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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为了一个老太婆?

 昵称535749 2019-08-31

司马迁为何要编造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烽火戏诸侯,是怎样一步步造出来的?

《东周列国志》中的褒姒母亲,为何要怀孕40年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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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是小说家言

历史上最不靠谱的职业是什么?如果要我回答,那就一定是史官。

顾颉刚当年考证纣王罪状,曾写过一篇《纣恶七十事发生的次第》,他在里面说,纣王的七十条罪状都是从周朝开始,逐渐加上去的,“战国增二十项,西汉增二十一项,东晋增十三项”。而且这以后还要“层层累积”,“时代愈近,纣罪愈多,也愈不可信”。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历史往往是为我所需,为我所用的历史,它不但会将纣王这类彻底妖魔,也会将关羽这类彻底圣化,历朝历代的史官们出于各自的立场、观点、需要,或要求,总不免要做小说家。

司马迁是中国最著名的史学家对吧?他是有志于作信史的是吧?他的《史记》也经常被当做信史使用对吧?其实他也没有例外。

金圣叹有一次对司马迁的作史,曾有过很长一段评述,其总结句是:“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这就是说,“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这是文人的通病,《史记》同样不过是司马迁理解、感受,与需要的投射罢了,它是小说家言、文学作品。它如果不是还有史的追求,大概就成了《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那样的作品。

“司马迁书中所述之事”,无非“司马迁之文之料”,金圣叹这话精当无比。《史记》作为一部伟大的作品,的确是有金圣叹所说的诸种缺憾的,而我最有感的,却是它最常见的猎奇、附会之处。

不妨以周幽王与褒姒的故事为例,让我们看看烽火戏诸侯,是怎样一步步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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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九鸦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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褒姒的怪诞身世来自正史

褒姒与她的前辈妲己,都是历史上著名的红颜祸水,而且还都是妖类。相较之下,妲己的狐狸精身份干脆利落,坏的有理,而褒姒的身世,却比她诡异多了。这弄得世人对褒姒身世的兴趣,远远超过对她事迹的兴趣,甚至于千金买笑、烽火戏诸侯,都无法与之相比。

褒姒的身世故事要多怪诞就多怪诞,可是你以为它只是一个民间传说吗?不,它绝对来自正史,而且还一再见于正史。

褒姒的身世,最早见于《国语》,它其实在同一部《国语》中,也有所不同。

《国语·晋语》中说:“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这就是周幽王打褒国,褒国人只好用美女求和的意思。而《国语·郑语》中则说,褒姒是因为褒人褒姁(大概是国君)有罪入狱,被褒人献来赎罪的。但这不同的原因,却都说明褒姒是牺牲品,身不由己。

本来,此事按照史家惜墨如金,尤其是对女人惜墨如金的惯例,这已经可以了了,却不料,《郑语》接下来,还要对褒姒的身世再加浓墨。

这就是:

夏衰亡时,有两条神龙降到王庭,他们说他们是褒国的两位君主。夏王因此命人占卜,结果是杀掉、放走、留下,都不吉利,只有把龙的唾沫收集起来收藏,这才吉利。于是夏王就照着巫师的话做了,从此以后,商周两代一律小心供奉,绝不敢随便打开。

可是等到了周厉王时代,这家伙是好奇鬼,他在末年之际,竟非看不看!于是这就惹出一连串的事来。

首先,那龙的唾沫流了一地,居然是擦不掉的,你只有让一大群女人赤身裸体大喊大叫作法,它们才会变成黑鼋溜走。而这黑鼋溜进王府,既然被一个还未换牙的小女童碰见,也必须在某一天怀孕,那么这宫女到十五岁时,当然只好怀孕、生产。

宫女未婚而孕,当然恐惧,遇黑鼋而怀孕,当然不祥,于是她就把那女婴扔了。

却不料,此时继位多年的周宣王,因听到满城都是“山桑木弓,箕草箭袋,要亡周朝”的童谣,非常忌讳,正下令到处捉拿制造、贩卖弓箭的人,于是那对捡到弃婴的制售弓箭的夫妇,就只好逃往褒国。

——这么说,褒姒的父亲原来是那黑鼋,她在褒国长大,却并非褒国原民,她只是因为长得太美,才成了褒国的献礼。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看而已,史家如果只是为此就要做这样一篇大文章,那完全是不可能的。

这里面实际藏着一个周朝的关键人物,一个历史的大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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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为何要编造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国语·郑语》中涉及褒姒身世的那篇文章,题目为《史伯为桓公论兴衰》,而这史伯,却是周朝的太史令,这桓公,却是周宣王的亲弟弟,后来的郑桓公。他当时在周幽王麾下做大司徒。

这篇文章的意思其实就是,史伯为桓公剖析天下大势,兴衰之道,指点迷津,指明方向。

这个史伯,司马迁在《史记》中曾提到多次,很是推崇。史伯作为周朝太史,自然是学问高深,知道过去现在未来好多事情,好多真理的,但他,却也是周朝最著名的一个乌鸦嘴。他早就在预言周王朝要完蛋了。

为什么要完蛋?这除了周朝几代皇帝,包括周幽王都很完蛋,已经天怨人怒,有了许多必亡之理外,史伯自然还要拿天象与女人说事。古代史官,本来就兼有天文家、天象家、巫师的功能。

史伯的种种言论,都说明他不满于周幽王,而女祸论在当时又那么盛行,那么史伯要完成自己的预言,让人信服,该怎么做?那当然就要编造、附会一些东西出来。

上天降临这个祸害已经很久了啊,这是天命。褒姒原本就是为灭亡周朝而来的啊,可是幽王偏偏不听劝谏,那么宠爱。如此这般,史伯最后当然要跟桓公说,你赶紧跑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翻开整部中国古代史,历朝历代在兴衰更替之际所使的路数,都离不开天象和女祸,显而易见,褒姒的故事就是这样产生的,它不过是因为遇到史伯这样一个高手,变得更加奇诡而已。但是这里面最为奇诡的,却还是紧随其后的史学家们。

史学家们对一个女人的身世肯如此不惜笔墨已是奇诡,对一个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不惜笔墨,那就更加奇诡,而其原因,除了他们与史伯有共同的思路、史观、需要之外,正因为他们是文学家,“为文计不为事计”——只要可为奇文,那就不妨跟风附会、大肆编造。

于是乎,司马迁写褒姒身世,就必然有新发展。

他起首就说幽王继位,“三川皆震”,而后又在《国语》基础上,补足了宣王追逃,夫妇养女,幽王宠爱褒姒,废申后母子,立褒姒母子的某些情节,他尤其还在《国语》之外,增加了褒姒不爱笑,幽王千金买笑、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于是幽王之昏,褒姒之罪,更合情合理,不可饶恕,周王朝的灭亡,就更加富有戏剧感。

一个发奋作史,并号称严谨的史学家,在一部号称严谨的《史记》里,对一个如此荒诞的故事如此津津乐道,甚至不惜发挥想象,添油加醋,这相当不可思议,司马迁此时已无疑为寓言家。此足以证明,“我手写我心”的牵动力会有多么强大。

但是司马迁顾头不顾尾,却忽略了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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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中的宫女,为何怀孕40年

刘向是西汉著名的学者、史学家、目录学家,但他在《列女传》中写褒姒经历,基本与《史记》毫无区别。《列女传》的影响力也是巨大的,于是乎,褒姒就确凿无疑地成了一个现象级。

而这一切到了《东周列国志》,却又有新内容加入。

宫女遇到怪物,意外受孕,不得不抛弃褒姒;褒姒流落褒国,又因为某种原因被褒人献给幽王,这是所有作品最基本的内容,那么非正史的《东周列国志》添加了什么呢?

褒姒不为妖,则无能妖媚,无能亡国,这妖是必须的,但是宫女何以遇到黑鼋就会怀孕呢?此事史无依据,恐怕说不过去。于是《史记》补足《国语》,《东周列国志》补足《史记》,冯梦龙给它加了一个宫女踩了黑鼋的脚印而孕。

为什么踩了脚印可以孕?因为周王朝的始祖后稷的母亲姜嫄,就是踩了天帝的脚印怀孕的嘛,这个诗经故事不但广为熟悉,还有首尾呼应之效。

后稷当初也是因为不祥被遗弃的,可是扔他到小巷,牛羊会主动过来喂养,扔他到山林,他又会遇到伐木者,扔他到冰上,群鸟又会飞过来用羽毛温暖他,如此这般,那扔到河里的褒姒,自然也可以有群鸟飞过来保护。

一个谎需要十个慌去圆,这是不错的,所以冯梦龙也得制造一个更骇人的情节,让那宫女怀孕四十年才生。

为什么要怀孕四十年才生?

因为史伯与司马迁等都说,宫女遇黑鼋,在厉王末年,是七岁左右,那么这厉王末年,按最晚的时间算,也该在厉王三十七年(前841年),国人暴动,厉王仓皇离京之时。他可再也没能回来。

如此,那宫女十五而孕,就当在宣王继位(前828年)之初;宣王在位既然四十六年,那褒姒在幽王登基时,就该是年近五十;幽王在位既然十一年,那褒姒在所谓的烽火戏诸侯时,就该是年近六十——幽王竟会如此迷恋一个老妇,甚至还不惜为博她一笑戏弄诸侯?这好像很说不过去。

幽王爱一个熟妇,对老妻褒姒有感情,爱幼子,要为她废后废太子,这当然是可能的(史家是不是也因此觉得幽王不可思议,要将老而不失魅惑的褒姒解释为妖孽?),但为一个老妇烽火戏诸侯,却不大可能。人家史伯却没有说千金买笑、烽火戏诸侯什么的,所以不肯放弃这一奇文的冯梦龙,就很有必要把褒姒变年轻。

然而,冯梦龙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却跟司马迁一样,也忘了另一件事。

人家史伯和司马迁提到童谣,都只说“宣王之时”,偏偏冯梦龙非要设定具体时间,说是宣王三十九年。

也即宣王三十九年(公元前789年),宣王征讨姜戎,大败而归,然后听到的童谣,然后才有褒姒出生。

宣王前782年去世,幽王前782年继位,褒姒前789年出生,如此一来,那褒姒其时岂不才七岁?她就是到《史记》所说,最得宠爱,开始争位的幽王三年,《东周列国志》所说,开始与太子打斗的时候,也不过十岁,这怎么可能?

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能有多漂亮,多性感,多吸引男人?尤其是幽王这样阅尽天下美色的男人?她就是整天打激素,恐怕也生不了孩子。

那么褒姒的实际年龄,到底该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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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幽王的出生年,半点价值没有

关于烽火戏诸侯,史家早有质疑,论证颇多,主要观点即是:

那时似乎并无烽火,《韩非子》里的击鼓戏百姓,和《吕氏春秋》里的幽王击鼓戏诸侯,倒比较靠谱;各国距离不等,打仗需要准备,一朝而至不可能。那时周朝衰落,诸侯们也未必肯听;《清华简》的发现是,幽王之灭,是废太子姬宜臼在舅舅申侯支持下,大举攻伐的结果。

但我觉得此事还需商榷:

一,如果击鼓相戏可以有的话,那此事仍有基础。

二,人家说的“诸侯悉至”,就是全到、都到的意思,并没有说是一起到。大家傻乎乎、慌里慌张、陆陆续续而至,褒姒也可能觉得好笑。周朝如果真有如此制度,那各国肯定会有常备兵,及相关应急措施,如果紧急示警,还需要长期准备的话,那就失去了应急意义。诸侯们在春秋时都还很守各种规矩,各种传统,此时未必不听、不装。

三,幽王是在儿子进攻下灭亡,不代表就没有别的原因,不是双重多重的结果。姬宜臼部队到底不是全部,诸侯们不救,未必就与狼来多次无关。

所以这些事有证伪作用是一定的,但却未必充分,只能说《清华简》的发现,足以证明,幽王之灭,并非像司马迁说的那样,就是、只是烽火戏诸侯的结果。当然,我这并非是说烽火戏诸侯一定有,实际上我也认为最大的可能是不存在,我的意思只是说,某些观点既不能完全证其有,也不能完全证其无,到处照搬一口咬定,非要以此为科学般的铁证的话,那还不如有点质疑的好。哪怕这质疑也有疑点。

我总觉得历史并非与我们无关,它确实是一面镜子,照见的不只是人的眉眼,还有做人做事求学的思维、态度和道理,它其实是现实多方面的“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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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褒姒故里)

烽火戏诸侯已经有这么多疑点,再加上史官的种种毛病,文人的文学性,自身的矛盾、荒诞,这就更加可疑,而这一事件的年代,事主的年龄,也在增加可疑。

我们先说说周幽王。

周幽王的生年,按干宝《搜神记》的说法,是公元前795年,有史家说,此事仅供参考。但我认为此事其实连参考的价值都没有。

因为周幽王如果生于前795年,那他继位的时候(前782年),就是十三岁。可相关史载,却都说周幽王在继位之后,立刻就立申氏为后,立姬宜臼为太子。

周礼,男子二十至三十可娶,贵人为立嗣的需要,可以放宽,王与王子,可十二三娶妻,十五生子,那么周幽王十三岁当然是可以结婚的。但问题是,周幽王真可能十三岁就已经有王子吗?一结婚就有?他难道十二三岁就已经能临朝决定那么多国家大事,胡作非为?如果他是幼主,那历史为何没有片言只语记载?这种事史家一向是很重视的。

还有,周幽王在位十一年,即便姬宜臼真是他继位时所生,那姬宜臼在他死的时候,也不过十一岁。姬宜臼竟会在周幽王三年,年仅三岁的时候就跟褒姒大动干戈?竟会在幽王八年,年仅八岁的时候,就在舅舅的支持下结党称王,成功“革命”?他就算是个傀儡王,有些事也不大可能。

还有,周宣王在位长达四十六年,周幽王很早就被立为太子,其中并未见到有何纷争。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在古代可是天大的事情,何况周礼还是后世典范,那么这就更加说明,幽王基本就是长子,他继位时的年龄绝不会太小。

姬宜臼却是必定的长子、嫡出,幽王不可能晚婚。

一个年代、年龄问题,其实与烽火戏诸侯有极大的关系,因为年代、年龄错乱,那就会导致事件错乱;幽王的年龄至少不会低于褒姒,一个老头子的疯狂一定有限;更何况它根本还是一个色与爱的事件。史家原本是最重视年代问题的,而如果他们在某个人物,某个事件上一律模糊错乱,那就很可能更有问题。

这就是金圣叹说的:“吾见其事有之巨者而隐括焉,又见其事有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事有之缺者而附会焉,又见其事有之全者而轶去焉……”为文计不为事计,某种程度上说,其实就是自出胸臆的作假。

如此,那褒姒的年龄就必须认真说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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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戏诸侯时,褒姒可能真是老太婆

史家穿凿附会,也必得依据一定事实。史伯是周朝的太史令,幽王时代的人,对于褒姒的生年、年龄,自然非常清楚,不会错得离谱。他实际上不管怎么妖魔化褒姒,也还是道出了褒姒母亲怀孕的年龄。

尽管《国语》一般认为是春秋末年的左丘明所做,也有一部分人认为是西汉的刘歆所做。

因为他们不管是哪一个,不管是否假托,年代都不久远,如果按照一般基本史实认定的可信度划分,当然只能信它。

司马迁等史官恰恰也没有改变这种说法,司马迁在《史记》里用的实际是春秋笔法:“三年,幽王嬖爱褒姒。”这与后面的幽王三年,幽王在后宫见到褒姒,就宠爱上她,并无太大矛盾。这就是说,司马迁只曾说,幽王是在三年的时候,特别宠爱褒姒,却并没说褒姒是此时入宫,司马迁关于褒姒来自褒国的那些话,并不代表是幽王登基后发生。

司马迁很可能也是意识到年代、年龄问题的,他大概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解决历史缺失,来解释周幽王为何这时才宠爱褒姒,褒姒与申后的矛盾,周幽王的支持废立,为何会在三年后尤其突出。但是他后面所加的烽火戏诸侯,到底让他站不住脚。

幽王继位时年龄已经不小,这基本没有问题,按照《史记》、《国语》等的说法,褒姒当然在幽王继位时已经四五十,那么,何知幽王不是在做太子之时就跟随,或者代表他父亲,去征伐过褒国呢?何知褒姒是不是很早就献来了呢?好战的周宣王恰恰在五年到三十九年之间,一直与周边各族开战,那时候褒姒正渐渐长大;废立之事,当然也只能发生在幽王登基,并稳定之后,就这样,他还是延迟到了八年。

因此,褒姒的这个年龄问题,与其他的事基本矛盾不大,只有与烽火戏诸侯,才显得尤其矛盾。

烽火戏诸侯的基础是宠爱,是“褒姒不好笑”,幽王到这时才发现褒姒不好笑,才在乎褒姒笑不笑,这是不是太诡异?而我若到老还只在乎你一笑,哪怕你年老色衰,满脸皱纹,这就一定浪漫得要死。

要真是这样,那幽王与褒姒,绝对是模范夫妻,情深似海,永远的少年,历朝历代倒应该年年给幽王颁奖才对。

不过,“褒姒不好笑”,倒真有可能。一个身世飘零的女子,最终又被作为耻辱的献礼送入深宫,爱笑才怪。她为了存活,还要竭力应付生杀由心的君主,进行惨烈的宫斗,爱笑才怪。

文学家司马迁,大概就是这样想出来的吧?经历特殊的他,应该也是“不好笑”的,只是从无君王为他倾倒,他们只肯为美女倾倒。所以幽王尤其可恨,足可用来浇心中块垒。

文/九鸦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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