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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争与忍辱下的末世悲音:谈南宋遗民词人群

 暮云深 2019-09-08

前言

宋朝自靖康之变后,高宗赵构建立偏安江左的小朝廷,对金国称臣,此后,南宋历代帝王几乎无一例外地延续了高宗的投降政策。尽管期间有过两次北伐行动,但均以失败告终。1234年,南宋试图与强大的蒙古族结盟对抗金国,却不料引狼入室,灭金之后,蒙古大军南侵,南宋繁华梦碎。一百多年来醉生梦死的小朝廷终于在1276年沦陷,三年后,南宋彻底亡国。

蒙古人统一中国后,统治者将国人分为四等,第一等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色目人,第三等是北方汉人,第四等亦即是最下等的,乃是原南宋的汉人,也称南人。南人之中,除了卖国求荣、向新朝俯首称臣的软骨头之外,其余南宋旧臣和文人均饱受压迫,地位卑微。南宋遗民词人群生于这一特定的历史时代,对于新旧朝交替有着微妙的心态,在严酷的政治环境压力下,其词创作无论于题材或手法方面,均产生了异于北宋和南宋早期的面貌。

这些爱国的遗民词人,一方面不能忘怀故国、耻于向新朝屈身,另一方面迫于政治形势或生活压力,部分也曾应召在新朝为官,但内心却是充满了矛盾与郁闷。因为,他们只能寄情于文字,以抒发内心复杂的感情。在思想内容方面,这些遗民词人有大量表现爱国之情的作品,在表现手法上,由于政治环境的原因,他们往往不能直抒对新朝的痛恨和对旧国的怀念,因此他们的作品大量使用比兴寄托的手法,词风隐曲幽微,含蓄蕴藉,寄慨遥深,表现出独特的艺术特色。

宋遗民词人大致可分两类

  • 一类具有强烈的爱国精神,不屈服于元人,不但耻于在新朝为官,甚至在亡国后仍然与元人抗争,这类词人,以文天祥、刘辰翁、汪元量为代表。
  • 另一类则是在宋亡后隐居不仕,或在新朝压力下应召过学官一类职位,但并不是甘心屈服于新朝。如周密、张炎、王沂孙等。

  • 文天祥

文天祥是著名的抗元英雄,宋亡后仍矢志与元人为斗争,最后兵败被执,囚于燕京四年,在元兵的威迫利诱下始终没有屈服,最终被杀害,牺牲时年仅47岁。文天祥留下的文学作品,最为人所熟知的当为《过零丁洋》,其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句,充满了视死如归的壮烈爱国豪情,历来是中华民族爱国气节的代表。他留存后世的词作并不多,仅寥寥数篇,但充满了忠义之气和斗争精神。如《酹江月》如苏轼韵: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著处,那更寒虫四壁。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豪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这首词英气横放,上追苏辛,充满了豪迈的英雄气概。“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句,表明了对故国的耿耿忠心,“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表达了深切亡国之痛。

度宗昭仪王清惠有《满江红》词,当中有“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句,含苟且偷生之意,文天祥见后,即和作一首,中有句云“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借陈师道感曾巩知遇之恩,作《妾薄命》诗表示愿相从于地下的心意,来批评王清惠的立场。他又代王夫人作《满江红》,说“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表明誓死不屈的忠烈之心。他在经过张巡、许远双忠庙时,写了一首《沁园春》,云“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慷慨激昂,正气凛然,表达了对张、许二人节操的敬佩,也表明了自己以死报国的决心。

  • 刘辰翁

刘辰翁幼年丧父,家贫力学,师从庐陵著名学者欧阳守道,三十岁时参加廷试,时贾似道逼害贤臣,刘辰翁谓:“济邸无后可恸,忠良 害可伤,风节不竞可怜”,语涉逆忤贾似道,由此以耿直名,是宋末的节义之士。

刘辰翁词成就甚高,况周颐《蕙风词话》说:

须溪词风格遒上,似稼轩;辞情跌宕,似遗山。有时意笔俱化,纯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往往独到之处,能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世或目为别调,非知人之言也。

宋亡后,刘辰翁隐居不仕,以词寄托对故国的怀念和对元朝侵略者的痛恨,表现了深沉的爱国之情。他创作了数量甚丰的送春、春感之类主题的词,但并不是一般的感叹时光流逝生命老去的嗟叹之作,而是借春去来抒发亡国之痛。他的名作《兰陵王. 丙子送春》作于元将伯颜虏走南宋帝后百官的暮春之时,词云: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瘐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

这首词以比兴手法,借春归寄托亡国之恨,写得沉郁哀婉,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题是‘送春’,词是悲宋。曲折说来,有多少眼泪。”厉鹗论词绝句则称“送春苦调刘须溪”,可见此词深蕴爱国之情,具有很高的艺术感染力。

  • 汪元量

汪元量原是南宋宫廷琴师,临安被陷,他随宋室被俘北去,流落燕京,后自请为道士南归。汪元量虽然仅为一地位卑微的琴师,但他极有气节,曾写过讥刺谢太后奉表请降元朝的诗词,被俘至燕京时,甚至有效仿高渐离刺秦的想法,刺杀元朝君主,惜未实现。他写过讽刺南宋昏庸统治者的词,如“销魂,当此际,君臣醉,貔貅弊。事如飞,山河坠。烟尘起,风凄凄,雨霏霏。草木皆垂泪。家国弃,竟忘归。笙歌地,欢娱地,尽荒畦”,对统治者在强敌当前、国家危难之际仍醉心歌舞欢娱表达了深切的斥责。他还写了不少被执北上的宫人的艰苦经历,表达了对故国深深的缅怀之情。

抗争与忍辱下的末世悲音:谈南宋遗民词人群

文天祥像


另一类遗民词人,以周密、王沂孙、张炎为代表,他们没有象文天祥那样以身殉国,也不象汪元量那样大胆讥刺旧朝弊政和表达对新朝的痛恨,他们骨子里仍是饱含爱国之情的,但表现的方式更为含蓄幽隐。

  • 周密

周密是这一词人群的领袖,宋亡后他隐居不仕,潜心著书,著有《齐东野语》、《癸辛杂识》、《武林旧事》等书,成为宋代野史巨擘。他精于乐律,词承周邦彦、姜夔一路,清新绵邈,音节凄清,寄慨遥深。《宋遗民类集序例总目.宏文集序》云:“至其记刻羽引商、应弦赴节,览荒凉之宫殿,梦里繁华,游消歇之湖山,尊前老大,迄今读蘋洲之谱、草窗之词,如听开元旧曲”。戴表元《周公瑾弁阳诗序》云:“晚年辗转荆棘霜露之间,感慨激发,抑郁悲壮,每一篇出,令人百忧生焉,又乌乌然其为垒臣羁客也。”皆言其词饱含着深深的故国之思。

宋末元初,由于严酷的政治环境,文人们不便直接抒发对元统治者的痛恨和对旧国的怀念,往往通过比兴手法来寄托这些情感,因此,咏物词在此时期大放异彩。

周密曾与王沂孙、李彭老、张炎等十四人结社作词,咏龙涎香、白莲、莼、蝉、蟹等题,暗指宋陵被元人盗挖摧毁事,以寄托亡国哀思。如《齐天乐.蝉》:

槐熏忽送清商怨,依稀正闻还歇。故苑愁深,危弦调苦,前梦蜕痕枯叶。伤情念别。是几度斜阳,几回残月。转眼西风,一襟幽恨向谁说。 轻鬟犹记动影,翠娥应妒我,双鬓如雪。枝冷频移,叶疏犹抱,孤负好秋时节。凄凄切切。渐迤逦黄昏,砌蛩相接。露洗余悲,暮烟声更咽。

此词借秋深叶落寒蝉无枝可依的悲凉处境,暗诉亡国之痛。“故苑愁深,危弦调苦”寄托了对故国思念的愁怨;“枝冷频移,叶疏犹抱”表达了对故国恋恋不舍的怀念之情。这种借物寄意的手法在南宋遗民词中比比皆是。

  • 王沂孙

宋亡入元后,王沂孙曾短暂做过庆元路学正(属于学官),结果被人认为失节。但这种迫于形势下的入仕,并非王沂孙心甘情愿屈服新朝,因此他的很多词作表现了亡国之痛和归隐的愿望。他与周密等人结社赋词,以咏物寄托亡国哀思,如《齐天乐.蝉》: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

传说齐后死后魂化为蝉,因此开头言“宫魂”,透露出对故国思念的主题。下言宫魂的悲凉栖身之境,声声哀鸣,似诉哀怨,“镜暗妆残”喻国家已亡,无心再妆。下阕“铜仙铅泪似洗”,借金铜仙人典故来寄托亡国之哀思,“病翼惊秋,枯形阅世”写遗民的凄苦心情,“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则回想故国昔日的繁华,衬托如今国破家亡的悲哀。

王沂孙词甚受后世词论家推崇,清代张惠言、周济、陈廷焯等多有赞誉。如周济说:“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习气。”陈廷焯说:“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反映了王沂孙词的艺术特色。

  • 张炎

张炎也是一位成就极高的遗民词人,他生于富贵之家,宋亡后家资丧尽,漂泊流离,曾被元朝统治者召往大都写经,但随即不仕而归。他的作品,多抒发亡国哀思,风格苍凉激楚,表达了对故国的怀念,如《高阳台.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春天的西湖,风光如往昔美丽,但国家已经破亡,作者心里只有亡国的悲痛,因此同样的风光,在作者眼中,却有截然不同的感受。这首词饱含着江山易主的沉痛心情。

与王沂孙一样,张炎还写过不少咏物词,以物寄意,寄托对故国的哀思。他的咏物词,刻划精微、寄慨深远,咏物又不滞于物,是词史上咏物词顶尖之作。如《解连环.孤雁》、《绮罗香.红叶》、《疏影.梅影》、《南浦.春水》等。

这一类词人还有李彭老、仇远、王易简等,风格与周密相近。此外,蒋捷也是一位值得重视的词人。蒋捷词风格多样,有慷慨豪迈的,有清新婉丽的,也有沉郁顿挫的,炼字精深,音节谐畅,刘熙载甚至赞曰:“刘文房(长卿)为五言长城,竹山(蒋捷)其亦为长短曲之长城欤?”限于篇幅,不一一展开。

抗争与忍辱下的末世悲音:谈南宋遗民词人群

南宋形势图

忍辱还是失节?

对于文天祥、汪元量这些具有强烈爱国之情、甚至为国捐躯的爱国词人,其气节风骨自然为后世一致推崇,而对于王沂孙、张炎这一类曾出仕新朝的文人,有些评论者则表示了不同态度。如胡云翼《宋词选》认为这些词人作品:“内容显得空泛、游离”,“不过是一点微弱的呻吟罢了”,甚至将王沂孙列为“失节词人”,称张炎也是“准备向新王朝屈膝的”,这是有失公允的论定。对一个文人品格及作品的论定,不能脱离其所处的特殊历史时期和政治环境,也不能脱离其作品所表达的代表了作者心迹的思想。

这些词人的作品,大多表达了对故国的深切怀念之情,或者归隐不仕的愿望,而且事实上,他们出仕不久,即以各种理由辞官南归,因此不能将他们和那些甘心为新朝屈膝、出卖国家的逆臣相提并论。

例如元至元二十七年,元朝统治者为了给徽仁皇后造福,下诏选征各地能书之文士,赴大都缮写金字《藏经》。张炎才艺出众,自然也在选征之列。张炎心中是苦闷的,但朝廷下旨,不能不去。他写了一首词《壶中天》,记录此次北上,词云:“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中分南北,言山河破碎,着一“笑”字,则表达了无可奈何之情。“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说一辈子做梦都没想过会北上大都,想不到现在竟然来了。所以北上其实有他身不由己的苦衷。但他在大都不到一年,并未入仕便返回南方,其后写了一首《八声甘州》,中有句云:“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说曾经北上大都的那段屈辱经历已经过去,如今重回南方故国之地,不禁心生悲慨。因此,入仕新朝并非其所愿,逼于新朝圣旨,不能不去。因此,我们不能仅仅从其北上之事来论定其屈膝新朝,而应了解当时的政治处境和作者的实际心迹。

另外,叶嘉莹先生在《迦陵论词丛稿.碧山词析论》一文中说:

中国传统的士人对于出仕为朝官与出仕为学官,是有着不同的看法的。清代的全祖望在其为宋、元之际的名学者王应麟的画像所写的一篇《宋王尚书画像记》中,论及王应麟在宋亡以后曾应召为“山长”一事,便曾说:“山长”非命官,无所屈也.....今人孙克宽教授撰《元初南宋遗民初述》在论及被列为遗民的标准时,于“宋亡后隐居不仕不与新朝合作者”一项之下,关于出仕新朝之看法,也曾特别注明云:“乡学或书院教授不在此限。”

王沂孙所任之“庆元路学正”属于学官而并非朝官,而张炎更是根本未曾入仕,因此,将他们列为失节词人,是有失公允的。


后话

前面说过,遗民词在艺术上的一大特点,是大量使用比兴寄托的手法,词风隐曲幽微,有《风》、《骚》之意,含蓄蕴藉,寄慨遥深,这是词发展史上一个很大的突破,由于篇幅所限,这里不再展开,拟于以后另文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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