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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佳原创】曾昭燏:肠断灵谷寺,孤塔对斜阳

 佳易博览 2021-01-05

胡小石(前排右三)与弟子们同游玄武湖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南京,胡小石教授,可谓大名鼎鼎。

他擅书法,懂篆刻,又以美食家著称。

可以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无须付钱,因为南京的各家各菜馆,都有他的墨宝。

胡师有一女弟子,在《忆胡小石师》一文中,这样写道——

逢春秋佳日,常邀弟子二三人出游,余多随侍。相与攀牛首,登栖霞,探石头城之故迹,揽莫愁湖之胜景。尝于夏日荷花开时,天才微明,即往玄武湖,载一叶扁舟,破迷茫之晨雾,摇入荷花深处,轻风拂面,幽香沁人,以为斯乐南面不易。又尝于樱花盛开之际,游孝陵及梅花山,坐花下高吟唐人绝句,音调清越,回荡于林木间,其雅怀高致可见矣。

可以想象,师生间,从游之乐,乐在山水之间,谈论灿烂文化。

多美的景致。

而这位妙笔生花的女弟子,就是曾昭燏(读作“玉”)

后来才知,昭燏有着不凡的家庭背景。

曾昭燏

曾国藩,晚清中兴之臣,赫赫有名。

同胞兄弟依次为国潢、国华、国荃、国葆。

除国潢在湖南老家经营家业外,其他兄弟均弃笔从戎。

而昭燏,就是国潢的长曾孙女,按照曾家“国、纪、广、昭”的排列,她属于第四代。

祖父曾纪梁、父亲曾广祚,都是清代县学附生。

父亲曾广祚,后成为晚清举人,著有《屏锲斋诗文》行世。

曾国藩旧居富厚堂

母亲陈氏,生有十三子,六子早夭,

七子长大成人,依次是:长子昭承、次子昭抡 、长女昭燏、三子昭拯(又名昭杰)、次女昭懿、三女昭鏻和四女昭楣。

兄妹七人,学有所成,各有所长——

昭承为美国哈佛大学硕士;昭抡为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博士;昭杰为上海大夏大学学士;昭懿为北平协和医学院林巧稚的高足、医学博士;昭鏻为西南联大经济系学士;昭楣为西南联大生物系学士。

其中名声最大的,当属昭燏的二哥昭抡,他是中研院首届院士。

1932年,家人合影。前排蹲者为曾昭楣,中为曾昭燏母亲陈氏夫人;后排左起:曾昭懿、曾昭鏻、曾昭杰、昭燏曾昭熙和曾昭承

听长辈们讲,昭燏出生时,

有算命先生来家,说这孩子命中缺火。

于是,家中长辈为其取名“燏”。

此时的曾家,虽然已不具往日豪门的辉煌,但耕读传家,依然视为祖训。

曾家,依然昌盛。

晚年的昭楣,在台北家中,回忆湘乡生活——

燏姐长我十一岁。幼时我多病,每次都是她给我讲故事,剪纸人,喂药。先母治家甚严,对我们的教育尤为注意,家中设家塾,请一饱学的老师专授中文。我等都是五岁入学,读完十三经,兼背诵古文诗词等。满十二岁,去长沙进初中。族叔筱屏老师从姐教起(长沙两兄另从一师),至我读书,整整在我家教了十八年。姐学得最精,诗词歌赋,无所不能。后入艺芳攻读六年,学行俱佳。

从妹妹昭楣的描述中,我们仿若看到一位才女,翩翩走来。

她,就是昭燏。

如此才女,却终生未婚。

而二哥昭抡、四妹昭楣的婚姻,倒是可圈可点。

昭抡自美归国,来到上海,拜见堂姑母曾广珊(曾国藩孙女,曾纪鸿之女)。

曾广珊嫁给俞明颐,育有俞大维、俞大纶(早逝)、俞大绂、俞大絜(早逝)、俞大纲五子及五女俞大缜、俞大絪、俞大䌽,另二女夭折。

在此,昭抡遇见俞家次女大絪,两人相恋。

曾家的女儿(曾广珊),嫁入俞家;

俞家的女儿(俞大絪),又嫁回曾家。

亲上加亲。

俞家幼女大䌽,经哥哥大维牵线,嫁与傅斯年。

这样,昭抡与孟真(傅斯年,字孟真),成了连襟。

而陈寅恪母亲俞明诗,就是大䌽的嫡亲姑姑。

妹妹昭楣的夫君谭季甫,其姐姐谭祥,是陈诚的妻子。

大䌽与大纲姐弟,从小在家中请塾师讲授国文。

谭祥的幼弟谭季甫、幼妹谭韻(读作“韵”),也一同学习。

四人朝夕相处,情同手足。

长大后,经俞氏姐妹介绍,昭楣与季甫牵手。

这样,季甫成了昭燏的妹夫。

曾家、俞家、陈家与傅家,婚姻相连,亲中有亲。

前排左起:曾昭燏曾昭杰夫人劳蔼如,曾昭杰长女宪韫,曾昭杰,曾昭懿;后排左起:曾昭承,俞大絪,曾昭抡,曾昭楣,谭季甫

1923年,昭燏与姐姐昭浚,离开湘乡荷叶镇,来到长沙,入读堂姐曾宝荪创办的艺芳女子中学。

那时,昭燏刚满14岁。

曾宝荪,是曾纪鸿的长孙女,曾广钧之女。

1913年,就读伦敦大学西田学院;

1916年,获得理科学士学位。

据说,宝荪是中国第一位在西方获得学位的女子。

随后,宝荪进入伦敦师范学院就读。

在英伦所受的一系列教育,所感受到的师生相互信任的氛围,使宝荪从此立定人生志向,以教育为终身事业。

回国后,她邀请堂弟曾约农,一同创办长沙艺芳女子学校。

约农,曾纪泽长孙,曾广诠之子。

宝荪任校长,约农任教导主任。

就在昭燏姐妹来长沙的第二年,姐姐昭浚因患伤寒离世。

昭燏,悲痛欲绝。

母亲陈氏夫人,也写信促她返乡。

堂姐宝荪,力劝昭燏留下。

后来,昭燏的两个妹妹,昭懿与昭楣,也来此读书。

数年后,昭燏回忆——

艺芳虽不是教会学校,而教育带有宗教性,因曾宝荪是个基督徒,不过她不是个普通“吃教”的人,而是一个对于基督教的哲理有研究的人。她每天早上和我们全体学生讲话,告诉我们:“人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为义受逼迫的人是有福”“做事要负责认真,做人要勇敢坚强,有是非心,有正义感”“要爱人如己,牺牲自己,帮助别人”。这些话在我生平做人上,起了相当大的影响。

人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不知怎的,想起了简爱。

只是,昭燏要比简爱幸运得多,她有那么多爱她的亲人。

游寿

1929年,昭燏从艺芳女中毕业。

堂姐宝荪建议她,留在长沙升学,日后来艺芳当老师。

昭燏,也很愿意。

可二哥昭抡,力阻不允。

也许是出国开阔眼界,见过世面,他不想让妹妹留在长沙,坐井观天。

于是,他坚持要昭燏来到上海。

正值暑假,昭燏住在大哥昭承家中,由住在岳父家的二哥昭抡补习功课,准备报考中央大学。

此时的昭抡,以其才华与学识,正担任中央大学的化工系主任。

昭抡,麻省理工的博士,十足的学霸。

辅导妹妹,考个大本,小菜一碟。

一个暑假过后,昭燏顺利地被中央大学外文系录取。

又是昭抡,节衣缩食,资助妹妹,高校深造。

此时的中大中文系,名师云集,有黄侃、吴梅、胡小石等。

游寿,是胡师的女弟子,与昭燏是好友。

一日,她遇见在外文系一年级就读的昭燏,劝道——

你转到中文系,学文字学,再学一点文献、考古文物,这样前途较广阔。

于是,昭燏开始旁听胡师的课。

此时的胡师,正在讲授甲骨文及金文课程。

他倡导铜器上文字的变迁与花纹相适应之说,并主张将文字、花纹作综合的研究。

引证广博,说理致密。

昭燏大感兴趣,每课必听,还登门请教。

胡师手写声韵表及说文双声字例,命其誊录一遍,意在测其功底。

要知昭燏,从小可是饱读诗书。

这有何难?

最终,师生皆大欢喜。

1930年,昭燏转入中文系,成为胡门弟子。

三年间,胡师的金石、书法、历史、考古、艺术、音韵学等学问,源源不断地注入昭燏的心田。

才女,对胡师的治学精髓,颇得要领。

这样,就有了本文开篇,

昭燏与胡师、同门弟子相游的情景。

回首再看,这也是昭燏一生最好的时光。

经历战乱,家愁国恨,这是后话。

昭燏在中大的校友中,还有一位日后被称为“中国居里夫人”的吴健雄。

不过,吴先考入的是中大数学系,一年后转入物理系,典型的理科学霸。

1934年,昭燏考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生班。

同窗中,有游寿、沈祖棻(后成为程千帆夫人)等好友。

胡师也在此兼课,讲授书法史课程。

此时,昭燏的二嫂俞大絪,昭抡夫人,正在英国牛津大学攻读英国文学,是历届庚款中唯一录取的女性。

巾帼不让须眉,出类拔萃。

远赴英伦、开阔眼界的大絪,不忘致函国内的昭燏,

劝其莫在国内空耗青春,赶紧赴英留学,

以融入世界学术潮流。

二嫂的建议,得到两位兄长,昭承与昭抡的支持。

1935年3月,昭燏中断国内学业,赴英求学。

行前,与亲朋好友一一作别。

当来到胡师家中,胡师母亲,昭燏称为太师母的,

她拉住昭燏的手,一语“归后未知能相见否”,

顿时,昭燏热泪滚滚,满目凄然。

上海码头,在兄长昭承、昭抡的相送下,

昭燏登上邮轮,奔赴英伦。

金陵大学

纵观近代女性出国学习,多是在文学、艺术、教育、医学等领域。

而昭燏从古文字学入手,最终选择了考古学,并蔚然成家。

其间,也有一定的偶然。

在给堂兄约农的信中,她解释——

妹走入考古一途,事亦滑稽。……因妹在中大所学是中文,于英国任何课目均不相衔接。不意伦敦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叶慈,系研究中国及印度佛刻铜器等艺术,现任中国考古及美术学教授 ,见妹大喜,即令为其校之旁听生。……

此时,叶慈已有一位中国学生吴金鼎。

后来,深受史语所所长傅斯年赏识的夏鼐,也来英伦,从师叶慈。

这样,三人均为叶师学生。

同门同窗,缘份有加。

由此,昭燏也是中国首位赴海外就读考古学的女性。

同堂姐宝荪一样,昭燏也开创了一个新纪录。

昭燏平日除跟随叶师读书,还有机会参加实际的田野发掘工作。

外出的考古发掘实习,令她受益匪浅。

1935年11月,表姐俞大缜,自国内来英。

于是,大缜与大絪,同在牛津就读;

在杨绛先生的《我们仨》中,提及——

我们除了和俞氏姐妹略有来往,很脱离群众。

这里的俞氏姐妹,就是大缜、大絪姐妹。

杨绛还曾向她俩,请教如何炖红烧肉呢。

不久,宝菡,昭燏称作四姐的,也来英国。

至此,曾、俞两家姐妹,齐会异国。

万里相聚,何乐如之?

1937年1月,史语所考古组主任、当年清华研究院导师李济来英讲学。

很巧的是,李济与叶慈,是老朋友了。

在此期间,他与三位叶师的学生吴、曾、夏过往从密。

他非常关心他们的成绩和去向,时常约请他们讨论,探询他们的志趣。

并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动员这几位年轻人,回国要到史语所和中博院工作。

当然,这个愿望,以后都实现了。

1937年6月,昭燏以《中国古代铜器铭文与花纹》论文,得到导师叶慈的称赞,并获得硕士学位。

这是她留学海外数年的收获,也是她的成名作。

因此论文,奠定了昭燏的学术地位。

月底,俞氏姐妹结束学业,与昭燏一起离开伦敦,前往巴黎。

俞氏姐妹,购买船票回国;

而昭燏,则按照与李济的约定,赴德国柏林参加为期十个月的考古实习。

就在她抵达柏林的当天,七七事变爆发。

此时的昭燏,沉闷愤激。

有时,她会想:如果能像二哥昭抡学习化学,该有多好,

可以制造弹药,痛击侵略者。

实习之后,昭燏回到英国,担任叶师的助教,继续在英国工作兼学习。

要取得一顶博士帽,应是水到渠成。

但昭燏,仍坚持返乡。

当时的中国战火遍地,混乱不堪。

长兄昭承,写信给妹妹,力阻其回国。

1938年9月19日,昭燏与伦敦告别。

在归国的邮轮上,遇有费孝通等中国留学生相伴,

昭燏倒也不显孤寂。

1938年10月,曾昭燏留学归国途中,与费孝通在越南河内留影

万里来归。

昭燏抵达昆明,第一个最想见的人,就是在西南联大任教的二哥昭抡。

可是,二哥正在重庆开会。

好在,表哥俞大绂也在昆明。

昭燏,喜出望外。

在大绂这里,得知家中消息,

昭燏久悬的心,方始平静。

一路上,昭燏看到满目疮夷,难民成群,

凭着一腔热血,很想成为一名抗战记者,直接为国家服务。

表哥大绂劝道,与其当一名战地记者,不如用自己所学专业,为国服务,还是以教书和进研究机关为正途。

1938年11月,昭燏拜见李济,决定受聘于中央博物院。

之后,她又拜访傅斯年夫妇。

这也是实在亲戚家,开门见山,与傅氏就归国后的前途,一一相告。

傅氏很支持昭燏进入中博院筹备处工作,并对她的事业和前程,寄予很大希望。

1939年2月,在炮火轰鸣之际,昭燏与吴金鼎等人,一道赴云南大理苍山洱海地区,进行考古调查、发掘。

借此际遇,昭燏一展身手,大显海归本色,

首次向中国考古界展示其才华与学识。

一鸣惊人。

1939年冬,曾母在昆明病逝。

此时的昭燏,从大理赶回昆明,料理母亲丧事。

长姐如母。

此后,昭燏对尚在西南联大读书的两个妹妹——昭鏻和昭楣,关爱有加。

昭楣,永远记得——

母亲去世后,燏姐待我,姐兼母职,自己节衣缩食,每月汇我用费从不间断,如昆明有轰炸,必从大理来信问讯,真是无微不至,直至我婚后。

1941年2月,昭燏以其出众的学术才能和组织能力,被任命为迁往李庄的中博院筹备处总干事。

位居李济一人之下,统揽全局事务。

在李济的支持下,昭燏写出中国第一本博物馆专著《博物馆》。

1941年5月,抗战期间最大规模的一次田野考古——彭山汉墓考察挖掘,开始了。

考察团团长,由昭燏在伦敦大学的学长吴金鼎担任。

刚过而立之年的昭燏,后来归国的夏鼐,也在其中。

昭燏的工作方法,真正代表了当时世界的先进水平,使田野考古学上的地层学和类型学方法,得到进一步发展。

三位海归,新一代考古学家的操作规程,明显输入了西方科学理念,发生了承前启后的重大转变。

斩获丰富,捷报频传。

历时一年半的彭山崖墓发掘,在资金短缺、生活艰苦的条件下,取得了辉煌成果。

而昭燏,功不可没。

1941年发掘四川彭山崖墓主要人员合影。左起:吴金鼎、王介忱、高去寻、冯汉骥、曾昭燏李济、夏鼐、陈明达

抗战胜利,复员之际,昭燏先后参加“战时文物损失清理委员会”和“战区文物保存委员会”等组织工作。

此前,李济已辞去中博院筹备处主任一职,而由昭燏代理。

1947年5月,教育部次长杭立武,兼任主任一职。

昭燏作为总干事,主持日常工作。

此间,中央博物院主体大殿修建工作,在昭燏的主政下,开始了。

中博院,是一座由建筑师徐敬直设计,梁思成修订并最终定案的仿辽建筑。

抗战爆发时,中博院的建筑工程,只完成人文馆,而最重要的大殿等主体工程,只完成了大半。

在日据期间,又遭部分毁坏,急需扩充、整修、完善。

1947年1月,修建开始;

1947年底,按计划竣工。

气势恢宏的大殿,呈现眼前。

顿时,昭燏备受政学两界人士的赞许。

胡适先生,曾在日记中记载——

看博物院新建筑,甚赞叹其在大困难之中成此伟大建筑。

此时的昭燏,未到不惑之年,但一直未婚。

中博院,像孩子一样,是她最好的精神寄托。

而一个个青铜器,见证着她出色的主政能力。

此间,内战的枪声,早已响起。

何去何从,成为一个选择。

二哥昭抡,早已是民盟的骨干,不会迁居海外。

而他的观点,自然影响着妹妹昭燏。

傅斯年赴台之前,特地找到昭燏,劝其到台湾大学教书或专门做学术工作。

并指出,作为曾氏后人,这样的家庭出身与社会关系,若留在大陆,定不会为新政权所容。

但昭燏,不为所动。

傅氏,黯然离去。

只是,傅氏有所不知,

早在1947年,昭燏的一位堂侄女曾宪楷(父亲曾昭和,祖父曾广江,高祖曾国荃),忽到南京。

巧的是,昭燏与她,还是中学同学。

宪楷自身并未参加革命,但她有一个胞妹曾宪植,是曾氏家族的第一个共产党员。

宪植,是叶帅的第三任夫人。

叶选宁,就是宪植所生。

1949年10月1 日,开国大典。

扶着邓颖超走向天安门城楼的,就是宪植。

也许受宪植之托,宪楷尽其所能,讲着她所知道的一切——

新政权绝对要文化,绝不会仇视知识分子。一定要尽力保存着博物院这个国家文化的库藏,以待新时代的到来。

宪楷的一席话,打消了昭燏的顾虑。

她决定,留下来。

此时,想起1948年底,国民政府组织“抢救学人计划”。

作为交通部部长的俞大维,负责飞机调度。

他特别挂念他的妹妹俞大缜。

而大缜,正在北大西语系任教。

傅斯年,是大维的妹夫,特理解大舅哥此时的心情。

他专门致电负责抢运事宜的北大秘书长郑天挺,明确表示——

乞兄务必问她(大缜)一下,给她一个机会。

郑氏传达到了,可大缜拒绝南飞。

又是一个别离。

1948年12月,至翌年4月,中博院文物分三批运往台湾。

其中,有被誉为国之重宝的毛公鼎。

眼睁睁看到藏品,被打包装箱,

昭燏极度悲愤,却又无可奈何。

说句题外话。

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中博院筹备处、中央图书馆、中研院史语所、外交部档案等五机关,组成统一机构,将所藏珍贵文物及相关图书、档案等,运往台湾。

李济,以故宫博物院理事与史语所考古组主任的身份,

担任押运官,全程负责运输、装卸事宜。

搬迁之前,中共方面得知,派李济的弟子(一位地下党员)劝阻。

李济,这样回答——
保护这批古物是我的职责,自卢沟桥事变之后,我已护送这批珍宝跋涉了大半个中国,终得以保全。现在,我同样不能眼看着祖宗留下的国宝毁于战火。国共之战我管不了,但如果我能保全这批古物而撒手不管,是为不忠不孝,同样对不起后世子孙。

1948年12月20日,满载宝物的中鼎号军舰,起程驶向基隆。

遇到风浪,军舰摇摇摆摆,颠簸不定;

舰上的箱子,未被系牢,随军舰忽向左倾,又忽向右倾,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加之舰上,还有一只高官托带的名犬,

伴着汹涌的海浪,不住地狂吠。

风声、浪声、犬声、轰隆声,

船上的押运人员,真觉得,也许这就是世界末日了。

一个星期后,也就是12月27日,军舰安全抵达基隆。

此时的李济,几乎瘫倒。

此前,古物装上军舰后,传来几天前在台湾海峡,有船沉的消息。

老友劝阻李济,不要跟军舰一起走。

李济凄然一笑——
物在人在,免得子孙唾骂千年。

政局变化,昭燏的亲朋,也开始漂泊。

大哥昭承、弟弟昭拯、堂姐宝荪、堂兄约农,还有俞大维等亲戚,或迁台湾,或迁香港。

妹妹昭楣,是昭燏出走海外的最后一个亲人。

1949年3月,当得知妹妹要离开,昭燏立即赶往谭公馆。

昭楣回忆——

三十七年冬要从南京撤退来台时,某日清晨燏姐来五台山我家,将她所分得的亡母遗物:金手镯、翠玉镶、金戒指各一只赠我,并谆谆叮嘱 ,说她孑然一身,留饰物无用,要我好好保存,想不到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

从此,姐妹天各一方。

南京博物院大殿

1949年,新时代到来。

1950年3月,中博院筹备处,正式改名为国立南京博物院。

昭燏,任副院长。

1954年9月,昭燏正式出任院长,正式掌控全院事务。

凭借对博物馆事业的研究和实践,她先后撰写了《博物院藏品的征集、保管工作》、《南京博物院十二年远景规划纲要》(草案),为南博的长远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昭燏就像一个老妈妈,深切地爱着院内的每一个文物。

1957年,曾昭燏左二在博物院库房向年轻的工作人员介绍文物保管与保护方法

同时,她认为,必须到各地实际调查访问,广泛搜集资料加以鉴别研究,才能达到国家和世界级的学术水准。

于是,昭燏与同事,对各地的藏品、遗址与出土器物做了大量调查研究,并发表《江苏省出土文物选集》前言一文。

此文的功力与学术洞见,无不透着昭燏的心血。

这是她学术上的成就。

其实,在昭燏心底,总有一丝阴影。

自江山易主,整个大陆掀起歌颂农民起义的热潮。

曾氏家族,在湘乡曾是一种荣耀的世家身份。

如今,太平天国的洪秀全,成了正义的化身;

曾国藩,被称为“汉奸、刽子手”。

作为曾氏后人,昭燏陷入难堪境地。

想起袁世凯袁公的孙女袁家菽,当她1947年升入初中时,

老师讲到民国史,总绕不开袁世凯这位历史人物。

每当这时,班上同学总是回头看她,别有用意。

这一切,使得家菽的心理压力很大。

她真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钻进去。

上历史课,对她而言,成为一种煎熬。

后来,家菽转入圣约瑟女校,一所法国人开办的学校。

在这里,不设中国历史课。

此时的家菽,方才心情平复。

而昭燏,就没有这般幸运了。

作为掌管一个国家级大型博物院的她,在如此的政治形势和语境下,痛苦不堪。

她曾对着友人说——

范文澜说的“汉奸刽子手曾国藩”,怎么也想不通;说他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是不错的;但说他是汉奸,我们曾家绝不能接受,因为这不是事实。

土改时期的曾昭燏前排左二

1963年,昭燏借出差机会,来到广州中山大学,拜访亲戚陈寅恪。

两人话题,自然绕不开曾公与太平天国的陈年往事。

陈家,与曾家三世之交。

祖父陈宝箴,当过曾公幕僚,施计活擒幼主洪天贵福之事,名动公卿,从此踏上仕途,官至湖南巡抚。

如今,两位后人,只能感慨沧海桑田。

曾氏家族,被定为“反革命历史家庭”,已是铁板钉钉。

作为昭燏,心力交瘁。

早在1957年,昭燏最敬重的二哥昭抡,已被打成“右派”,同时撤销高教部副部长职务,发配到武汉大学接受监督改造。

两年后,昭抡因患癌症,生命受到威胁。

哥哥的不幸遭遇,也让昭燏心意难平。

一系列打击,昭燏的身体,已大不如前,

明显消瘦,目光呆滞。

她心如死灰,对活着已了无生趣。

生命的亮色,她找不到……

1964年12月22日,昭燏想去灵谷寺散心。

于是,司机开车,向灵谷寺驶去。

目的地到了,昭燏把一包苹果递给司机,轻言道——

请你吃着,等我一会儿。

说完,匆匆下车,向灵谷塔走去。

在塔下茶室,昭燏时而沉思,时而在一个小纸条上写着什么。

等候的司机,似乎有一丝觉察。

他急忙奔至塔前,寻找昭燏。

在茶室的她,已是表情木然。

看到司机,昭燏把大衣脱下,交给他,请他稍候。

言毕,她登上塔梯,向上攀缘。

十几分钟后,外面游客忽见一个身影,凌空一跃……

昭燏,与世长辞,年仅55岁。

曾昭燏

她是自灵谷塔第七层跳下,交给司机的大衣口袋里,有一纸条,上写——

我的死,与司机无关。

两个月后,远在岭南的陈寅恪,得知这一噩耗,悲不自胜,作诗一首,以示敬挽——
论交三世旧通家,初见长安岁月赊。

何待济尼知道韫,未闻徐女配秦嘉。

高才知命人谁惜,白璧青蝇事可嗟。

灵谷烦冤应夜哭,天阴雨湿隔天涯。

游寿,当年昭燏的好友,1982年南京博物院建院五十周年时,写下了《善斋青铜器整理回忆》——

提笔写这回忆,台城青草、巴山夜雨,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四十年、五十年过去了,这批青铜器,曾经和已故曾昭燏院长共同抚弄,反复看它的构造,用薄薄纸片,拓它的铭文花纹,量它高、厚。现在展开善斋吉金图录,一个一个器物,又仿佛陈在案前。在李庄板栗坳一家大院的看戏厅的一角,有时从戏台上传下董作宾语言、问话,我和曾同志相视一笑……

只是,那些厚重的青铜器,在岁月的流逝中,还记得这位考古女杰么?

还记得,曾经相会的际遇么?

灵谷塔


当我们眼见真理却不发一语,就是我们开始死去的时候。

叶德娴:这一世,不肯迁就

中国唯一富过15代的家族,靠什么传承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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