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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与沈园

 让思想冲破牢笼 2019-09-04

一、一代诗人的爱情悲剧

    沈园又称沈氏园是绍兴的一座私家名园,始建于宋朝,地处绍兴市城区南隅,在今鲁迅路与延安路之间的洋河弄两侧。沈园历近千年而名不衰,几乎为中国妇孺老幼皆知,乃与南宋伟大诗人陆游的一段爱情悲剧相关。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浙江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是南宋时期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一生勤奋创作,留存9000余首诗作,是我国古代诗歌创作成绩最突出的诗人之一。

陆游与沈园的缘分起自于他的一段爱情悲剧。陆游大约在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年)与母亲的内侄女唐琬结婚,婚后两情相悦,但两年不到,在母亲的逼迫下忍痛分飞。关于陆唐的分手,坊间有各种传闻,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小俩口婚后如胶似漆,伉俪情深,这引起陆母的不满。因为老人家有强烈的希望儿子认真读书,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愿望;而沉浸于卿卿我我生活中的人未免耽搁学业,这与陆母的价值观是完全冲突的,于是就逼迫陆游离异,另觅新人。

相传陆游母亲与唐琬为姑姪,陆唐联姻本是亲上做亲,相得益彰,但也有人不同意此说,认为如是姑姪,陆母不至于一点亲戚情面都不给,强迫儿子在结婚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就与心上人仳离。陆母与唐琬假如有亲戚关系,至多也是远房亲戚,故而可以颐指气使,盛气凌人,操控姻缘。

然而,对于陆游来说,他的初恋初婚是铭心刻骨,永志难忘的。唐琬是他一生中除母亲之外最重要,也是最亲密的女人,虽然两人一起生活的时间不过短短的一两年,但是这段情分是无法用俗世的价值观来掂量的,只有身处其间的人才能深深地感受到。

这在陆游的诗作中有许多反映,例如陆游在63岁时曾作过两首《菊枕》诗,其一云《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其二云:“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在第一首诗里,陆游明确指明,他在二十岁时曾写过《菊枕诗》,并且流传至坊间。这一年他刚与唐琬成婚,两人以做菊枕相悦,且写诗记趣,可见他们俩婚后生活是多么的自在,多么的甜蜜,它留给陆游的美好印象如诗如歌,是永远抹不去的,相反时间弥久,印象更加深嵌。可惜陆游当年写的《菊枕诗》没有保存下来,以至于后人无法充分了解小两口当年做菊枕时的相亲相爱,情趣盎然的情景。

陆游再次做《菊枕诗》时离开他娶唐琬已经四十二年,离开沈园陆唐相会也已三十二年。光阴荏苒,世事万变,深深怀念着初婚爱人的诗人,在晚年“偶复采菊”缝枕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当年做菊枕的情景。他睹物思人,痛心断肠。其时他最心爱的人早已作故,那段缠绵悱恻的时光也早已成了回忆,然而,挥不去的是刻骨铭心的思念和一往情深的呼唤。像陆游这样对恋人如此深情,对爱情如此执着,在历史上和现实中都是不多见的,显示了人类良知和感情的光明纯洁的一面,是值得人们深刻分析、认真思考和发扬传承的。

 

、南宋绍兴二十五年(1155),沈园题壁《钗头凤》

南宋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春天,一个晴和的日子,陆游来到绍兴城南门附近的沈氏园采风观景,赏春玩耍。依据当时政府的要求,在春天,私家园林是要对公众开放的,让大家来游览,以示社会和谐、普天同乐之概。

这年他已经三十一岁,为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他与唐琬离异也有整整十年了。在这十年中,陆游目睹了抗金英雄岳飞的部将牛皋被害(1147),岳家军被全部清除,朝廷大权完全掌握在以秦桧为首的投降派手里;他也看到朝内反秦势力在百般压制下依然顽强反抗,殿前司军士施全刺杀秦桧不中而遇害(1150);他自己参加省级科考被试官擢为第一,却引起秦桧强烈不满(秦之孙秦埙也参加这次考试),差点因此得祸(1153)。而也在这一年(1155)十月,秦桧卒,朝廷权力进行了重新分配,这给向来主张主战抗金,收复失地的陆游带来新的希望。如此之类的遭际让诗人对现实和人生的认识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孤灯耿霜雪,穷山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绍兴二十五年《夜读兵书》)“但愿诸贤集廊庙,书生穷死胜侯封”(绍兴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作》)……从这些诗句里可以领略到诗人向往纵马疆场、保家卫国的生活,以及壮志不酬时的牢骚。

南宋时期的绍兴是江南有名的一座城市,曾经两次成为国家的临时首都。北宋末年,金人入侵,山河飘摇。在强敌面前,宋朝统治者抗敌无力,只好与金人和议,割地赔款,双方约定以长江为界,江南为宋所有,是为南宋。但金人政权并未以约定为限,经常渡江寻衅,迫使南宋皇帝狼狈逃窜。112910月,宋高宗赵构在金军攻击下从杭州逃到绍兴的前身越州,驻跸州廨,绍兴首次为南宋临时首都。同年12月,在金兵的追击下,赵构向东逃避。次年初,金兵撤退,赵构从温州返越,以卧龙山原州治为行宫,绍兴第二次成为临时首都,为期长达一年零八个月。这时的越州成了南方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大批流落在中原及四方的原王族和官员纷纷来到越州,一时间出现了人丁兴旺、百业热腾,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空前的繁荣。建炎四年,南宋改元为“绍兴”,并赐越州为绍兴,从此绍兴作为城市名和地名代替了命名约千年的“越州”,并一直沿用于今。

陆游为什么喜欢位于城南的沈氏园呢?他与沈氏园的主人是否有交往呢?从目前来看,在现有的资料及陆游诗文里均无此方面的发现。陆游喜欢沈氏园大概与曾几有关。青年时代的陆游曾拜江西派著名诗人曾几为师,学习诗词;曾几来绍兴时曾寓居在城南的禹迹寺内,陆游经常去拜访他,而禹迹寺就地处沈氏园旁边,两者相距约数丈远。由此来看,两人同往沈氏园游览吟诗的机会是非常多的,陆游对沈园的熟悉应该是顺理成章的。

那么,南宋时期的沈氏园是什么样子的呢?明代绍兴籍著名学者祁彪佳在其所著的《越中名园记》中写道:“沈氏园在郡城禹迹寺南,宋时池台绝盛”,清《乾隆绍兴府志》亦引旧志曰:沈氏园在“府城禹迹寺南会稽地,宋时池台极盛”。宋代时的“池台极盛”因资料缺乏,目前无法推测。好在沈园后人沈兴仁先生曾收藏了一张乾隆沈氏园平面图,上世纪五十年代捐赠给绍兴文管会。从这张图来看,当时沈氏园规模可观,景物众多,图里标有荷花池、鱼池、迎风假山、花木果园、竹园、桂园、松柏园、得月楼、双桂轩、冠芳轩、白驹轩、家居楼堂以及桑林、果园、池塘、田亩等等有三十余处之多,确实是一处面积宏大、花木繁多、建筑宜人的好园林。它能吸引像陆游这样的文人墨客前来游览踏玩,就在情理之中了。

就在同一天,唐琬偕同他的后适丈夫赵士程也来沈氏园游玩。这是一次没有事先约定好的偶然相遇,可以想象当这一对昔时恩爱如胶漆、后被迫仳离、又暌隔近十年的情侣,忽然在这种场合突然见面,这一刻会在这对恋人心头卷起怎样的感情涟漪啊?

同为南宋的作家周密,在他所著的《齐东野语》卷一《放翁钟情前室》一文中写道:“(唐琬)尝以春日出游,(与陆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士程),遣致酒肴,翁(陆放翁)怅然久之,而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云:红酥手,黃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中国古代的笔记,以记事为长,一般不刻画人物的心理,然而就这篇短短的笔记所叙述的细节,我们也能窥见当这对情人相见时两人复杂的内心世界,以及克制情感宣泄的举止。唐琬发现陆游也在沈园游览后,将这一讯息及时告知自己的丈夫,她当然考虑到“误会”,为防误会告诉丈夫是非常理智的做法,说明唐琬是位非常贤达的女士。进而,她希望丈夫能同意给陆游等人送一点酒食以尽故人之谊。唐琬的丈夫赵士诚也是位性情中人,他理解妻子,也理解昔时恋人的这份感情,他同意“遣致酒肴”,表现了他的大度和诚挚。陆游接到这份酒肴,“怅然久之”。这四个字将他内心的矛盾、悲伤、思念抒写致尽。情感的沸腾,内心的冲动,使他不能自已,对于诗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用诗词更能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了,于是一首空前绝后、唱响近十个世纪的、表达纯洁情爱的《钗头凤》词就这样产生了。他或许向人要来了笔墨,在沈氏园的壁上一挥而就。

  这闋词从追忆与唐琬婚后生活的甜蜜开始,一直写到眼前相遇而不能尽情:还记得吗?在一个满城春色的日子里,我曾偕同你外出游览。你那温婉玉润的纤纤双手,捧着醇厚的黄縢酒,递到我手里,这是多么温馨的一刻啊。谁知万恶的东风刮起,将短暂的欢情一吹殆尽。留给我的是一腔悲愤和无限愁绪。光阴似箭,消磨了多少往事,却难以磨灭我对你的铭心刻骨的思念。春天年年来到人间,现今又是一个春天,我看到你清瘦的身子,能够想象在我们分离的日子里,你天天以泪洗脸,将那方鲛绡帕也湿透了。看沈家园里桃花已谢,池阁依旧,我们曾海誓山盟,白头偕老,当年的誓言深埋在彼此的心里,可是谁又能想到,我们虽然同处一城,却无法鸿雁传书,表达各人的思念。啊,不!不!不!

有人或提出疑问:人家私人花园的壁上为何可以随便题词?据此也有人认为,陆游当场壁题《钗头凤》未必确实,是好事者“合理”想象出来的也未可知。对于第一个问题,我们认为,陆游当时是绍兴名士,他的诗名应该有一定的知名度,这可以从他写于晚年的《菊枕诗》知悉,他在这两首诗题里提到,他写于二十岁的同题诗曾流传至外界。陆游所处的时代没有成熟的新闻出版业,人们写成的作品其传播无非通过三个渠道,一是靠题壁,让大家看到;二是靠传抄,由朋友熟人手抄相传;三是靠书铺印刻出版。陆游在青年时期已经成名应该是没有异议的。他的诗作有一些就是通过“题壁”得到传播的,在他的诗稿里有不少诸如《题旅舍壁》《题斋壁》等诗名便可见他喜欢题壁,当时其他诗人也有题壁的习惯。对于名人的题壁,一般人家请都请不到,陆游能主动在沈氏园题词,沈氏园主人哪有不允之理?事实上,对于题词于沈园之壁,陆游自己也有明确的记载。在写于绍熙三年(1192),他六十八岁时咏沈园的诗里有记述曰:“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闋壁间,偶忽一到,而园已三易主,刻小闋于右,读之怅然。就是说他题壁于三十七年前的小闋《钗头凤》,即使沈园已三易主,却仍留在壁间,可见当时的绍兴人对陆游及所题的《钗头凤》的崇敬和喜好。

  关于陆唐沈园相遇一事,除周密有详细记载外,南宋陈鹄在《耆旧续闻》也有记述:“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其时沈氏园已易主许姓——作者注),见壁间有陆放翁题词云……笔势漂逸。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士名某,家有园观之胜。陆游一日至园(沈氏园——作者注)中,去妇闻之,遣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曲……”

另外,南宋学者刘克庄对陆唐沈园会亦有记述,他在《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八中记曰:“放翁少时,两亲教督甚严。初婚某氏,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訣。某氏改适某官,与陆氏有中外。一日,通家于沈园,坐间,目成而已……”从这段记述来看,陆游与唐琬的后夫赵士诚是“中外”即中表兄弟关系。可靠吗?据刘克庄同文记述,他是听友人曾

伯温所说,而伯温“名黯,茶山孙,受学于放翁”,是陆游的学生,刘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陆游与唐琬的后夫既然是表兄弟,他与唐琬在沈园相遇时,唐致其酒馔也就非常顺理成章了。

沈氏园相遇,见到陆游壁题《钗头凤》,据说唐琬回去后,百感交集,愁绪万结,也和了一首《钗头凤》。这在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所引《香东漫笔》有记:“放翁出妻姓唐名琬,和放翁《钗头凤》词,见《御选历代诗余》及《林下词选》,词云: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词里流露了对拆散与陆游婚姻的人们的强烈不满,对人情险恶的社会悲愤控诉。词也透露了她离异后生活在以泪洗面的凄惨之中,但又不能对人明言,更怕人来追问,只能咽下泪水,梳妆打扮,强颜欢笑。为此,她已身患疾病,不知何时花落人亡。这首词虽然没有陆游那首有名,也没有那首为人所熟知,但从意境来说,唐琬的这首《钗头凤》,凄凉与悲愤,反抗与无奈,交织在一起,强烈地冲击着读者的阅读感受,不愧是一首传唱千古的爱情名词。在绍兴,有人将唐琬排在五大才女之列,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三、唐琬是陆游一生的记忆一生的爱和痛

据周密记载,这次沈氏园相遇不久,唐琬忧郁成疾,抱憾而终,陆唐的爱情悲剧被推到了剧情的最高潮,让世人扼腕长叹。唐琬去世后的一段时日里,陆游是如何悼念她的,在他留下的众多诗文里似无任何发现。但可以推测,他肯定写过诗文追悼过这位令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的,只是没有保存下来而已。因为唐琬是他一生的记忆,也是他一生的爱和痛。

陆游追忆与唐琬短暂生活,以及被迫离异的诗篇并不少见。他常用“姑恶”这个意象作为破坏他与唐琬爱情的对立物而予以鞭挞。在绍兴水乡,有一种水乌常在深夜鸣叫,其声如“咕喔”,十分凄凉。陆游将这种水鸟的叫声写作“姑恶”。“姑”在古代也释作“婆婆”,“姑恶”正是拆散他与唐琬婚姻的主要因素。他不能直接谴责母亲的无情,于是用“姑恶”这种曲笔来表达他的愤慨。

如作于五十九岁的《夏夜舟中闻水鸟声甚哀,若曰姑恶,感而作诗》:“女生藏深闺,未省窥墙藩。上车移所天,父母为它门。妾身虽甚愚,亦知君姑尊。下床头鸡鸣,梳髺着襦裙。堂上奉洒扫,厨中具盘飱。青青摘葵苋,恨不美熊蹯。姑色少不怡,衣袂湿泪痕。所冀妾生男,庶几姑弄孙。此志竟蹉跎,薄命来谗言。放弃不敢怨,所悲孤大恩。古路傍陂泽,微雨鬼火昏。君听姑声恶,无乃谴妇魂?”诗里塑造了一个委曲求全的媳妇形象,她事事处处想交好婆婆,讨得婆婆的体谅和欢心。住在深宅大院里的她,从小循规蹈矩,不敢看一看围墙。自从嫁到夫家,每天黎明即起,梳妆穿戴整齐后,开始辛勤操劳家务。为了让姑婆吃得满意,恨不能找来熊掌,做成美味佳肴。婆婆脸色稍难看,媳妇便泪湿衣衫。她希望生个儿子,让婆婆含饴弄孙,和好婆媳关系。奈何天意难测,此念落空,最后在谗言的挑拨下,媳妇绝望地走向坟茔……深夜的水鸟叫声,一阵阵凄婉袭心,如媳妇的控诉,似在谴责恶劣的婆婆。陆游据此创作了这首叙事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写的正是自己与唐琬的痛苦遭遇。

     又如作于七十五岁的《夜闻姑恶》:“湖桥东西斜月明,高城漏鼓传三更。钓船夜过掠沙际,蒲草萧萧姑恶声。湖桥南北烟雨昏,两岸人家早闭门。不知姑恶何所恨,时时一声能断魂。天地大矣汝至微,沧波本自无危机。秋菰有米亦可饱,哀哀如此将安归?”坐船夜过湖桥,四周暮色沉沉,两岸人家闭门,在这萧然的夜晚,突然间传来水鸟的“姑恶姑恶”的叫声,声音凄凉,令人断魂……“姑恶”不就是亡妻在控诉婆婆的无情吗?

     再如作于七十五岁的《夜雨》:“……姑恶独何怨,孤丛声若哭。吾歌亦已悲,老死终碌碌。”陆游好在夜里出游,他的许多诗都是以夜游为题材的,而夜里活动在水草丛里水鸟“姑恶”的叫声,往往使诗人联想到不幸的亡灵,以及不幸的婚姻。这首诗流露的同情、悲愤、怨恨让人触摸可及。

     再如作于八十二岁的《夜闻姑恶》:“学道当于万事轻,可怜力浅未忘情。孤愁忽起不可耐,风雨溪头姑恶声。”风雨之夜,孤愁骤起,忽然溪头滩边传来“姑恶姑恶”的水鸟叫声。这揪心的叫声又让诗人想起亡故多年的爱人,这是一个永远难以忘怀的符号,她已经深深地嵌入诗人的心底了。

    禹寺与沈氏园毗邻,对于这座寺院,陆游印象深刻。这不仅因为他崇敬的老师曾几曾寄宿于此,更是因为它位于沈氏园的旁边,所以诗人常常借咏禹寺抒发他对心上人唐琬的强烈思念之情。如作于七十七岁的《禹寺》:“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当年与唐琬在沈园不期而遇正是春天时分,百花盛开,但蝉声尚无。这一别竟阴阳两隔,有谁能理解它留给当事人心头的创痛有多深啊?

     又如作于八十三岁的《禹祠》:“祠宇嵯峨接宝坊,扁舟又系画桥旁。豉添满筋莼丝紫,蜜渍堆盘粉饵香。团扇卖时春渐晚,夹衣换时日初长。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春末夏初,系舟禹祠,主人准备了丰富的美食,但诗人来到这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沈氏园,想到那年在园里与心上人的相遇。如今她在哪里?只能对着那堵残墙,那首刻骨铭心的词,遥遥祭拜。

    如果说以上咏“姑恶”、禹寺的诗,是用一种间接的手法来抒写诗人内心对唐琬深深的思念和爱恋,其曲折隐晦非一般人可晓,只有对作者经历有充分了解的读者才能窥测一二;那么下面几首写于晚年的诗则是直接抒发他对唐琬的怀念,对当年沈氏园相遇的追忆,读之何不令人动容:

    绍熙三年(1192),陆游六十八岁,他又一次游沈氏园,此时园已易主,但四十年前题于壁间的那首《钗头凤》仍在,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无限怅然。于是作了一首诗《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闋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闋于右,读之怅然》:“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悠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这首诗的诗题将他写这首诗的缘起,以及此时的心情、思念表达得明明白白,“读之怅然”四个字将不尽之意均包含于此了。

     庆元五年(1199),陆游七十五岁,再次寻迹沈氏园,赋《沈园》诗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于耄耋高龄,追忆四十多年前的那次邂逅相遇,其景其情非但不因岁月流逝而消淡,反而越来越清晰浓烈,这只有感情专注到极点的人才可能具备的特点。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评道:“无此绝等伤心事,也无此绝等伤心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这个评价将这两首诗的写作背景及意义阐述得十分深刻,是的,只有经历过如此伤痛的人才能写出如此伤痛的诗。我们深深地同情诗人苦难的遭遇,不希望以后再发生类似的悲剧;但是,就诗歌创作来说,这样的诗才是真情实感的最高倾泻。从诗里看,其时唐琬离世已达四十年,她应该是在沈园相遇四年后去世的。

   开禧元年(1205)十二月二日,陆游夜梦沈园,醒来赋诗二绝:“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这两首诗比较直白地表达了诗人对逝去多年的爱人以及五十年前两人偶然相遇的深深的怀念。这第二首诗并且透露了,半个世纪过去了,沈园也易了主,但他所题的那闋《钗头凤》尚留在壁间。这一年陆游已经八十岁了。

    陆游对唐琬的情深可谓终生不变,这对共同生活时间不超过两年的夫妻,能有这样真挚动人的感情,在人类情感史上亦是罕见的。陆游在逝世前一年,即嘉定元年(1208),八十四岁时所赋《春游》诗(第四)还对沈园相会铭记难忘:“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这是陆游最后一首追忆沈园的诗,字里行间,流露了作者的无奈、怅惘和思念之意,寄托了诗人对所钟情人的深切爱恋和怀念。

 

四、陆游对唐琬的一往情深启发人们对爱情的思考

    陆游自绍兴十四年(1144),时年二十岁与唐琬成婚,至绍兴十六年(1146)在母亲的逼迫下与唐氏忍痛分飞,他们共同生活的时日大概在一年半左右。关于婚后两情相悦、卿卿我我的恩爱情景,陆游只有在晚年所赋的《菊枕诗》里有所披露,但也是其言不详,人们无法充分领略了解。然而,从赋于三十一岁的《钗头凤》到撰于八十四岁的一系列怀念唐琬和沈园的诗里,我们能够充分地感受到,在半个多世纪里,诗人那份对爱对爱人的沉甸甸的情感。

    男女相爱是一种生理现象,也是一种社会现象。爱情也是人类特有的一种感情。这种感情基于在传宗接代的本能基础上产生于男女之间的互相倾慕、互相交往的感情。它既是生物性的,也是社会性的;既是肉体的,也是精神的。瓦西列夫在《情爱论》一书中认为“爱情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最深沉的冲动”。他又说:“古希腊罗马时代的思想家就已经认识到爱情的天赐作用和强大力量,把它看成是宇宙中一切存在的始初起源,是人类命运的重要因素。”发生在八百多年前的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故事,正是用实例证明爱情带给当事人的“最深沉的冲动”,以及对大众的强烈感染力。

    沈园是陆唐爱情悲剧的一个见证,八百年多来它让人们深深地记得,正是因为这里承载过中国历史上一位大诗人的爱情,正是因为它的壁间曾经留下了这位大诗人激动过多少代人的、弥足珍贵的关于爱情的墨迹,正是因为这位大诗人对爱情矢志不移、越老弥深的纯真和珍惜。

     陆唐的爱情悲剧,以及陆游对唐琬爱情的专注和留恋,一直是人们同情和赞叹的对象。还在陆游在世之年,他题写在沈氏园壁间的那闋《钗头凤》就受到人们的赞赏,并被园主认真地保护起来。据陈鹄在《耆旧续闻》记载“淳熙间,其壁犹存(《钗头凤》——作者注,)好事者以竹木护之。”“淳熙”是南宋11741189年,其时陆游正当盛年。大概因为怕观赏的人太多,也怕游人抚摸损坏,“好事者”——当然是园主人,用竹木将壁间题词相围,进行保护。这说明陆游这首词在当时就赢得社会广泛的关注,也可以想象他与唐琬的爱情悲剧也应该不胫而走,在社会上广泛传播。

    在历史上,陆唐的沈园相遇也一直是文化人关注的题材,以此创作的诗歌及戏曲也不少,例如蒋士铨《沈氏园吊放翁》(《忠雅堂诗集》卷十六);清人桂馥将陆唐悲剧搬上了戏曲舞台,创作了《题园壁》(《后四声猿》),启发了不少戏曲作者,自此以沈氏园陆唐爱情为题材的戏剧陆续创作成功,成为中国戏剧舞台上一个久演不衰的传统题材。近人吴梅有《陆务观寄怨钗凤词》(《霜厓三剧.惆怅炊》),戏曲作者陈梅香又将其改编为京剧《钗头凤》,由著名花旦荀慧生主演。吴琛、魏于潜又将此剧改编成话剧,赢得众多年轻人的观看。陈明锵曾将此剧改编成闽剧。在越剧界,陆唐题材是这个剧种最感人的传统题材之一。1989年,由著名越剧编剧顾锡东创作的《陆游与唐琬》诞生,由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排演,著名小生演员茅惠涛出演陆游。这部戏迄今为止已演出百场以上,并曾到美国、日本、新加坡、香港、澳门、台湾等国家和地区献演,受到热烈欢迎。此部越剧还被摄制成同名电影,在更大范围内为人们所熟知。上世纪八十年代,陆游与唐琬的故事还被改编成电影,拍摄了故事片《千古风流》,在全国放映,一时间暌隔八百多年的陆唐爱情传奇传遍神州大地。至于在陆唐故事发生地的绍兴沈园,推出了沈园夜游节目,其开场就是用越剧形式演出《钗头凤》,将游客带进悲剧的氛围,重温八百多年前就发生在眼前的那首刻骨铭心的爱情诗篇,思考如何对待爱情的态度。

     自从社会进入一夫一妻制的对偶婚阶段后,对爱情的专一,成为考验一个人良知和感情的重要参照系。陆游所生活的时代男权至上,尚保留着一夫多妻(妾)的婚姻制度,一个男人有几个异性伴侣被视作是正常现象。在这种制度安排下,两性的纯真爱情只是文艺作品追求描摹的对象,在实际生活中很难发现。但是,生活在八百多年前的陆游,对前妻唐琬的爱能够保持到他的晚年,持续时间长达半个多世纪,这是非常罕见的。他的这段感情被人们传扬,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陆游将对唐琬的绵绵深长的情义,写进他的诗篇,而这些诗篇被公认为是他的最能打动人的作品,激动着无数代读者的心扉,至今仍传诵在人们的口头。有人认为,在中国文学史上,抒写爱情的名诗,一首是《孔雀东南飞》,另一首就是陆游的《钗头凤》。

    只要社会上还存在着见异思迁的负心男女,存在着玩弄异性的爱情骗子,存在着各式各样以个人功利为目的的婚姻,陆唐的纯洁爱情永远值得人们追思怀念;见证他们爱情的沈园也永远会在人们心里拥有一席之地!2016-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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