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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炼字”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19-09-01

《管锥编-毛诗正义》札记之五十五

钱钟书论“炼字”

/周敏

《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五十五则《小弁》,副标题为《炼字》。

钱钟书此则谈不能把《三百篇》那些不认识的古字误判为古人所“炼”之字,要善于披沙沥金,慧眼去发现连城之璧——那些千锤百炼、炉火纯青的字眼,切莫把珷玞之类的美石当成宝玉。

“伐木掎矣,析薪扡矣。”是《诗经-小弁》中的一句诗。

《传》:“掎其颠,随其理。”

——砍树要用绳子将树冠牵引着,以防树断后倒下砸伤人,劈柴要顺着纹理砍。掎(jǐ):牵引。扡(chǐ):顺着纹理劈开。

按焦循《雕菰集》卷一0《诗说》:“余有老柘二株,召善攻木者修剔之,乃登柘,以绳先缚其枝,而后斧之。《小弁》之诗曰:‘伐木’云云,即伐木之情状,而炼一‘掎’字以写之。余屋后土垣圮于雨,召佃客筑之。垣成,以绳缠柳鞭之,使坚。《緜》之诗曰:‘削屡冯冯。’‘屡’者敛也,敛之使坚;‘削’用锸,‘屡’用鞭,二字尤炼甚。说诗者以姚合、贾岛病在刻意雕琢,偶举此二条以讯之。”

焦循《诗说》中写道,“伐木掎矣,析薪扡矣”这句诗是描写伐木的情状。

所炼之字,“掎”也。

接着举《緜》诗:“削屡冯冯。”这是古时候先民把新垒的土墙锤实弄平,“削”用锸,把凸出铲平;“屡”用绳缠柳鞭之,使土墙结实;“冯冯”是“削”“屡”土墙发出的声音。  

所炼之字,“削”也,“屡”也。

焦循说,论诗之人常常指出姚合、贾岛作诗的毛病是刻意雕琢,这里随便举两个《诗经》的例子,以证古人炼字之精到。

王铎《拟山园初集》有黄道周序(《黄忠端公全集》未收)云:

“或又谓《三百》无意为诗也。今请观‘阴靷’、‘鋈续’,‘觼衲’、‘绲滕’、‘儦儦’、‘薨薨’、‘洸洸’、‘叟叟’,及夫‘鞟琫’、‘穑庠’、‘钩膺’、‘镂锡’、‘鞹鞃’、‘浅蠛’、‘莽蜂’、‘大糦’,宁非古人攻琢而出者?”

    王铎援引黄忠端之言,指认“阴靷”、“鋈续”等《三百篇》中的16个词都是古人精心锤炼之字。(阴靷:拉扯皮带穿铜环。靷(yìn):引车前行的皮革。鋈(wù)续:以白铜镀的环紧紧扣住皮带。鋈,白铜;续,连续。)

钱钟书指出焦循、王铎、黄忠端列举的只不过是古字,不能看作是古人的“炼字”:

钱钟书说,焦循和王铎都知道《三百篇》是诗,依然把《三百篇》尊奉为经,过甚其誉。

——(二说相类,皆知《诗》之为诗,而仍尊《诗》之为经,故过情溢美耳。)

姚合、贾岛诗纤弱、琐碎的篇什有之,但并不艰涩。

——(姚、贾纤碎有之,了不坚涩。)

焦循所举的词汇只不过是古人当时通常用字,并不是古人在苦心“炼字”。比如古时“屡”字就是现在的“敛”字,能说现在所用的“敛”字是煞费苦心锤炼的结果吗?

——(焦氏所举,只是古今语异,未征洗伐之功;例如“屡”即“敛”,得谓“敛”字“炼甚”乎?)

黄忠端所说的那16个词,除了“薨薨”形容众多称得上炼字,“叟叟”如“坎坎”是象声词,其它的词正如《论衡》所言,只是相隔时代久远而古今用词有别而已,不知情者会以为古人词汇鸿富而炼字精纯。

——(黄氏所称,舍“薨薨”形容众多,尚可节取,“叟叟”象声,已见前论“坎坎”,其余都如《论衡·自纪》篇所言:“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才鸿”。)

由此,钱钟书幽默起来,他说:

如此论诗,恰如《文心雕龙·练字》所嘲笑那样:而今发现一个字有些诡异,则对那几句话感到震惊,三个人不认识这个字,这个字就是妖怪了。

《三百篇》并非没有精雕细刻之词,就以《小弁》而论,“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就能称得上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对此,黄忠端等人竟没有发现而失之交臂了。

现如今,“惄焉如捣”已是成语,意思是:忧思伤痛,心中像有东西在撞击。形容忧伤思念,痛苦难忍。(惄(nì):忧伤。)

读者诸君可鉴,这个“捣”字正是百炼成金之字,是“炼”字的典范之作,钱钟书赞其“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信然。

综上所述,钱钟书此则意在指出,焦循、王铎、黄忠端等前人把古今异字,即《三百篇》中那些后世不常用的古字错认成了古人所“炼”之字,而忽视了古人真正精雕细刻,千锤百炼之字。

《三百篇》中自然含有连城之璧,而焦循、王铎、黄忠端他们未能慧眼识珠,反而错把“珷玞”之类似玉而非玉的美石当成了宝玉。

                                          二〇一九年九月一日

(注:篇中斜体字引自《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五十五则)

附录:《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五十五则

五五 小弁·炼字

“伐木掎矣,析薪扡矣。”《传》:“掎其颠,随其理。”按焦循《雕菰集》卷一0《诗说》:“余有老柘二株,召善攻木者修剔之,乃登柘,以绳先缚其枝,而后斧之。《小弁》之诗曰:‘伐木’云云,即伐木之情状,而炼一‘掎’字以写之。余屋后土垣圮于雨,召佃客筑之。垣成,以绳缠柳鞭之,使坚。《緜》之诗曰:‘削屡冯冯。’‘屡’者敛也,敛之使坚;‘削’用锸,‘屡’用鞭,二字尤炼甚。说诗者以姚合、贾岛病在刻意雕琢,偶举此二条以讯之。”王铎《拟山园初集》有黄道周序(《黄忠端公全集》未收)云:“或又谓《三百》无意为诗也。今请观‘阴靷’、‘鋈续’,‘觼衲’、‘绲滕’、‘儦儦’、‘薨薨’、‘洸洸’、‘叟叟’,及夫‘鞟琫’、‘穑庠’、‘钩膺’、‘镂锡’、‘鞹鞃’、‘浅蠛’、‘莽蜂’、‘大糦’,宁非古人攻琢而出者?”二说相类,皆知《诗》之为诗,而仍尊《诗》之为经,故过情溢美耳。姚、贾纤碎有之,了不坚涩。焦氏所举,只是古今语异,未征洗伐之功;例如“屡”即“敛”,得谓“敛”字“炼甚”乎?黄氏所称,舍“薨薨”形容众多,尚可节取,“叟叟”象声,已见前论“坎坎”,其余都如《论衡·自纪》篇所言:“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才鸿”。以此求文,则将被《文心雕龙·练字》篇所嘲:“岂直才悬,抑亦字隐。……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将成字妖。”《三百篇》非无攻琢、雕铢之词,即以《小弁》论,“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可称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乃竟交臂失之。《诗》自有连城之璧,而黄、焦徒识珷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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