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头边养一只蝈蝈; 长大了在城里操劳, 他买了一个夜明表。 小时候他常常羡艳, 墓草做蝈蝈的家园;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 夜明表还不曾休止。 (选自卞之琳《十年诗草》) ★赏析 陈梦家说,卞之琳的诗“常常在平淡中出奇,像一盘沙子看不见底下包容的水量”,《寂寞》便是一个绝好的例证。这首诗言辞浅白,句式单纯,似乎很好理解,寂寞嘛,人人都有。然而,寂寞本身又是无比丰富的,绝非三言两语可以描述清楚。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寂寞,也有“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寂寞,更不乏“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的寂寞。在“寂寞”庞大的身躯里,卞之琳试图向我们展示怎样的一面呢? “乡下小孩子怕寂寞,枕头边养一只蝈蝈”,仿佛有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在淡悠悠地回顾极遥远的往事,又寂寞又温暖。略煞风景的是,诗人的理智秉性一下子切断了如此悠远如此感性的叙述语调,几近急促、残酷地跳跃到“长大了”的时空里。由此形成的时光空白,不知埋藏了多少关于生活和希望的秘密。然而,不管怎样,夜明表还是不可抗拒地替代了孩童时的蝈蝈,他回不去了。一个关于希望和成长的故事被四个短短的句子囊括殆尽,可见诗人的概括力。下片以略带哀悼的口吻重启“小时候”的语境,“墓草”虽与死亡有关,却毫无死亡的气息,那完全是他身心休憩的家园,充满温暖的寂寞。仿佛是“故伎重演”,诗人绝不纵容一丝一毫的情感泛滥,又果断地从时光的梦里掏出那只夜明表,在生命停止的地方,让它的针肆意地走动,不停地鸣响,简直惊心动魄。 鲁迅先生曾将寂寞比作一天一天长大起来的“大毒蛇”,缠住了他的灵魂,对本诗的主人公来说,这也是一个恰切的譬喻。从乡下到城市,从蝈蝈到夜明表,从童年到长大再到死亡,诗人巧妙地运用时空对举的手法,象征性地描述出主人公寻求摆脱寂寞之蛇的各种努力。没想到,这条蛇越爬越大,越爬越冷,越爬越硬,一直爬出了主人公的生命疆域。这一跨越,非同小可,它迅速强化了隐藏在故事主人公背后的全知叙述者视角,使寂寞显现为宇宙间一道纵贯生死、无限延伸的屏障。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的寂寞,不仅属于本诗主人公,或者还属于由“蝈蝈”与“夜明表”所暗示的罹患都市怀乡病的知识分子,而且属于全人类。 (孙文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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