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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的“世界诗学”

 子夏书坊 2019-08-28

北岛《时间的玫瑰》,是一本分裂了读者的书,说好的说坏的,都争得很激烈。一本书的成功,如今也莫过于此:“人皆好之”是不可求的,有争议才是一切。

这书里的文章,是评论欧美诗的汉译本的,原载于《收获》。体例是胪列以前诸家的译本,各摘其瑕疵;后殿以自家的译稿,明其妙处。近代诗人、画家钱名山有一绝句,是不满杜甫、欲改削其诗的,叫:

正当痛快忽支离,玉石纷陈未可师。

安得数年天假我,闭门编改少陵诗。

略可概括北岛的自负。

我对诗是外行,年少不懂事,曾学着写过;但非本色人,很早就洗了手,所以北岛指摘的,我懵然不知坏,北岛自负的,也愧不能赞一辞。但书里有几篇文章,谈的是德语、俄语的诗。北岛说以前的译文,都称不上好,乃至坏,又说看里尔克的诗,实在不知其伟大。读后就忽然想起15前宇文所安(StephenOwen)的一篇文字(记得载于TheNew Republic1990年的某期),是评北岛一诗集的英译本的,似可为北岛“谈德论俄”的注脚。

Owen的文字优雅,但有杀气,比如说北岛的诗,13岁的少年都写过,但14岁就撕了,又说北岛滥情,作态。但与我的话题有关者,是Owen称的“世界诗”(world poetry)。他说当今有一种诗,叫“世界诗”,第三世界国家的诗人,最是精擅。诗人意想的读者,不是与自己同文的人,是全球人,如说瑞典语的诺贝尔奖评委会成员,说英语的美国诗评家等。世界诗要有地域色彩,要申明自己的族籍(nationality),却又不能是“民族的诗”(national poetry),而只能是“种族诗”(ethnic)。能逗起民族自豪的名字、意象、和传统,一定要用,这就好比语言的国旗,国际的读者,望而知其族属;传统诗之复杂、精微的部分,如语言、学养等,则要禁用,——这太深奥,国际读者不懂。

为国际人写作,诗得能兑换。语言不能兑换;故诗意的有无、浓淡,就不靠语言,要靠观念、形象的设计。这玩意和美元一样,是硬通货,哪儿都好使。北岛就是一个“世界诗”人;他写诗是供翻译的,不是给同族人读的。他意象设计得好,译者(Bonnie S. McDougall)的英文,碰巧也好。阴不差,阳不错,北岛欲不成美国最杰出的中国诗人,不可得也。

这是Owen文章的大意。

文章发表后,读者就来信说,Owen的观点,颇见白人的傲慢与偏见。我也不爽于Owen,但又不以来信为然。北岛的诗意,不出自汉语的精微,Owen以为憾,来信为喝彩,则论“白人的傲慢与偏见”,在此不在彼也。但Owen说的,不论真还是假,北岛为其支持者的脸面计,也不该“谈德论俄”:Owen做了指控,别人也做了辩护,15年后,怎么自己招了?

里尔克伟大不伟大,我不清楚,因我不懂德文。就是弥尔顿,我也不觉得伟大,尽管《失乐园》的原文我是读过的。可我英文太差,弥尔顿的英文又太好。曹植说“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议于断割。”我“才不逮于作者”,却“诋呵文章,掎摭利病”,说弥尔顿不伟大,岂不让人笑话?北岛也自称不通德文,说里尔克不伟大,一定是从译本得的印象。而诗翻译了之后,剩的只有观念、意象而已。则知Owen说的,实在是不错:在北岛眼里,诗不在语言,而在观念与形象的设计。《时间的玫瑰》指评诸家的译本,虽也考文校词,但它们通通加起来,也不及这对里尔克的评论更能透露北岛的“世界诗学”。

似乎是画家德加吧,有一回向瓦雷里请教说,我有很多好观念,怎么就写不好诗!瓦雷里说:亲爱的德加呀,诗是用语言写的,干观念什么事?

在瓦雷里眼里,德加的诗学,是错误的诗学,在Owen看来,北岛的诗学不仅错,还不正派。记得Owen文章的结尾,有一段皮里阳秋的话,是加重这说法的:国际读者会想象说,哇塞,译文都这样好了,北岛原诗该多好!国内的读者会说:国际上都承认了,咱有什么理由不说好!

Owen说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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