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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君:“春天里的闲意思”

 安然自得888 2019-09-02

 

魏天无(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李少君的《自然集》是一部有野心的诗集;不是对自然的野心,也不是对诗的野心,是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具体地说,对人类书写中自然的位子进行再思考与再探索的野心。而似乎没有什么比诗歌能更好地承载这一使命:诗与自然的关系如此密切,以至于我们可能忽视了诸如“一切景语皆情语”的经典论断中隐藏的问题。
       学者林庚先生解读过《郑风风雨》篇。他说,《风雨》三章意思相同,而我们独喜欢第三章;三章前半各换了一半字眼,而我们独记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是为什么?除了“如”字所呈现的事物的“夹缝”状态,让人有所待,我觉得更重要的恐怕还在于,今人如何认识景中有情、情景交融这种艺术手法中,景的位子和作用。这实际上牵涉一个更大的问题,即我们如何去认识传统诗词中物我的关系。林先生追问:“然则到底是因为君子不来,所以才觉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呢;还是真是风雨沉沉,鸡老不停地在叫呢?这笔账我们没有法子替他算,诗人没有说明白的,我们自然更说不明白。……而你若解得,此时他们一见之下便早已把风雨鸡鸣忘之度外,一任它点缀了这如晦的小窗之周,风雨鸡鸣所以便成为独立的景色。那么人虽无意于风雨鸡鸣,而风雨鸡鸣却转而要有情于人。”(《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很可能,诗人只是如实地描写所见所闻,或者说,那只是他日常生活环境的再现,他如此熟悉,便信手拈来,看似无心却让后人玩味不已。今天,自然的面目已被扭曲,个体生活环境大都已变得千篇一律,枯燥乏味。与此同时,物我的关系成为任何诗人都要面对和处理的“课题”,自然变成“表现对象”,不再是人之所从出的存在。
      《自然集》的意义在这个语境中引发我们进一步的思考。《郑风风雨》篇描绘的是天色将晦未晦之时,深情款款;李少君有首诗叫《傍晚》,写夜色来临的情境,情意绵绵又不动声色:

 

傍晚,吃饭了
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亲

 

夜色正一点一点地渗透
黑暗如墨汁在宣纸上蔓延
我每喊一声,夜色就被推开推远一点点
喊声一停,夜色又聚集围拢了过来

 

我喊父亲的声音
在林子里久久回响
又在风中如波纹般荡漾开来

 

父亲的答应声
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我们都可以感受到诗带给我们的颤动感,由喊声而来,在回应声中再度被拨动,“在风中如波纹般荡漾开来”。诗给我们的这种感觉是舒适的、美好的、温暖的。“明亮”是心的感应,在那一刹那,“我”可能了悟,夜色不可能被驱赶;夜色此时此刻是恰如其分的,它似乎有情于“我”,十分体贴地包裹/显示父子之间长久的情感上的腼腆和默契。如同《风雨》篇中的相思之情,父子之间的这份情意也殊难捕捉,但又确实被定格并传递出来。
       在这首诗中,夜色作为自然时序的存在,并非刻意的安排,也没有刻意的情感表达,这是它给人以舒适感的原因,也让“夜色深沉”有了某种特殊的、超越自然景观的含义。不过这些是读诗者的感受,至于诗人自己,在书写自然时,是“以我观物”还是“以物观物”,这样的分别已没有那么重要。对李少君而言,重要的是你在自然中获得的一切,将会一一反弹回自然中,以保持其混沌的状态:

 

一团黑云笼罩下的山间小城

大片白云映照着的海边寺庙

 

我一路独自开车
从交加大雨中抵达明媚晴空

 

迎面而来的鸟鸣对我如念偈语  (《偈语》)

 

       从黑云、白云到大雨、晴空、鸟鸣,这些偶发的自然现象似乎是必经的路途,只为一个人,只为一个愿意穿越这一切而忠实于自我内心的人。每一声鸟鸣都如一个偈语,每一个偈语背后都有一个故事,而这些故事究竟要讲述什么,并没有我们通常想象得那么重要。说破的偈语不再是偈语,被点破的故事只剩一点残渣。那么多的新田园诗或新山水诗之所以让人感觉虚以委蛇,是因为诗人那么轻易地声称从自然获得了“启示”——他们不是为自然而是为那“启示”激动不已。他们其实还是在“利用”自然,他们对自然的“发现”——如果有——也只是为了映照自己的不同凡响。在人之所见的景物中“发现”人之未见,这一直被当作是写作者的本事,被当作衡量写作水准的标高;而景物对此无动于衷,就像李少君在《春天里的闲意思》中说道的:“这都只是一些闲意思/青山兀自不动,只管打坐入定”。
       这当然不是说,诗人李少君没有从自然中获得启示,而是说,是把自然当作观照对象以从中“榨取”某些貌似深刻的“主题”,还是以万物有灵的信念,把自然看成是与“我”一样有血有肉的主体,抑或是,没有忘记人类从自然中来,与自然须臾不离也息息相关,返回自然就如同返回婴儿的襁褓——我们并非只面临一种选择,尤其是在今天,在自然变得岌岌可危而人类并未因此变得强壮与无敌的情况下。李少君更愿意做一位大地上的浪游者,像他的前辈一样。他的阅历已足够让他意识到,一个人最终走上了无数人曾经走过的道路,绝非无缘无故,在今天这甚至需要比所谓独辟蹊径更大的勇气。浪游一词在李少君身上凸显的是随意、随行、随性,就像黄昏渡口边的那位渡船客,眼神迷惘,有所待又无所待;他的困惑不属于他自己,不妨看作是人类自身困惑的再一次显现:曾经有那么多的人走到了这里,面临着极其相似的情境,浪游者的每一次前行仿佛都是一次轮回,这正是让诗中的“他”深感迷惑的地方。在这首诗里,诗人那种“有意”的、略感“生硬”的古典氛围的营造、渲染,那种语言的“不自然”,正是为了让我们看清这个人,也就是看清我们所有人摆脱不掉的困惑:

 

暮色中的他油然而生听天由命之感
确实,他无意中来到此地,不知道怎样渡船,渡谁的船
甚至不知道如何渡过黄昏,犹豫之中黑夜即将降临    (《渡》)

 

       又一个熟悉的“即将”,那样一个“夹缝”状态,古典和现代诗意的渊薮,也就是诗中的“他”和写诗者和读诗的我们逃不掉的前定。是的,不一定非要在暮色中,不一定非要在渡口,也不一定非要有野花和流水,但为什么是这样?同样,为什么诗人要说,“院子里的草丛略有些荒芜/才有故园感,而阔叶/绿了又黄,长了又落……”(《故乡感》)?
       人生活在自然中,这本是常识;也只有日益疏远自然的现代人,才会把自然看作是可以、应该贴近、亲近的对象,一种外在于他的存在物,一种可以像珍玩一样把玩、咂摸的秘境。由此不难理解在今天,为何一个人守着一片湖水、一条小溪,经年累月地观察、思考,会成就一部著作,成就一个人的名声,而仍然会让大多数读者止步于纸上的风景,停留于自然是人类家园的空洞的想象。李少君在诗中往往用“故乡”或“故园”取代“家园”一词,不仅仅是出于中国文人文化情结的惯性,而且也是在指认自然在何种意义上塑造了个体生命;正像“荒原”一词所隐含的价值取向,“故乡”/“故园”是要从自然中分离出那一个池塘,那一座青山,那一条小径,那一座深斋……卡夫卡说:“故乡是有声的呼吸。”而失却故乡的人无异于死魂灵。现实是,许多人有“家园”,没有故乡;许多人有绚丽的纸上风景,飘来的还是油墨的气味。从这个角度说,《自然集》中的许多篇章倾注于对人的生存和命运的书写,并未偏离诗人所要思考和探索的主旨。其中最令人动容的是《深斋——致李青萍》:

 

落叶纷飞,她唯一的希望只剩下虚构
她为自己虚构了一座深斋
重重院门,有高大静穆树木护卫把关
闭门,可以远离尘世,孤独自守
宛如山洞,又仿佛坟墓,她在此苟且偷生

 

深夜,灵魂在另一个遥远的星球醒来
星光熠熠……

 

       李少君说:“诗歌是一种心学。诗歌感于心动于情,从心出发,用心写作,其过程可以说是修心,最终又能达到安心……”“安心”是一种自然状态,在“自然”的另一层含义上;也就是说,诗人希望在自然中达到人的自然状态。若说李少君诗歌的启示,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我们失却的本心和本性,不一定都与无可阻挡的现代化进程有关,也不一定只有回归自然这一条路可走,就像《自然集》中的许多诗,事实上呈现出矛盾、冲突的状态——如前所言,诗人的困惑是我们每个人的困惑,他不会回避或掩饰。我们是否真的像很多人所描述的那样,一当背转身离开乌烟瘴气的城市,走入自然,仿佛立刻就获得了精神的洗礼和灵魂的洁净。我在李少君的诗集中看不出这样的信心,相反,当他说道“安心”时,他的心惶惑不已。不过——

 

还好,我还拥有安静
和可以安静下来的能力(《永济》)

 

 

刊《文学教育》2015年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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