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原载于《收藏与投资》杂志 现重新编辑,略有删减 怎样把心静下来?恐怕是现代人最烦恼的问题之一。每天,周遭的事物都在快速变化,上班好比上战场,劳心劳力,令人疲惫不堪;而大环境、小家庭又常常纷纷扰扰,何处才有平静可寻?——众人皆答:先喝口茶吧~ 喝茶,就能够静心吗?如果是一次长达四个小时的日本茶会,或许可以。但那复杂甚至到了繁琐、讲究甚至到了苛刻的茶道,实在不符合重精神轻形式的炎黄子孙。日本,得了唐宋的点茶茶宴的仪式感,却未体会到唐宋文人对“风流”的追求,实在可惜。点茶,最精彩的,应该是“茗战”呀! 茗战 《文会图》,北宋赵佶绘,绢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 描绘了北宋时期文人雅士品茗雅集的一个场景 何为“茗战”?斗茶也。 自从有了宋徽宗钦定了建安(今福建建瓯)凤凰山上的北苑御茶园,,设立了贡茶制度,评选好茶叶就成了茶农、茶人们的大事。每年春季新茶制成后,他们便热热闹闹地拿出自家好茶叶开始比斗。这是一项比技巧、赌输赢的比赛,又是一件富有趣味性和挑战性的茶事,很快便在文人雅士中间流行起来。上至宫廷里的、下至乡野都很着迷。在斗茶之中,大家交流茶艺、茶德,实在快哉! 宋 刘松年《斗茶图》(局部) 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已有五年仕涯的东坡居士正少年得志,自视颇高。一日他偶然在惠山泉与蔡襄相遇,便相约斗茶。二人来到惠山寺,说明来意:幸旨考察二泉水,少不得住上数天,一切花销均由皇家开销。主持和尚清月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此乃我惠山寺之胜事耶”!说完,一一安置就绪。小沙弥很快准备好了两套茶灶、银瓶两具、茶碾两副、两盆桑木炭,并让蔡襄和东坡身边各侍一小沙弥,以作帮衬。只听清月击罄为号,“铛——”一声,斗茶开始了。 蔡、苏两人分别取过自备茶饼,敲开上碾。东坡年轻力壮、威猛有力,蔡襄老当益壮、沉稳轻健。他们把筛好的茶末从天平上取下,各自放入自带的兔毫盏。两只小茶灶此时烈焰飙飙,很快东坡壶“咝咝”起声,接着蔡襄的壶也叫出声来。俩人赶忙紧盯着水泡,东坡壶上泡泡如鱼眼,蔡襄的也跟着翻起了鱼眼泡泡。这时,东坡壶中水大开,立即提壶冲泡,随后回过头来看蔡襄,只见他已冲好了望着他笑。东坡赶忙凑前一起看:蔡襄的茶饽沫银白如雪,而自己的稍偏鹅黄。随着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东坡盏中的饽沫开始慢慢消退,而蔡襄的依然茶饽如雪,东坡惭愧地说:“我输了!” 蔡襄借斗茶教会了东坡看水,更教会了东坡要清心。细心之人也许已经注意到,除了自己备好茶,他们还各自备了好盏。拥有一个优异的茶盏,无疑就有了一件出奇制胜的法宝。什么盏最好?二人皆是兔毫!赵佶有言:“盏以青绿为贵,兔毫为上”。这盏正是建安水吉兔毫盏! 建盏 图片来源:原色茶盏 Suntea 大自然造物的神奇便在于此。相生相克,物之法则,最好的茶园边伴生的恰是最好的茶盏。原本建安茶农们为了选茶叶而随手用的水吉建盏,竟然就是最适宜品茶、斗茶的茶具。监制北苑茶的蔡襄在奉旨修撰的《茶录》一书中,说得非常明确:“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最为要用。出他处者,火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之不用。”此话说得相当明白。首先,点茶讲究茶汤的汤花越白越好,配上纯黑的建盏,自然对比分明;其次,斗茶比的就是汤花紧贴盏壁不散的时间,胎厚保温效果极好的建盏当然最好。除了建盏,其他地方的不是颜色偏差就是胎太薄。 当然,建盏的优点还不仅于此。苏东坡第二次上任杭州时,曾到西湖北山的葛岭寿星寺游览,住在南山净慈寺的南屏谦师闻讯前去拜会并亲自为苏东坡点茶。虽早知谦师点茶有道,但苏东坡品了之后,还是忍不住惊叹——这茶香竟然堪比酒香!怎么回事?他当场作下的诗《送南屏谦师》暗含了谜底:“道人晓出南屏山,来试点茶三昧手。忽惊午盏兔毫斑,打作春瓮鹅儿酒。天台乳花世不见,玉川凤液今安有。先生有意续茶经,会使老谦名不朽。”此诗不仅赞扬了处谦大师高超的三昧点茶绝活,更突出了处谦大师所用的茶具——正是名贵的兔毫斑黑釉建盏! 建盏的器型多是上大下小的敞口盏,比电视剧里常见的酒碗略小一号,二者的妙用也颇为相像——留香也。用厚厚的胎壁保住温度的同时,建盏特殊的器型还能将冲茶时所出的香气“困”在底部,再慢慢升华到口沿,瞬间释放,让品茶人享受到那“薄兰芷”般的茶香,正是“长毫瓯小聚香茗”(陆游语)。而从现代养生保健的角度看,富含铁元素的建盏还不失为“补铁补血”的常备用品。莫怪乎每年烧得最好的一批建盏都要上供——皇帝要喝最香的沫茶、要赢最雅的斗茶,当然少不得最好的茶盏! 宋建窑 曜变天目盏 现藏于日本 除了本身与茶的契合,建盏还有一样其他宋代名瓷皆不可比拟的绝技——以一层釉烧出多层次分明的釉色。熟悉瓷器的人都知道,釉色在古代完全是件“尽人事、听天意”的玄妙之事。从秘色瓷到钧窑瓷,真正能成与否,全靠老天爷。而建盏的釉色,虽然被当时南北众多窑口模仿,却几乎没在福建以外的地方出生过。也许真的只有住在武夷山脉的冥冥诸神才能孕育出这样“鬼斧神工”的釉色吧。而这些经“可遇不可求”的兔毫纹、鹧鸪斑、日曜斑点的茶盏更是成为文人墨客们借点茶领悟“儒、释、道”三家奥义的“圣器”。 宋建窑 油滴盏 现藏于日本 建盏的黑,是包容万事万物的神秘色彩,乍看平淡无味,却又暗藏各种美丽的釉色,正契合“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苏轼语)的禅意。建盏的黑,又是夜空的黑,油滴、鹧鸪斑、耀斑犹如闪烁的星辰,能在冲茶的刹那让茶汤幻化出各种奇特的物象,不久茶水上的白沫和热气渐渐散去,一切又重新归于平静。这短暂的聚散、变幻间完整展现了老子所说的万物生生不已、变幻无常,又最终“复归于无物”。于是乎,失意仕途之人找到了心灵的慰藉。 一只小小的建盏,又是一个宽广的舞台,兔毫纹隐约跳跃于上,仿佛带着节奏的音符,心境不同,旋律也不同。“鹰爪新茶蟹眼汤, 松风鸣雪兔毫霜”——在杨万里的耳边是水沸腾之“松风”声,眼里是茶汤中泛起的雪白“蟹眼”乳花,与兔毫盏中如冷霜的毫纹交相辉映,好一副声色并茂、怡然自得的自然风貌!得于自然、归于自然,正是佛教圆通空灵之美,道教幽玄旷达之美以及儒家文雅含蓄之美的最终结合点。 “千年儒释道,万古山水茶”。茶苑边出生的建盏让沫茶更芬芳、茶道更丰富,而茶让建盏更温润、更亲和。相生相养,自然之法也。超脱俗世求平静,不如化入自然求清和。 让我们效仿道家南宗五祖之一的白玉蟾:“采取枝头雀舌,带露和烟捣碎,炼作紫云堆,碾破香无限,飞绿尘埃。汲新泉,烹活水,试将来,放下兔毫瓯子,滋味舌头回,唤醒青州从事,战睡魔百万,梦不到阳台,两液清风起,我欲上蓬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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