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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白系列 4 | 空寒:中国传统雪景图的余白之气

 WQ_AI_LYS_999 2019-09-02

黑、浓、湿、干、淡之外,加一“白”字,便是六彩。“白”即纸素之白。

    ——华琳,《南宗抉秘》

雪景图,即是描绘那在天地之间,在四季的末季,在冬天到来时的“雪”。雪景图要画出的是,所谓“空寒”的意境。

空寒,并不仅是感觉的寒冷,空寒之为空寒,在保留寒意时,必须把“寒”和“冷”的自然景观以及刺激身体的感觉,转变为对空余与空白的空寒的经验。“白”和“空”弥散了寒意,如同雪在无限天地之间的飘散和弥散。

通过留出余地,通过让出,让“余”发生!在冬天,当大雪来临,覆盖大地,人一无所有。在这个时候,他触感到世界的空无与自己的多余,他感受的是空余的情调。

因此,空寒的意境是:空的本体,寒的体觉,静的精神状态。空寒与空静相关,是空寒通过寒冷和寒意,抵达空静,因此汉语有冷静的独特体知。

只有在安静之中,在空静之中,我们才可能倾听,倾听到“雪”所发出的无语和无余的命令:成为白的,变白,成为空白,进入空静,在安静中,体会空寒。

空寒也是荒寒:回到不可追忆的荒古,体验人生的荒凉之际,消除所有的悲凉,进入时间性本身的荒寒情调之中。

王翚(晚明),《山窗封雪图》,纸本立轴,纵88厘米,横34厘米


 
中国传统以水墨来解决佛教之空禅的问题,走向空寒是最为独特的创造和文化转化。

以水墨开始的留白还比较晚。在先秦,在老庄那里,已经有了虚室生白。通过空和虚,尤其是虚来达到白,白也是生发出来的。通过虚,集虚而生发出来的。 
  
为什么通过水墨来显示余白呢?

水墨之墨并不是黑色,就如同“白”不是白色而是空白,那么,墨是玄,是玄冥。

因此,越是玄墨,白也就越是显得虚白。

以水墨作为绘画材质,更好地让白显现为白。

让白,这是不画之画。
   
化为空白,不再仅仅是白色的色相,而是接受佛教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中观论,大致有如下四个层面:

   雪的白色


雪,即,白。

白(blank),还不是白色(white colour),而是空白(empty-blank)。

“白”并不是“雪”,尽管白也可以是雪,当传统雪景图画法中“借地为雪”时——纸绢的“空-白”——不画的留白,就暗示出了“雪”。

 “白”不是空(empty,void),白有着色,但又有着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与空,都可以在“白”里显示出来。

范宽(北宋),《雪景寒林图》,绢本水墨,纵193.5厘米,横160.3厘米,天津博物馆


雪,在绘画上成为“白”,那不仅仅是某种颜色——白色,而是成为空白。

当绘画自觉为“白”流出空余,当画雪时,并不是要画出雪,要画的是雪又不是雪时,一方面是似与不似之间,另一方面是雪白打开空余的地带。

白,在这里不仅仅是一种颜色,作为五彩多出来的第六彩,这是华琳大胆的增加,是一次补色,是多余出来的余色了!白——即是余之色,空余之色,而且不仅仅是一种颜色,而是无处不在的白,是从材质本身而来的——这是一种素——事物质性之素。就与庄子对纯素的要求相通了。

 

   留白的技法


雪即白,因为白是清洁的澡雪。白即雪,留出的空白即是雪。雪之洁白转变为画上的空白。这个转换深深影响了中国画的留白。留白就不再仅仅是直接以弹粉的方式来画雪。

事先余留出空白,这是独特的中国审美的先验性:不仅仅是“意在笔先”,而是让不画的空白在绘画之前就被有所考虑。当然这不是一种现存的刻意态度,而是在笔触中预先考虑到空白的重要性。

在这个层面上,绘画是让空本身带来寒意,重点已经不再雪景,而是寒冷之余意的播散。或者甚至都不是雪图了,可以是云烟、秋意、雪意——只要有着空寒的意味或意境就可以了。

这是余白的出现。仅仅暗示出“白”,“雪”已经成为“白”,画面上留白即有着雪意,有着空寒。当烟云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留白出来之时,尽管不是雪图,但是也有着空寒之意。不是对寒冷的经验,而是对空的经验中生长出寒意。

巨然(北宋),《雪图》,绢本墨笔,纵103.6厘米,横52.5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


从巨然开始,矾头的出现,水墨就开始出现雪意。巨然的那幅雪图,仅仅通过墨线勾勒山石轮廓的冷峭,而大幅留白,就突出了极寒的雪意。但那些矾头建构的作品,成为一种自觉的形式语言,就如同雪堆的聚集,一个个白色的、毛茸茸的气团,还在生长,把坚硬的石头柔软化,使之保持生长的可能性,自然的生长性得到淋漓尽致地体现。

 

   白色的洁净


巨然的矾头深深影响了黄公望的作品。《九峰雪霁图》上的矾头减弱了雪堆的柔软感,更为硬朗一些,但层层的堆积以及累积的攀升,还是一种生长的气势的加强。

不同于巨然的是,黄公望的矾头增加了一个平台,那是一个在岩石上伸展出去的平台,这仅仅是一个平面而已。但大面积的平台,以及平台在很多地方的出现,就是黄公望有意为之的一种画面建构语言。

黄公望(元代),《九峰雪霁图》,纸本墨笔,纵55.5厘米,横177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



这个矾头的平台有着什么样的寓意?上面是空白,是突出伸展出来的空白,主宰了画面。那是丹台,作为道教中人,山水画的创作不过是修炼,是吐纳气息。因此那个丹台其实承受天地之精气,黄公望的矾头类似丹田的空出与接纳。因此,这个空出的矾头之为丹台,依然是一种净化与修炼的仪式!

黄公望(元代),《天池石壁图》,绢本设色,纵139.4厘米,横57.3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


雪景图,不同于其它场景。雪白之感,乃是生命感受性的净化。雪景图带来的冷感,乃是那种与余白,与冷白相关的生命质感。雪带来的白,并非仅仅是白,乃是因为,下雪或者雪之白,带来的是生命的净化!雪景图是四季的末季冬天,这是生命进入老年,对死亡的遗忘与无所畏惧,是一种有着净化仪式的老年风格。

 

   纯然的空出


最后,甚至不是画雪景、云烟,而就是以某种方式“不去画”。但也不是“不画”,也不是前此试图以某种技术画出空白和留白——比如特意画出云气和雪的雪意,在屋顶和树枝上,反复渲染出雪意,而现在则是不画,确实不去画。因此,气已经是“非气”,烟则是“非烟”了。

但是不去画,却又不是一般意义上不画:纸绢之白是现存的,但是时间一长,纸绢会变黄等等。这需要一种方式,使这个不画的白尽量保持下去,就需要在空白的周边(brink)用功画,以便衬出空白之白。因此,不仅仅是现存品,但也不是直接以颜料画出白色——弹粉的画法是工匠的,但是纸绢之白难道不也是技术的产物?这是对现存品的借用。

不去画,是克制,这个克制对整个画面的布局有着影响,但又不是刻意的,否则也仅仅是剩余而已。

空白,之为调节性原理,是引导,它并不存在,不可能对象化和客观化,一直保持为空白,一直在先,永远在先,但是又从未来而来。

从未来而来,是在作画中,不仅仅是不画,而是从画的方式中产生,要画而不仅仅是不画,只是现在的“画”指向的是与空白的关系。不再是以绘画技术指向对要表现的云烟和雪景的表现,而是走向空白的边缘,触及不可触及的空白。确实不去触及空白,不是在空白里面触及,而是触及空白的边缘。或者说,通过不断在空白的边缘用功,以空白这无为而为,使空白本身呈现出形式,但是又不是空白的形式,而是因为空白周边的触及导致的空白的活化。

与积雪相关的是:积墨是积黑,但是其实也是加白。越是积墨或积黑,空白越是加白。这是在空白的边缘反复渗透浸染。积墨法是渗透,纸面内在渗透,层层积染的典范,从而带来光感。积染,是一个时间性的绘画操作过程,也是身心修炼过程。

龚贤(晚明),《千岩万壑图》(局部),纸本水墨,纵27.8厘米,横980厘米,南京博物院


龚贤的绘画,就是通过留白产生气,而且通过周边的参差变化,让空白的气在流动变化。这就是“气韵生动”与留白的奇妙关系。而且,这个空白也暗合庄子所言的虚室生白的“坐驰”之修身方式,在观养中,触感空白,这即是以“无知”来“知虚”。而且因为积墨法的对比,那空白竟然发出了洁净的白光!
 
空白的形式空白之为虚灵的形式化,与墨黑之为混沌的暗示,二者绝不仅仅是黑白颜色的对比,而仅仅是不可明示之物的余像。以“气”代替“光”,也在于画面上的虚白或空白对画面其它部分施加了非常微妙的作用,其实也产生了“灵光”的效果,而不是外光和光色的对比,却也将空气转变为画面上的空白。

这是中国水墨山水画对光的接纳或者坦然地呈现!
 

绘画作为创作的主体,也如同玉一般得到了澄明,如同千岩万壑在白玉的柔光中,如同雪一般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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