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段时间，我见了日本作家平野启一郎。他23岁的处女作就得了芥川奖，是芥川奖历史上最年轻的得奖者，他同时还是一个优秀的吉他手。我见到他之后，第一句话是怒气冲冲地问：“为什么你小说里的男女主角没有在一起？”  我和平野启一郎的对谈 我所说的小说叫做《剧演的终章》，讲述的是中年人的爱情。男主角是40岁左右的天才吉他手，女主角比他大两岁，是伊拉克战场的战地女记者。两人一见钟情，但因为种种变故错过彼此，男主角娶了自己的女助手，女助手把自己的人生献身于男主角，并且为自己能当好一个女配角而心满意足。 女主角偶遇已为人妻的女助手，女助手发表“坏蛋演说（每个爆米花电影里都会有的反派演讲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行恶，一方面是增加反派的人性复杂，另一方面为英雄反扑争取时间）”，解释为什么自己才应该和男主角在一起。 女助手并没有卖惨，也并不强词夺理。而是引用了一段《圣经》的故事。 《圣经》里有玛尔大、玛利亚两姐妹，当耶稣去她们家的时候，姐姐玛尔大热心招待，而妹妹玛利亚静静地坐在一边听耶稣的教诲。玛尔大埋怨妹妹不来帮忙，耶稣却反夸玛利亚做得对。  维米尔名画中的这个故事 “玛利亚静静聆听耶稣，才能真正理解他，玛尔大忙来忙去，反而错过了和上帝交流的决定性瞬间。”这是女主角的理解。 但女助手对这个的故事的解读完全不同，她认为主角身边需要一个全身心投入、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人，而不是一个什么帮助也提供不了的人。 女助手的说辞让女主角动摇了，她开始对自己与男主“命定的爱情”动摇。 读小说的我也动摇了，我们习惯把文艺作品中的人物分成“主角”和“配角”，主角们有让人难以移开视线的魅力、曲折的身世、复杂的内心活动、充满讥诮的对话，而配角只是在布景中端茶送水，必要时刻推动剧情发展，作者甚至吝于描述他们的内心活动。 读者总是认定男女主角会在一起，若不能在一起也是彼此心中永远的痛，而无法接受一种结局：主角与配角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你真的认为两个有主角光环的人不适合生活在一起吗？”我问小说的作者平野先生。 平野先生说：“我们看到的那些大艺术家，最后相伴终身的，好像都是愿意无怨无悔为他们奉献的人，而不是和他们势均力敌的人。” 大概是艺术家都太自我了吧，认为他人都应该围绕着自己的情绪传，自己灵感的增减直接影响了世界的美好程度——不能埋怨艺术家的自我中心，因为这经常是他们涌出才华的泉眼，而他们长期生活的伴侣也应该以艺术家为中心。 我记得曾经看过王安忆回忆与顾城的交往，说她与顾城聊天时，顾城的妻子谢烨就会拿出录音机录下顾城的话，仔细珍藏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顾城与谢烨 天才需要奴仆，奴仆需要韧性与意志，以及对天才超乎寻常的信念。嫁入歌舞伎世家的梨园妻操持家务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棒球明星的妻子晚餐要做九道菜，而且要算好时间，让丈夫回家时刚好能吃到热腾腾的料理。 但除了在艺术家的故事里，聪明有才华的女人芳心错付在历史中也并不少见。 我在读拿破仑传记的时候，最揪心的段落并不是滑铁卢之战，而是我非常喜欢的女性，“欧洲最聪明的女人”斯塔尔夫人暗恋拿破仑，问他什么样的女人最优秀，她满心期待拿破仑夸她聪慧，结果拿破仑无情地说：“生孩子最多的女人。” 看得我简直想冲进书里摇晃着拿破仑的肩膀，说：“拜托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拿破仑和妻子约瑟芬 斯塔尔夫人 一看就很聪明好吗！ 男人不能和聪明的女人在一起的理由是什么？ 我在生活中也经常遇到男性说“娶老婆不能娶太聪明的”，追问原因：“让男人压力太大”是一个过于轻佻和敷衍的答案，“女子无才便是德”是被误读的陈词滥调，“聪明的女人不好骗”是对爱情和婚姻的贬低，“直男癌”是情绪化的扁平指控。直到最近，我才些许接触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答案依然在书里，谁叫我是一个把书当做世界的说明书的人。 答案在我今年看过最优秀的文学作品《T.S.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里。  写得好，翻译得也好 主角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艾略特，他在25岁那一年遇到了比他小三岁的艾米莉·黑尔，但两人没有在一起，艾略特娶了另一个女人薇薇安。  艾略特与艾米莉·黑尔年轻的时候 薇薇安是“一种常见的弄巧成拙的人，将太多的天资、上进心和辩才投入到了个人生活的戏剧冲突中”的人，用通俗的话翻译，就是一个戏精。 薇薇安是我们生活里常见的那种野心与才华不匹配，才华与试炼才华所需的韧性也不匹配的人，当她发现自己无法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就像成为一个伟大诗人的缪斯，当她发现自己的丈夫以她为耻的时候，她就开始夸大自己的病痛来博取关注。 她把自己的生活弄得鸡飞狗跳，也让艾略特的生活痛苦不堪，不得不为了躲避她东躲西藏。  左起：艾略特、弗吉尼亚·伍尔夫、薇薇安 当艾略特终于与妻子分开之后，他重新接触艾米莉·黑尔。 艾米莉·黑尔具备一切和薇薇安相反的优秀品质，她沉静、庄严、谦逊克制，重要的是，她懂得，她对别人说：“艾米莉·黑尔只与艾略特说话，艾略特只与上帝说话。” 艾略特与艾米莉·黑尔在漫长的岁月里保持着深沉的爱，她是他的救赎，他借笔下人物之后对她说： “如果我曾爱过——我想，的确如此—— 那么我除你之外，再不曾爱过， 并且或许我仍爱着你。” 在写下上述这段话时，艾略特已经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在相识四十四年之后，他从她的故事中离开，她发现她的故事全由他赋形着色，他离开之后，她只剩下虚空。 我们当然可以用“渣男”、“负心汉”的唾弃总结这个故事，但这在斥责了男主角的同时，也让女主角的一生变得毫无意义。 艾略特是个极其复杂的人，他一生想当圣徒，但他过于聪慧，无法拥有一个圣徒毫不质疑的虔诚，于是他一生在假装，扮演一个想象中的人。著名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对他的评价非常精彩： “你见到他要起一身鸡皮疙瘩，他的人生完全是造作的，是出于自己的发明，但他给自己塑造的人格太精彩，到最后你会对他五体投地。” 艾米莉·黑尔是唯一一个见过他真实面目的人，她能识破他在面具之后的样子，辨认他眼里的真意，戳破他应对社会的假笑和自我欺骗的塑造。因为她懂得他。 我忽然醒悟，这就是艾略特必须离开艾米莉·黑尔的理由：因为她懂得他真实的样子，所以她爱他。因为她懂得他真实的样子，所以他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 我一直认为“聪明”并不体现在智商，而是对世界和人的理解程度。 “聪明”的反面是“简单”而不是“愚蠢”。简单的人就像是称量在50公斤的秤，只能计量50公斤的大米，一些男性偏爱“简单的女性”，是因为自己作为70公斤的大米，在对方的衡量标准下永远是人格满格能力爆棚的。而“聪明的人”就像是能称量在100公斤甚至以上的称，它永远能计量出你的缺斤短两。 拿破仑躲着斯塔尔夫人，却无法阻止这个聪明的女人洞察他的内心，她对他的描述或许是所有与拿破仑同年代的人中最准确的： “对他来说，世上只有他自己，其他人全是编号，他是一名了不起的旗手……他鄙视自己的国家，却又希望得到它的赞美，他需要让人类惊叹。但这种需要中没有丝毫狂热……” 爱并没有蒙蔽斯塔尔夫人的清醒，也无法让她对拿破仑的缺点视而不见。可惜的是，拿破仑只看到她对自己的打击，却意识不到她在字里行间对自己的投降。 很多能在历史中留下名字的人都拥有一个想象人格，这个人格比自己更勇敢更纯粹，他们一边活着一边自我塑造，在这个过程他们最抗拒的，就是一面过于明亮的镜子。 或许“不能和聪明的女人一起生活的理由”惊人地简单，因为在很多情况下，人甚至不能和真实的自己一起生活。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