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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史之长安

 修悟搏 2019-09-04

故史之长安

中国古都中,最有历史感的莫非长安。若论哪座城市可以代表中国,我认为一定是它。

洛阳本可代表中国,但它在历史中扮演的角色往往是陪都,只有长安的深谋远虑被毁掉,它才兢兢战战的登场,这时已失去当初雄浑的胆识,丢掉了捭阖的壮气。金陵和杭州偏于绮丽,乱世中的迂喘因为风潮而阴柔,整个时代显得柔弱绵软。它能够濡染很多风韵,但难以开辟新的家国风范。

长安是个吞吐的窗口,汇展天下大势。传奇的开始和结束皆在此敷演,我们读懂它,就挖掘了历史的秘密。长安背负千钧之沉重,哪怕是一丁黄土,都能抠出一束秘闻,一段佳话,一篇奇文,一缕风采。如此沉厚的积淀,面对它的衰朽,不能不令人声声慨叹。历史遗留的余韵,让后来晚辈接受它的指引,接受它的史诗气魄灌满胸膛,亲之疏之,爱之恨之。

从历史来看,它如同君王的旒冕,一摇一动影响着广阔的地域。不知多少统治者选定它为一国之都,从中塑造国家形态。居天下之中,居天下之正,雄踞于刚健宫殿,一派王者气度。那里的手笔遥传千里,长安的表情,转眼成为所有历史中人的思绪。它具备绝对的权威性,绝对的地理优势,由此俯瞰山河,苍茫万里尽在掌握。当它出现病症,更多的地域已陷入尘沙,它成了一个顶峰的终结,身后也难免无人眷顾。数百年兴衰,看一看长安的面庞就能知晓。

从文化来说,长安又是一个端点。开拓者们在此梳理了天下,并将一股文化选择后的勃发气息接入结构,使得一个王朝焕发出青春热血,带动着国民,向长远目标前赴后继的跋涉。在这场使命感交叠的路途,产生了时代独具的神骨。四面八方远道而来于此相集,成就了这座都市无与伦比的景象。它是文化名流争相涌入的地界,谁在此拥有一席之地,便可想象长久的盛况。文化的创设和成果,想一想曾经的长安便不言自喻。

长安的格局和使命,从来是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的体现,恢弘大气和沧桑厚度印刻了中国数千年流变,如此都会,令人亲近,令人敬畏。

两方面的综合,我们隐约可以看见关于这个都市的几个前身:镐京、咸阳、长安;对应的时期为:西周、大秦、西汉。

牧野一战,大周定都于镐京。

这里气氛本来荒凉,但在周公的一番文化设计之后,它变得温情十足。当时,周公以礼乐制度为核心,构建了政治系统。游牧文明业已完成过渡,而这套设计正来自对农耕状态的根基性梳理,梳理结果正是封建制。

封和建是两种含义,封是分封,建是建侯。它以人伦的远近为指导,树立了社会宗族观念。当时贵族分为四等,天子、诸侯、大夫、士。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封国,大夫有家。宗分为大宗和小宗,宗族中任何人遇到不幸,都可向同宗之人发起求助,因为宗族人伦关系,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儒者所说的家国天下,承袭的便是这套政治系统。儒者所谓的礼乐制度,便是复周公所建立的这套文化机制。如果用现在的观点来看,这套体制确是迂腐,但是,如果我们考察到古代历史是建立在农耕的土地上,它的思维高明之处便显现出来了。中国的家庭情结、乡愁情结、道德观念,全从其中而来,它在很久的时期保障了社会环境的稳定、价值系统的正常。

这套制度和农耕现实相互促进,诞生了以道德代替法律的文化走势。当人们向道德靠近的时候,在内为仁,在外为礼。礼的繁琐性,也考验着人心中仁的真实性。拜托了个体私欲,感受到周公的价值导向时,他们一定会佩服这个老者用心之深刻,思维之高明。

周公封地在鲁,作为社稷之臣留在镐京。他的这次梳理,奠基了中国最厚的文化土壤。而周王朝留给我们最厚重的传承,也是礼乐观念、宗族观念、人伦观念,它使中华文明个体之间的关系紧紧相连。

姓姬的这一家,为“长安”这个词,添加了家庭因素。

这个家庭,没过多久便出现乱局,封建下的联邦诸国各取所需,各自为政,可见依靠单纯的道德制度尚不足化育人心。

公元前221年,秦皇嬴政完成统一事业,再次定都于咸阳,开始再次梳理。我在之前的文章中,已说过秦国不少坏话,但秦始皇梳理工作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却让我刮目相看。

这是一个短暂的朝代,宛如泡影。它留下的遗产,却让后代人解读出许多经天纬地的思维。

在他所做的梳理中,我认为最重要的三项是:郡县制、户籍制度、统一文字。

秦国统一后,改封建制为郡县制,天下初分三十六郡,后增至近五十郡。

郡县制是中央集权做法,随后便有三公九卿的管理层设计。分封制停留在一家之天下,所有管理人员都属一姓,郡县制是由家族垄断转向全国参与,虽然它曾被刘邦复辟,但它的面向人群是一大开放信号。

它在管辖深度上已和现在社会相差无几,从郡县到乡亭,户籍制度避免了大量社会流民,人口分布、社会现状都能从户籍中得到基本反馈,从而调节政治规划,避免了大幅度的疏漏。

郡县制和户籍制度如同一张无形网络,覆盖率深广,有效控制了国家成为统一体,避免了社会秩序的混乱。

户籍制度并非秦皇首创,那个人竟是一百多年前秦孝公时期的商鞅。其实,正是秦孝公,在公元前350年迁都于此。红极一时的商鞅在孝公之时大加改革,使秦国走向以法制国的强国之路。

嬴政也继承了这个传统,一边着手政治制度的梳理,一边着手六国文化改造:统一度量衡、统一车轨、统一文字。

文字承载信息,而此前六国的文字各有不同,带来了许多文本交流的麻烦。从文化传播来说,这种文字确实需要统一的框架,一个国家如果无法交流,定然导致许多问题,随着年月变化,问题根深蒂固,再难破解,何况对于当时民心不稳的秦国呢?

秦国使中国历史有了大一统概念,因为是一个整体,所有人都向往整体,致力避免切割。团圆的完整性和条理性,是中华文明延续至今的条件之一。

秦国很快夭折了,西汉初期不断反思其中的原因。原因,就在咸阳城中。

有种观点认为,咸阳二字本取商鞅其中两块封地的名字。我们可以印证的是,直到嬴政统一后,他仍然在用法家之术衡量天下。也就是说,这套管理体制系出法家思维,具体方案借鉴了商鞅、韩非等人。这套方案的策划人是谁呢?

李斯。

李斯几乎参与了所有制度统一的构想,还额外包括焚书坑儒、篡改遗诏等事件。

他是名副其实的丞相,又是博学多识的思想家。这样一个人才,应当看到这种社会的最终下场,应当更明白文化无法封闭起来,他却视若无睹,闻若未闻。难以置信的是,他的文化封闭,是建立在集百家之长的土壤之上的。更加咋舌的是,他也认为治国应当博采众家之长。

早在秦朝建立十六年前,嬴政欲逐来自国外的人才。李斯听说后,急忙写了一道谏议书,请求秦王收回成命,并列举了秦国当初弱小,因为一路不断吸纳人才而强大的事实。这篇文章名为《谏逐客书》,末尾有句:

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嬴政坐定咸阳,主臣数人共商国是,太山与河海暴露了底色:

第一,收缴天下兵器聚于咸阳;第二,铸造十二个铜人立于宫前;第三,尽焚百家典籍;第四,坑杀数百知识分子;第五,大兴土木造陵墓、阿房宫等。

这座城梳理了很多,铺垫了很多,标志性建筑也有很多。秦朝治国手段极其刚健,使国家管理趋于健全,使后代在树立体系无出其右,然而秦始皇并没有达成万世心愿。他的国法落入了分封制礼乐制度的对立面,严刑峻法,不施礼义,他要求臣民绝对服从,臣民视他为绝对权威,从此天下人并非天下人,而是秦朝统治机器上的一枚螺丝。

咸阳吸取了壮阔的气魄,却吐出了弥漫绝情的浓雾。这座城确实阳光万丈,但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咸阳,山何有木?海何以流?考古学家漫步二百多平方公里的遗址,也屏气慨然这个太阳仅仅照耀了十六年,再也没有光芒。

等到刘邦来到关中约法三章,来到咸阳不动分毫,关中平原的杨柳再次有了光影。项羽没有摩挲的枯皱,让刘邦抚平了。

这座城市再也没有一人独占的太阳,而是社会参与建设的长安。

经过大半个世纪的复苏,长安慢慢联通了世界,它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是汉家将士北伐的起点,是儒家伦理复兴的起点,也是汉唐气象的起点。在这里,围绕“长安”的综合建设真正开始了。

很明显,秦汉的更迭再次使长安转变了内涵,使中国历史再次转变发展方向。

隋唐,定都也在长安。

隋朝最大的文化贡献,有两条:

开创科举制、开凿隋唐大运河。

秦汉完成了古代政治制度的构架,然而对人才选拔却伤透了脑筋。汉代的察举制、征辟制,魏晋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虽然开放了社会参与,却都没有很好的解决士族垄断问题,政治一度被士族人才左右,各地名门望族有一人得道,家族内部的人也被接连提拔,于是有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氏族”的社会评价。

到了隋朝,文帝杨坚启动科举制,只凭知识学养论优劣,才算使这个场面得到妥善解决。

科举制面向全国,为中国社会管理系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管理人才。这些人生活在农耕社会,接受的知识也是根据农耕社会孵化的礼乐文化,考核内容大都是“道德政治学”的儒家文献,学和用相辅相成。

因为科举制,我们看见了孟浩然、郭子仪、白居易、孟郊等等人在长安的身影。从这个角度说,科举制间接创造了盛唐文学艺术的繁荣。

大运河的开辟也是从长安开始,在隋炀帝时期贯通南北,北及涿郡,南至余杭。它是世界上最长、最早、最大的运河,唐代江南的繁荣与这条人造河流的物资运输关系很紧,而且它还为宗教的传播提供了方便。

隋唐世界里,这座名叫长安的城市是不可不说的,它见证了当时世界超级大国的风范。

隋唐二朝的统治者,原本都是北魏鲜卑族人的后裔,一路南下,博采各家文化,成就中古第一朝。

隋朝时,长安还叫大兴城,由宇文恺担任总设计师,布局结构规整大气,排污流通设施齐全,建筑面积达80平方公里左右。至于到了盛唐,面积已经达到87平方公里,人口近100万。如此一个人口大城,当时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比较,拜占庭、罗马等城市也只能甘拜下风。

反而,大唐也懒得比,它留下了很多异国他乡的漂泊者,来自波斯、大食、回鹘、吐蕃、新罗等地的商人、僧侣、留学生、遣唐使在这里居住,甚至还有外国人于此做官。它还为许多西来的宗教提供场地,专门设置管理官员。走在大唐长安街,不光能听到意蕴非常的唐诗,还可以赏异国风情的歌舞,那些音乐来自龟兹、高昌、天竺,那些舞蹈服装在宽袍大袖中格外显眼。

李白那句“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长安正有这样的欢乐。它摆脱了大周镐京的一家独乐,抛弃了大秦法术权势的阴暗幽晦,辞别了大汉一国存亡的局限关照。四海一家,于此相会,世界上所有的文化在这座都会中其乐融融,融汇成最美的生活环境。再读李斯之书,心绪万端。

我说长安是文化的终点,正是基于对大唐都城人们生活状态的思考。

长安是了解中国的一个缩影,有过不同的身影,周、秦、汉、隋,一步步走向更大的局面,升腾出盛唐的景象。

咸阳以西,曾经有过白起的身影,而到了长安,西边换成了张骞、班超、玄奘;长安城中,由十二座金人换成了四面八方的来客;长安居民,由儒家君子换成了各个宗教的信众。长安也不仅仅是了解中国了,而是了解历史文化的开放式庭院。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虽然现在这座都市早已易名,但我仍然固执地称它为长安。它并不在现实,而是我们对盛世的想象,对文化成果的想象,如梦的深厚和轻盈。就凭大唐与大唐长安的心态,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座都市都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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