保护海上安全,还被赋予佑庇婚姻与生育的功能。 汕头很早以年前是出露于南海北端的一道沙线,自然也是鲎繁生之地。老妈宫旁的鲎粿夙负盛名,我们专意踅入小巷品尝。不出所料,那鲎粿只是粉浆加调味料而已——鲎,这“肢口纲动物”在世界上的最后孓遗,是国家明令的保护动物,无论东海南海,皆不许吃! 早年鲎多,渔人一气捉了多对,把母鲎尾攥在手里,一群公鲎就鲎脚鲎摇,蹒蹒珊珊跟上来。有人想轻巧,抓干瘪轻小的雄鲎之尾。结果呢,雌鲎纷纷走脱。 听得我鼻头发酸——雌鲎啊,纵使那男的是累赘,你也背一辈子了,何苦生死交关时才甩它,亏了大节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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