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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沂孙词

 香如故诗苑 2019-05-08

第五讲 说王沂孙词之一

叶嘉莹

今天,我们来讲王沂孙。据《绝妙好词笺》上记载:“王沂孙,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人,有《碧山乐府》二卷,又名《花外集》。”同姜白石、吴文英一样,王沂孙在正史上也没有传记。中国历史上有传记的人,其传记常常只是记载这些人的生平,说他什么时候考中了进士,什么时候做过什么官,哪一年又换了什么官等等,总之都是这一套。所以,没有科第功名的人,在正史上也就没有传了。

王沂孙的姓名也不见于史传,而且比较起来,他的生平经历比姜白石、吴文英更难以考证。因为姜白石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官,但是他所依傍的人,不管是萧德藻、范成大,还是张、张兄弟,都是当时的权贵名流。吴文英做过一段苏州仓台的幕僚,有一段短暂的仕宦经历,但是这点经历不足以进入正史。不过,他赠词的人,像贾似道、吴潜等人都是当时的将相一级的权贵。所以你考证姜白石和吴文英的生平,还可以找到一些依据。而王沂孙身世沦微,与达官贵人又没有什么交往,因此我们所知道的,也只是《绝妙好词笺》上那一点记载了。

另外,还有一段记载,说王沂孙在元世祖至元中曾担任过庆元路的学正。“学正”就是地方学校的学官,像周邦彦不是曾经从太学生一下子被擢为太学正吗?他那是在太学中做学官。周邦彦做太学正是有确切记载的,而王沂孙究竟有没有做过庆元路的学正,历来就有许多争议。有些人喜欢王沂孙的词,推崇王沂孙这个人,于是想提高他的品格,而在中国人的传统中,总认为你如果是宋朝人,宋朝灭亡了,你做了元朝的官,你就成了变节的二臣,你的品格上就有了污点,所以有些人就为王沂孙辩护,说他并没有仕元。

当然,关于王沂孙仕元这件事情,只说是见于《延四明志》,但《延四明志》里真的有这样的记载吗?大家都没有见过。我当年写吴文英、王沂孙这些人的时候,因为正史上没有他们的传记,所以很多材料要从地方的方志中去寻找。比如写吴文英时,我就是在哈佛大学的燕京图书馆里找到了嘉泰年间的《会稽县志》的;可是写王沂孙时,找《延四明志》却颇费了一番周折。我先是在台湾的图书馆里查找,结果没有找到;我又去了哈佛的燕京图书馆,还是没有找到;直到有一次从中国回加拿大的时候经过日本,我到东京的帝国图书馆里,居然找到了这本《延四明志》。果然,其中记载着说:王沂孙确实做过元朝地方的学官。“延”是元仁宗的年号,是元朝编的地方志上才有关于王沂孙做过学正的记载,你找以前的那些方志,当然找不到了。现在就要牵涉到一个问题了,就是王沂孙以南宋遗民的身份而做了元朝的学官,这算不算变节?算不算二臣?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找了一些材料。我常常说:读诗词,最重要的是对其中的生命感情有一种敏锐的感受力。如果你只是自己读诗,那么你有兴发感动就好了;可是你如果要研究,要写论文,光靠直觉的感受还不够,你一定要有理性、有材料、有思辨。比如对于王沂孙仕元这件事情,你先是要找材料证明他确实做过庆元路的学正,然后再衡量一下他这样做对于他的品格有什么影响,我们究竟应该用什么尺寸来衡量他的品格。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去找了一些材料来证明。清代全祖望的《宋王尚书画像记》里边有这么一段话:“山长非命官,无所屈也。箕子且应武王之访,而况山长乎?”他说:山长只是学官,而学官不能算朝廷命官,所以这样做不算是品节受到屈辱,像商朝的箕子,在商朝灭亡以后,他还应了武王对他的访问,何况只是做一个山长呢?孙克宽先生本来是台湾东海大学的一位教授,也是教古典诗词的。他写过一篇名为《元初南宋遗民初述》的文章,发表在《东海学报》的第十五期,是台湾1974年出版的。我认识孙克宽先生,他曾经把他自己的论文拿给我看,在那篇文章中他说:“学官不列为变节之例。”又说:“乡学或书院教授,不在此限。”也就是说,乡学或书院的学官不能算作变节。

戴表元的《剡源戴先生文集·送屠存博之婺州教序》中说:“古之君子可以仕乎?曰可以仕而可以不仕者也。今之君子不可以仕乎?曰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者也。”他说:古代的那些士大夫,当他的国家灭亡以后,他可以出仕,同时,他也可以不仕;可是今之君子——南宋灭亡以后到元朝去的那些人,也许不应该出来做官,可是有时候,他们又不能不出来做官。戴表元接着说:“以为不仕而为民,则其身将不免于累也。”你如果不出来做官,做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这也许要招致一生之罪累。为什么吴梅村把出仕清朝这件事看做自己一生最大的耻辱?临死之前他嘱咐家人说:我死后不要给我立墓碑,只需立一块圆石,上面刻上“诗人吴梅村之墓”就可以了。既然如此,当初他为什么还要出来做官呢?因为他是一个名人。在明朝时他考进士高第得中,明思宗对他非常欣赏,这使他成为名重一时的才子。对于这样有名望的人,清朝是一定要逼他出来的。吴梅村说:他本来不想出仕清朝,可后来他父母哭泣着劝他,为了保全家人,他不得已就出来了,但没有两年他又退出了官场,这就是戴表元所说的“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者”。

我曾经说过,人都是软弱的。一种软弱是由于求生惧死的本能;再一种是求名骋才的本能。像吴文英留下的送给贾似道的那几首词,他本来可以不写,可他一方面不写对他不利,另一方面他也是求名的人,有这两种软弱,就会在品格上留下污点。我上次也曾引过孔子的话:“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你对自己可以求全责备,如果你能够撇弃本身的利害而选择正义和道德,那么这种选择是正确的、庄严的,我们可以这样来要求自己,但是对别人应该宽容以待。我刚才引用的戴表元的这几句话是他送屠存博去婺州任教授时写的一篇序文。屠存博名叫屠约,书上说他“当路数授之以官皆翱翔而不就”。“当路”就是当权者;“数”是屡次;“翱翔”就是摆出高姿态。元朝的朝廷屡次请屠约去做官,他都不肯接受,而最后毕竟不得已,做了婺州教授。而且,戴表元为什么要说“今之君子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呢?因为他也是南宋的遗民,在六十多岁时做了信州教授,所以他能够体会这种“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的苦衷。

以上我引了全祖望、孙克宽、戴表元等人的文章,他们都谈到当朝代变革的时候,你是不是可以出仕新朝的问题。

不止他们讨论到这个问题,周祖谟也写过一篇文章,特别谈到了宋亡以后仕元的儒学教授,这篇文章发表在1946年北平辅仁大学的学报上。周先生是我的老师,我上过他的课,也看到了他的这篇文章。当然这只是巧合,因为那时我并没有想到几十年后我要用他的文章来写碧山词的评赏,我只是知道有这么一篇文章,到时候就用到了。所以你平常读书的时候,虽然当时不见得用得到它,但你的脑子里要有一个印象,知道大概怎么样,将来一旦用到它,就知道到哪里去找了。再有,我原来在加拿大UBC大学教书时,有个亚洲系的学生叫谢惠贤,她在我们亚洲系念了硕士以后,又到澳州大学去念博士,她的博士论文的题目就是《宋元易代之际的忠义人士及其活动》(Loyalist Personality and Activities in the Sung to Yuan Transition),像这些都是我的机缘凑合:孙克宽是我的朋友,周祖谟是我的老师,谢惠贤是我的学生,而他们所讨论的都是从南宋入元之遗民的出处问题。

其实,王国维早就曾写过一篇《耶律文正公年谱余记》的文章,不过,他讨论的是从金到元的遗民出处问题。王国维说:元遗山是以金元遗臣的身份上书耶律中书,耶律中书即耶律楚材,因为他曾经做过元朝的中书,元遗山就向他推荐了当时的名士数十人,“昔人以为诟病”,一般人都认为以元遗山这样的身份,他怎么能够推举他的那些朋友去做“二臣”呢?元遗山当然是个有名的诗人了,他自己没有仕元,但是他推荐别人去了,为此很多人不理解他,认为这是元遗山品格上的污点。可是,王国维很通达,他说:我看过元遗山给耶律楚材的那封信,信中说:“以阁下之力使脱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学馆之奉不必尽具,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体,无甚大费。”你难道忍心看着那些人饿死在家里吗?再者说来,元遗山只是推举他们去做学官嘛!王国维认为,这正是元遗山的“仁人之用心”。可见,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人云亦云,尤其是批评一个人时,你一定要“论其世”,先要了解他所生活的时代。举了这么多例子,我只是要说明,王沂孙确实做过庆元路的学正,而对于这件事情,我们要知人论世,有比较通达的理解。

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讲过南宋的好几位词人的作品了。其中,姜白石所感慨的还只是几十年前的靖康之乱,北方大好河山的沦陷;吴文英所慨叹的就已经是眼前南宋国家的日趋衰亡了;等到王沂孙,他身经南宋亡国的悲惨经历,所以更加悲哀。不但如此,他还亲眼看到了一件令人触目惊心的事情,什么事情呢?

夏承焘先生真是我们当代的一位词学大师,你看我常常提到他。他不仅作了姜白石、吴梦窗等人的系年,还作了南宋其他一些词人的年谱。在他的《周草窗年谱·附〈乐府补题〉考》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 

元代初年有胡僧杨琏真伽总管江南浮屠,发会稽南宋诸帝后陵,弃骨草间。义士唐珏闻而悲愤,遂集里中少年收诸帝后遗骸共瘗之,且移宋故宫冬青树植其上。

宋朝灭亡以后,有一个“胡僧”,中国古人常常称少数民族为胡,少数民族的僧人就是“胡僧”了。他说有一个叫杨琏真伽的胡僧,盗发了南宋皇帝与后妃们的陵墓。北宋的首都是汴京,北宋皇帝的陵墓也在开封附近,我去开封旅游时曾经到过那里;南宋的首都在杭州,南宋皇帝的陵墓在浙江绍兴附近。胡僧杨琏真伽是江南所有寺庙的总管,他盗发了南宋诸帝后的陵墓,拿走了其中的珠宝,而皇帝与后妃们的尸骨就被抛弃在墓地的草野之间了。作为南宋的臣民,你怎么忍心看到这种景象?所以,当时有一个名叫唐珏的义士“闻而悲愤”,于是招集了这个地区的一些年轻人,“收诸帝后遗骸共瘗之”,就把那些骸骨收集在一起埋葬起来了。不但如此,他们又从宋朝的故宫移来一些冬青树种在陵墓之上。冬青树就是冬天也常青不凋的树木,你看墓地里常常种植松树之类的树木,正是取其常青之意。你要知道,这已经是元朝时的事情了,而他们这样做,确实冒了很大的危险,所以这件事情感动了当时的一些文人词客们,于是王沂孙、周密、唐珏、陈恕可等十四人汇集在一起,用《天香》、《水龙吟》、《摸鱼儿》、《齐天乐》、《桂枝香》五调,分咏龙涎香、白莲、莼、蝉、蟹五物,来纪念这件事情,最后集成一卷词,叫做《乐府补题》。词,本来是能够歌唱的,汉朝时就成立了专门的音乐机构——乐府。现在,王沂孙他们所写的是以前的乐府里边没有写过的题目和内容,因此叫《乐府补题》。这本书在元朝初年就编出来了,但因为是怀念故国的作品,当时不能公开发表,于是被藏了起来,没有得到流传,也没有被世人所知。

一直等到清朝初年,朱彝尊最早发现了这本词集。明朝灭亡以后,朱彝尊不肯出仕清朝,他家里很穷,十几岁就成了人家的赘婿。招赘到人家以后也无以为生,他就流转于各地,做私塾的教师。他的才分很高,记忆力也很强,喜欢读书,尤其同宋词的兴趣更深。他有一个名叫曹溶的同乡,曾经做过很高的军政长官。后来,朱彝尊离开私塾,投到曹溶的幕下做了他的幕僚。曹溶也是一个词人,特别喜欢南宋词,这样,朱彝尊就有机会到各地去搜集南宋的词,最后编成《词综》一书。所以人们常常说:首尾二朱——朱彝尊和朱祖谋对于清代的词学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在搜集这些词的时候,朱彝尊在江南的一个私人藏书家那里发现了《乐府补题》,恰好那一年,也就是清康熙十六年,康熙皇帝颁布天下,特别开设了一个博学鸿儒的特科。因为明朝的遗民不肯参加正常的科举考试,康熙皇帝就派人劝他们出来,应这次特殊的考试,以示自己招贤纳士的诚心。果然,多少明朝的遗民,那些十几年都不肯出来的才智之士,像朱彝尊、陈维崧等人,这一次纷纷出来应考了。当时有人写了一首很不忠厚的诗来讽刺这些人,说他们是“一队夷齐下首阳”,伯夷和叔齐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这一队“夷齐”当年不肯做二臣,现在都出来参加新朝的科考了!那时,朱彝尊刚刚在南方找到《乐府补题》的词集,这次应试,他就把《乐府补题》带到了京师。在当时说起来,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重视的事情,所以一时倾动朝野。你要知道,那时候多少文人词客都在京师应考,这些人都是明朝的遗民,而《乐府补题》正是遗民的作品,这样他们就会有很多共鸣。但是我要说,《乐府补题》被埋没这么久,现在出来真是出非其时!如果早一些年,在明朝刚刚灭亡的时候出现,那么这些经过国破家亡的遗民要写出多少血泪之作来!可是现在出现正值“一队夷齐下首阳”——大家已经承认了新朝,才来这里参加考试的,天下的事情真是有幸、有不幸。

然而这本词集毕竟出现了,而且马上得到刊刻,一时间,文人词客竞相作起咏物词来了。因为《乐府补题》中所收集的都是咏物词,他们是用五个不同的词调来咏五种不同之物的。那什么是咏物词呢?我们说:咏物词属于赋化之词,它是用写赋的笔法来写的。在清朝乾隆年间有人编了一本书,叫《佩文斋咏物诗选》,编者把咏物的作品抬得很高,说是从“虫鱼草木之微”,可以发挥“天地万物之理”;他们把咏物诗的历史推到很久以前,说“诗之咏物,自三百篇而已然矣”。究竟是不是这样呢?我们说《诗经》中确实提到不少草木鸟兽的物:“关关雎鸠”说的是鸟;“硕鼠硕鼠”说的是大老鼠;“桃之夭夭”说的是植物。连孔子都说,读《诗》可以“多识草木鸟兽之名”。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得出结论,说咏物诗是从《诗经》开始的,因为《诗经》中所说的草木鸟兽只是一个起兴,他是借草木鸟兽来引起一种感发,引出人的感情,而他真正要咏的并不是草木鸟兽。所以,《佩文斋咏物诗选》中的这种说法是不恰当的,正如后来的张惠言。说某某作者的作品有《离骚》的意思一样,这都是牵强附会!把咏物词推源到《诗经》,推得太早了。

既然咏物词是一种赋化之词,那么它有哪些性质呢?《文心雕龙·诠赋》上说:“赋者,铺也。铺采文,体物写志也。”你一定要注意到赋的体物写志与诗的感物言志是不同的:感物言志是直接的感发,就是从诗的比兴,从外物引起你内心的情意;可是赋的体物写志是要透过对物的体察、观察、描摹来表现你自己的志。《文心雕龙》上还说:“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者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为什么说赋“受命于诗人”呢?因为诗的六义中有赋、比、兴三种表现手法,其中,直言其事就叫赋。也就是说,你不必借助于外物,你直接去写就可以带着感发。像《将仲子》那首诗,没有外物,没有草木,也没有鸟兽,它直接就写这件事情了,这是《诗经》中“赋”的手法,所以说:赋“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就是说楚辞的出现使赋这种叙述方式得以拓展,逐渐产生了长篇的赋作。这个时候,赋已经成为一种文体,而不再是六义中的一种表现手法了,于是后来出现了荀况的《礼赋》、《智赋》,宋玉的《风赋》、《钓赋》,这类作品虽然沿习了六义中“赋”的名字,但这种“赋”与六义中的“赋”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以上提到了荀况和宋玉,其实,《文心雕龙》中还评价了这两个人不同的风格。刘勰说:“荀结隐语,宋发巧谈。”以荀子的《蚕赋》为例,他说蚕如何吐丝,人如何把丝织成丝帛,如何嘉惠万物等等,其实他是要说一个人怎么样才能做出对人类有益的事情。在《云赋》中,他说天怎么样兴云,云怎么样变成雨,雨怎么样滋润万物等等。可见,荀况的赋表面上虽然写的是一个物,但是物外有一种对于人生哲理的喻托,这就是所谓的“荀结隐语”。

那么宋玉呢?宋赋的特色是“巧谈”。你看他的《风赋》,说什么大王的雄风,然后就把雄风描写一番;又说庶民的雌风,再把雌风描写一下。他用了很多的语言进行描绘,这就是所谓的“宋发巧谈”。

《文心雕龙》中又说:“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描写某物时,你的言语一定要纤细周密;你想用某物来表达你的某种思想,所以还要有比附的意思。总之,赋主要有两种写作方式:第一是用比兴喻托的隐语;第二是用刻画描绘的巧谈。

中国真正的咏物之作是建安时代开始流行起来的,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者就是曹植。曹植写过一首《吁嗟篇》:“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他还写了《野田黄雀行》: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见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他说的都是什么?“吁嗟此转蓬”写的是秋天的断梗飘蓬,这属于物,但是曹植真正的意思则是写他自己如断梗飘蓬一般的身世。大家知道,曹丕做了皇帝以后,就逼他的弟弟们纷纷离开朝廷,到外地去了。曹植曾经上过《求自试表》,想要回来为国家出力,但一直没有得到允许,《吁嗟篇》所慨叹的正是他漂泊异乡的痛苦。而《野田黄雀行》呢?他说:我的好朋友被别人迫害,我却没有权力在手,不能帮助他们。朋友陷入罗网之中,你救他们才对,若不能救,交你这样的朋友还有什么用!可见,曹植的这两首咏物诗都是另有托意的。

咏物诗如此,咏物词也是这样。咏物词之所以盛行,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因为在特定的环境中,某种感情不能明言,否则就会受到迫害,所以你要借助于物来写那些不能直接写的情志;此外,在古代,文士们聚会的时候,经常找一个题目,大家来作诗,这种由文士们组织的共同写作的集会,是咏物词得以盛行的第二个原因。

我们知道,王沂孙写了很多咏物词。一方面,他感慨南宋的败亡,可是在新朝的统治下,这种故国之思不能明言,只能借咏物来曲折隐晦地抒发;另一方面,王沂孙所生活的时代也有词人结社的风气,他们经常组织到一起,找一个共同的题目来写。《乐府补题》就是这样的咏物之作所编成的集子,而王沂孙写得最好的作品就是他的咏物之作。

到现在为止,我还只是简单地介绍王沂孙这个作者,以及与咏物词有关的一些问题,下一次我们再讲王沂孙的咏物词。


第六讲 说王沂孙词之二

叶嘉莹

今天我们本来要讲王沂孙的词了,可是在讲之前,我们还要弄清楚几个问题:一是他的生卒年的问题。因为王沂孙名不见于史传,而且他只是与一些词人有来往,所以我们不能确切地知道他的生卒年;再一个问题,其实我在上一次讲课时已经提到了,就是他曾经出仕元朝的问题。我说过,《乐府补题》所慨叹的,是南宋败亡,帝后陵墓被发掘、尸骸暴露草间的这件事情。既然这些词抒发的都是遗民对故国、故君的怀念之情,那么对于这些作者是否曾经在新朝做过官,大家当然非常重视了。而王沂孙究竟有没有出仕过元朝呢?从前,只有厉鹗和查为仁在《绝妙好词》的笺注上提到过这件事情,然而很多人不相信。像当代词学家刘永济就认为:王沂孙在他的词中所表现出来的完全是遗民的感情,因此他应该是没有在元朝做过官的。刘毓盘也认为《绝妙好词》的笺注不可信,他在《词史》中引用了张炎悼念碧山的一首《洞仙歌》,其词曰:“野鹃啼月,便角巾还第。轻掷诗瓢付流水。最无端、小院寂历春空,门自掩,柳发离离如此。”所以他认为:碧山“似生平未尝一仕”。

刘永济和刘毓盘都认为王沂孙在亡国后不肯出仕,一直在家里闭门闲居,可是周密有一首寄给王沂孙的《忆旧游》,其中有句云:“天涯未归客,望锦羽沉沉,翠水迢迢。叹菊荒薇老,负故人猿鹤,旧隐谁招。”“锦羽”就是书信,我们说天上有鸿雁传书,水中有鲤鱼传书。现在,天上是锦羽沉沉,地上是翠水迢迢,而那漂泊天涯的人,却迟迟没有归来。“叹菊荒薇老”,自从他走了以后,故国的菊花已经荒芜了,薇蕨也已经老去了。在这一句中,他其实隐含了两个典故:“菊”,陶渊明是个隐士,曾写过“采菊东篱下”的诗句;“薇”,伯夷叔齐兄弟曾隐居在首阳山,采薇而食。因为远行的人迟迟没有回来,“菊”才会“荒”,“薇”才会“老”。“负故人猿鹤,旧隐谁招”,所以他辜负了“故人”,什么“故人”?在这里,他的“故人”还不是说人中的朋友,而是山中的猿鹤。这一句他用的是孔稚的《北山移文》中的典故,《北山移文》中有这么两句:“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因为那个人出去做官了,所以山中的猿鹤就怨他不回来。可见,王沂孙确曾离开故乡,到外地做过官。

总之,关于王沂孙是否出仕过元朝,大家有不同的看法。由于历史上没有清楚的记载,我们只好根据当时的词人的一些作品进行考证。此外,我说过查找地方志也是很重要的,我曾经查过《延四明志》,上面记载说:王沂孙的确做过庆元路的学官。尽管有了这个证明,还是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王沂孙不曾出仕元朝。我认为,无论他出仕与否,我们都要比较通达地去理解。也许他不应该出仕,但我们对古人不应该过于苛求,像周祖谟先生不就认为南宋灭亡以后在元朝出仕而做了儒学教授的人,并不能算做品节上有亏损吗?

上节课我们还简单地谈到了咏物词的传统。本来,《佩文斋咏物诗选》的编者认为咏物诗可以推源到《诗经》,因为《诗经》中有草木鸟兽之名。可是《诗经》的咏物与我们现在要讲的王沂孙的咏物词是不一样的。在《诗经》中,那些物只是一个开端的起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要说的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他要说的却是“三岁贯汝,莫我肯顾”,是那像老鼠一样不劳而获的剥削者。像这样的作品都不是正式的咏物之作。真正的咏物是从赋体开始的,早期最有名的两个用赋来写作的人,一个是荀况,另一个是宋玉,他们的赋作分别表现出赋这种体式的两点特色,即“荀结隐语,宋发巧谈”。荀卿喜欢在赋中编织一些像谜语一样的话,无论他外表上写的是蚕还是云,其中总有一个主要的意旨;而宋玉呢,他善于用巧妙的言辞来铺陈。

我之所以要说这些话,是因为有很多现当代学者不能欣赏南宋词,像胡适之、胡云翼等人就相当贬低南宋这些词人。胡适在《词选》中说:王沂孙的咏物词“至多不过是晦涩的灯谜,没有文学的价值”。一点也不错,但是这种文学体式就是要用“谜语”的方式来写,你要在表面的咏物中有一个隐含的意旨。现在我讲了王沂孙的生平,讲了咏物词的发展,大家就知道应该怎么样来欣赏这一类词了。你一定要认识到:这种文学体式就是体物写志的,其美感特质一个是隐语、一个是巧谈,你不能说铺陈词藻只是“晦涩的谜语”,它本身的要求就是如此。

另外,我们还讲了这类作品产生的环境。建安时代产生了很多咏物诗,像曹植的《吁嗟篇》、《野田黄雀行》都属于咏物之作。民国初年的诗学家黄节写过《曹子建诗注》,他说曹植的《野田黄雀行》是“子建藩国屡迁,求试不用,愿入侍左右,终不能得,发愤而作”,他表面上写的是一个风中的转蓬,可其中喻托的都是他自己的境遇。因为他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帝以后,把他封在外边,不许他回到自己的朝廷中来,所以他真正的主旨并不是慨叹风中的转蓬,而是慨叹自己“藩国屡迁,求试不用”。曹植还写过《野田黄雀行》,说一只黄雀被人用网罗捉住了,而我没有办法解救它。黄节说:这首诗是因为当时曹丕和曹植各有依附于自己的一群文士,曹丕得志以后,就迫害依附于曹植的那些人,而曹植自己无力去援救,感慨于此,就写了这首《野田黄雀行》。像这类作品,大多是因为作者在环境压迫之下不能直言,也没有办法直接表现自己内心的悲慨时才写的,这是一类;此外,建安文士还写了很多首斗鸡的诗,你如果翻开魏晋南北朝的诗集,就会看到很多人写过这样的题目,像这样的作品都是为社交而作的。

明确了咏物之作内在的美感特质和外在的写作环境,再来看王沂孙的咏物词你就会发现,这些作品完全合于咏物词内、外两方面的要求。以外的环境要求来说,故国灭亡以后,在蒙元的统治之下,他不能够明言;再者,南宋的词人有结社填词的风气,所以才有《乐府补题》这一卷词的出现。至于他的写作手法,一个是隐语,一个是巧谈。可见,王沂孙的咏物词具备了内在和外在两方面的条件,因此能够写得好。

上节课我们还介绍了《乐府补题》写作的经过和发现的经过。大家知道,《乐府补题》写出来以后并没有流传,一直到清朝才被朱彝尊发现,这时清朝入关差不多有二三十年之久了,康熙为了召那些明朝的遗民出来做官,设了一个博学鸿儒的特科,这样一来,大家都出来考试了,所以有人讽刺说他们是“一队夷齐下首阳”,而《乐府补题》在这个时候被发现真是“生不逢时”。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果这首词在顺治年间,也就是明朝灭亡时就被发现了,那么这些遗民一定会写出自己的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写出很多好词来;可是它偏偏出现在这些遗民们放弃了原来的持守、出来应试清朝的时候,这就造成了一种非常尴尬的现象:一方面,原来的遗民们看到《乐府补题》这卷词,自然非常感动,所以当时在京师马上就流传一时,就有人把它刻印了,而且很多人摹仿《乐府补题》写了不少的咏物词;但问题是:人家王沂孙那些人写《乐府补题》是他们刚刚经历了亡国之痛的时候,所以写出来真的是忧愁幽思、悲哀感慨,然而朱彝尊他们这些人发现《乐府补题》,则是他们放弃了原来的遗民身份出来应试的时候,此时他们那一份遗民的感情依然存在,内心也很感动,可自己的身份却失去了立脚点——他不能再写遗民的感情,因为他现在已经出仕了。

关于朱彝尊,我们以前举过他的一首《桂殿秋》,那首词是写他的一段不被礼教所接受的感情。他还有一卷词,叫《茶烟阁体物集》,这一卷就完全写的是咏物词了。有一次,安易跟我说李晶家里养了一只猫,李晶很喜欢那只猫,要找一找与猫有关的典故。可是到哪里去找呢?我就向她推荐,说朱彝尊的《茶烟阁体物集》里边有好几首《雪狮儿》的词,里边用了很多猫的典故。但是,这只是一种雕琢刻画,又有什么意思呢?总之,《乐府补题》的出现使清初词坛上咏物词的写作盛行起来,但这时的咏物词只剩下巧谈和刻画了。那么,到什么时候才有人真正继承了《乐府补题》的传统呢?应该说是晚清的时候。因为那时不但国家面临着危亡,而且两宫之间也有很多的矛盾:光绪主张变法,慈禧反对变法。这种种矛盾使那些词人们没有办法表达他们对于国家的关怀和感慨,而这时就有一些人写出很好的咏物词来;同时,他们更加发现了王沂孙他们这一卷词的好处。晚清有一个叫端木的词人,他的词集叫《碧瀣词》,“瀣”是露之下被者,也就是露水沾湿了草木,然后流下来的样子;“碧”就是碧山。端木自己解释说:我不敢说我要模仿碧山,我只是在他的沾溉影响之下学着来写词的。王鹏运也很推崇王沂孙的词,前面我们不是提到了朱祖谋吗?朱祖谋与王鹏运都是晚清的词人,朱祖谋曾经用一组《忆江南》的调子来题写国朝的词人,其中有一首是写王鹏运的,他说:“得象每兼花外永,起孱差较茗柯雄。”他赞美王鹏运的词,认为他所描摹的意象可以同时兼有《花外集》的韵味。“永”就是说有那种长远的韵味,晚清时大家都写咏物词,这些词一般都有寄托。一方面,当然是政治原因——晚清已经一步步走向衰亡了;另一方面,是因为帝、后两宫之间相互争斗、矛盾重重,大家都不敢直言。除此之外,晚清的咏物词之所以盛行,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很多人受了“茗柯”的影响。“茗柯”是谁?就是张惠言。张惠言是清代常州词派的一个倡导者,他的文集叫《茗柯集》。他在《词选序》中说:

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

他认为:小词里边要有诗、骚的比兴寄托的意思。所以,先是有乾嘉时期张惠言关于比兴寄托的提倡,再加上后来晚清动荡的政局,这就造成了晚清时产生了很多很好的咏物词。

我现在说的是咏物词出现的环境,我也曾讲过现代西方文学批评中所提出的“相关语境”之说,就是在你写作的时候,有一个相关的语言环境,而咏物词的出现与相关语境的关系是最为密切的。王沂孙那个时代出现了《乐府补题》,取得了很好的成就;晚清的这些词人在咏物词的写作上同样取得了很好的成就。现在既然讲到这里,我就给大家看两首词。

一首是文廷式的《忆旧游》:  

忆旧游·秋雁

庚子八月作

怅霜飞榆塞,月冷枫江,万里凄清。无限凭高意,便数声长笛,难写深情。望极云罗缥缈,孤影几回惊。见龙虎台荒,凤凰楼迥,还感飘零。

梳翎,自来去,叹市朝易改,风雨多经。天远无消息,问谁裁尺帛,寄与青冥。遥想横汾箫鼓,兰菊尚芳馨。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边马鸣。

这首词是作者在庚子年八月作的,庚子年就是八国联军入侵中国的那一年。在这首词中,他表面上咏的是秋雁,而实际上完全是在感慨当时的政局。

再有一首是朱祖谋的《声声慢》:  

声声慢·落叶

鸣颓,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拼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

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

这首词表面上咏的是落叶,实际上反映的同样是庚子国变,所以你就看到,咏物词的美感特质与作家写作的环境有密切的关系。而《乐府补题》被发现的初期之所以没有使词坛上有一个很好的成就,就是因为它的相关语境不同了:清初的那些作者已经失去了遗民的身份,同时也失去了忧愁幽思不能明言的那一种感情。因此一直到清末,才又出现了类似的相关语境,于是出现了大量写得很好的咏物词。

我现在说的都还是空话,下面就以词为证,看一看王沂孙的咏物词。

天香·龙涎香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几回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谩惜余薰,空篝素被。

他咏的既然是物,我们就先要对他所咏之物有一个简单的认识,什么是“龙涎香”呢?《岭南杂记》上说: 

龙涎于香品中最贵重,出大食国西海之中,上有云气罩护,则下有龙蟠洋中大石,卧而吐涎,漂浮水面,为太阳所烁,凝结而坚,轻若浮石,用以和众香,焚之,能聚香烟,缕缕不散。

香有很多种,像什么沉水香啦、茉莉香啦,而龙涎香在这所有的香里边是最贵重的。那么龙涎香是怎么制成的呢?中国的笔记不是很科学的,它往往只是模糊的记载。《岭南杂记》上说:海中有大石头,有龙蟠在上面,睡在那里,睡时口中吐出涎来,飘浮在水面上,被太阳照射,凝固成很轻的浮石。你要把这些浮石收集起来,配合其他香料一起来制作,才能制成龙涎香。当你点燃它的时候,那香烟升上去,能凝聚在一起,蟠结在空中,缕缕不散。它不像有的香,一升起来就消散了。

《岭南杂记》上还说:“鲛人采之,以为至宝,新者色白……入香焚之,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鲛人”我们已经讲过很多次了,鲛人采来龙涎的浮石,制成香,点燃后的烟气带着翠绿的颜色,结成一团而不消散。

宋朝的陈敬著有《香谱》一书,有制龙涎香须与蔷薇水相合的记载。

不但《香谱》上有这样的记载,杨万里有一首《谢胡子远郎中惠蒲大韶墨报以龙涎香》的诗,有一个叫胡子远的郎中送给杨万里一种特殊制作的蒲大韶的墨,人家送给你东西,你怎么回报呢?他以龙涎香回赠了人家,并作诗说:“遂以龙涎心字香,为君兴云绕明窗。”“心字香”指像篆文的心字那种形状的香,现在我们在夏天点的蚊香,总是一圈圈、一盘盘的,那是最简单的制法;龙涎香就不一样了,它可以制成各种形状,有时正像一个篆文的“心”字。杨万里说:我送给你心字的龙涎香,你点燃它,就可以欣赏那像云彩一样蟠绕在窗前的姿态了。

像这些材料都是我偶然得来的。开始时讲王沂孙出仕元朝的问题,我引用了周祖谟、孙克宽、谢惠贤乃至于王国维等许多人的说法,这些人有的是我的老师,有的是我的朋友或学生,有的是因为我研究过。至于杨万里的这两句诗,则是因为我在UBC时指导学生写论文,有一个博士生写的就是论杨万里的诗,要不然杨万里的诗有很多很多,我不见得每一首都去看,也不见得恰巧就发现这一首,而我那个博士生是专门研究杨万里的,所以我一下子就发现:杨万里还有一首写龙涎香的诗。大家平时最好是多留心,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就会用到平时偶然所见的材料。

现在,我们对龙涎香已经有了一些认识,但认识得还不够,你看人家怎么样写的:“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你要通过比较,才知道这首词好在哪里,因为《乐府补题》是很多人同写一个题目、同用一个牌调,那么哪个人写得好,哪个人写得不好呢?其实关于王沂孙,我写过很多篇文章。最早一篇是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所写的《碧山词析论——对一位古典词人的再评价》;后来,我又写了《论咏物词之发展及王沂孙之咏物词》,那是我与川大的缪先生一起著《灵词说》时所写的;再后来,我们国内编了一套《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王沂孙的那一篇是找我写的,题目是《王沂孙其人及其词》;除此之外,我在《唐宋词十七讲》中也讲到了碧山词。这些文章虽然都是写王沂孙的,但侧重点不一样,大家可以拿来参考。

欣赏王沂孙的咏物词,你要用思力去看他是怎么样勾勒安排的。因为长调不同于小令,小令注重直接的感发,而长调则注重安排与勾勒。我们在讲吴文英时曾提到刘永济论小令的一段话,刘永济的《微睇室说词》主要讲的是吴文英的词,他评论吴文英的《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的那一首词时,对于令词还有一个综论。一般人写词的评赏,往往在一首词下边就评赏这一首词,可有时他也会在下面写一段对这类词的总论。像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他对于杜甫的每一首诗都作了注,而且,他有时也会在某一首诗的后边写一大段话,专论杜甫的这一类诗。刘永济也是这样,他在吴文英的《风入松》之后有一段话专论吴文英:

小令如诗中绝句。小令所写多系作者丰富生活中之片断,在其生活中为感受极深切者,或系作者平日闻见所及,蕴藏心中甚久,一旦为一时序、一境地、乃至一花一鸟所触发,遂形成语言而表现出之。

小令是因为有某种感情在你心中蕴藏已久,偶然间被一种时序、一种境地所触发,然后才写出来的。清代的查慎行诗云“收拾光芒入小诗”;像我那首《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就是我从专家楼到研究所的路上见景生情、偶然而作的。

好,现在,我们还是接下来看王沂孙的《天香·龙涎香》这首词。

从《岭南杂记》中,我们已经大略地知道了采制龙涎香的过程。虽然同是写龙涎香,但每个人所写的风格不同、境界不同。刚才提到了我那几篇写王沂孙的文章,在《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里所收集的那一篇中,我曾将王沂孙的词与周密的词作过一个比较,比较以后就发现,他们二人用笔的粗细、用意的深浅真的是不一样。我们现在没有时间作这样的比较,只能简单地从王沂孙本人来说。“孤峤蟠烟,层涛蜕月”,周济说“碧山思笔可谓双绝”,一点也不错,他的内容的情意以及思致的笔法两个都好。什么是“孤峤蟠烟”呢?配合龙涎香产生的背景,不是说海中有大石,有龙蟠在上面吗?那“孤峤”就是产生龙涎的地方。而且根据《岭南杂记》的记载,说如果有龙蟠在大石之上,就会有云雾笼罩不散,这就是“孤峤蟠烟”。其实,龙只出现在神话传中。如果根据科学的考证,确实有这么一种香,但这种香并不是从真的所谓“龙涎”中提取的,而是海中的一种叫抹香鲸的大鲸鱼,它的身体中能分泌某种有香气的东西。有的动物是能从自己的体内分泌香气的,像麝香不就是从麝这种动物的身体中分泌出来的吗?抹香鲸也是,据说抹香鲸的背上有一个呼吸的孔道,它呼吸时你可以看见一道水雾从它背上喷出来,远远的就像是涌出一片云气,于是古人认为那里有龙。而王沂孙怎么说的呢?他说:“孤峤蟠烟,层涛蜕月。”你看他用的两个动词:“蟠”和“蜕”都是虫字旁,因为传说中既然说这种香气是“龙涎”所制,“龙”是一种动物,而“虫”是所有动物的泛称,所以他的想象、他的思笔,都是围绕着“龙”而来的。此外,“孤峤”就是孤岛的意思,他之所以没有说孤岛,是因为“岛”字比较寻常,而“峤”字不太常见。就像那次我们讲南唐中主的词,说“菡萏香销翠叶残”,他为什么不说“荷花凋零荷叶残”?因为“荷花”是寻常的说法,这样说就失去了那种古典的距离上的美感。“孤峤蟠烟”也是这样:“孤峤”可以增加一种神奇的想象。比如吴文英那首《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的词,说什么“幽云怪雨,翠湿空梁,夜深飞去”,这一句也可以引起我们的一种神奇、幽怪的想象。同样写龙涎香,为什么王沂孙这首写得最好?一方面就是因为他的用词,从一开始就把我们带到那种神奇幽怪的想象中去了。

接着,“层涛蜕月”这四个字写得就更妙了。海上的人去采龙涎香要在晚上划着船去。“孤峤蟠烟”说的是龙涎香的产地,“层涛蜕月”说的就是采香时的夜晚了。如果在有月亮的晚上,月亮的影子倒映在水中,水的波浪一动,就好像那月亮一下子下去了,一下子又出来了,这不正像是水的波浪把月亮一下盖住、一下放出,层层吐出来的样子吗?你乍一看起来,这几个字好像用得很生,但仔细一想,那月亮的倒影在层层波涛中就是这么一层一层地“蜕”出来的,你就不得不叹服他的想象之丰富与用字之微妙了。

在“孤峤蟠烟”那么遥远的地方,在“层涛蜕月”的夜晚,有人乘船去采龙涎香了:“骊宫夜采铅水”。“骊宫”也就是龙宫;“夜采”,采香的人是半夜去的;“夜采”什么?本来是“采香”嘛,可他没有说“采香”,而是说“采铅水”,“铅水”就有了种种的作用了。首先,龙涎不是单一清纯的水质。我们说过,那龙涎分泌出来以后,飘浮到水面上,经过太阳的照射,它可以凝固成像薄冰一样的浮块,所以“龙涎”是有杂质在内的;其次,“铅水”可以给人另外一种联想。大家读过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其中有一句说“忆君清泪如铅水”,在这里,“铅水”表示对于故国的怀念。这样,“铅水”就有两重的含义了:一个是现实上的龙涎香在本质上就不是没有杂质的纯水;二是铅水可以让你联想到故国之思。

好,现在那人就把龙涎从海上采来了。“汛远槎风”,“汛”就是潮汛,也就是潮水的涨落;此外,这个“汛”还通“讯息”的“讯”。这一句也有两层意思:一是说龙涎被采它的人带到浮槎之上,随着潮汛,乘风破浪地远去了;再者,龙涎的故乡本来远在海上,现在它被人采走,远离了故乡,从此,它与故乡的音讯就隔绝了。

龙涎就这样被采了回来,采回来以后怎么样?“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刚才我们讲了龙涎香的制作过程,说是要把它和蔷薇露混合在一起,“薇露”指的正是蔷薇露的香水。具体制作时,你还要把龙涎放在蔷薇露中捣碎,然后才能相互融合。制作麝香的时候其实也是这样的。记得从前我偶然看到过一副对联,可能是我伯父跟我说的,上联是“捣麝成尘,名士则情怀缱绻”,下联是“游龙入画,美人则身影玲珑”。采来麝香以后,你要把它研磨得像尘土一样碎,就像李商隐的《燕台》诗中所说的“研丹擘石天不知”——把那最坚固、最珍贵的东西磨碎。不但是芬芳的,而且是经过一番研磨之后的芬芳。所以,它象征了一种缱绻的、百转千回的心意。下联用了《洛神赋》的典故,曹植说洛水上的仙子“矫若游龙”,所以是“游龙入画”。现在,王沂孙说“梦深薇露”,你想,如果龙涎香有感情、有知觉,当你把它和蔷薇露这么芬芳的香水放在一起慢慢地磨碾之时,它应该有多少缠绵缱绻、百转千回的感情!

人,如果死后精魂不散的话,你要化作什么?古蜀国的望帝死后化为杜鹃鸟,常常在林中悲啼着“不如归去”,李商隐说“望帝春心托杜鹃”——尽管死了,尽管变化了,可是春心不已。而那龙涎经过了捣碎研磨的过程,它又该有多少梦呢?对于从前失落了的“孤峤蟠烟”的故乡的梦,对于现在的与薇露混合后捣碎研磨所制造出来的梦,它有这种种的梦,结合在一起,变成了什么?“化作断魂心字”,这种香就被做成功了,它被制成了心字的形状。刚才我不是引了杨万里的诗吗?说是“遂以龙涎心字香,为君兴云绕明窗”。在“化作断魂心字”这句中,心字香也有象喻的意思,你说他是不是真的把香做成了这个样子?不一定,但是古代确实有一种香叫心字香,其形状与篆文的心字相似。你想:香,岂不芬芳?心,岂不多情?李商隐说:“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当春天百花齐放的时候,你的感情也萌发了,可是你的春心不要跟花一起开,因为你的相思永远得不到美满的结果。心字香所以芬芳,心字香所以多情,但是芬芳多情怎么样?不是照样被烧掉而寸寸成灰了吗?所以是“化作断魂心字”。王沂孙真的是妙!而他之所以妙,就是他所写的每一个字都可以给人很多的提示和联想。在这一句中,他把无情的香居然写得这么多情美丽。

香最终要被烧掉,而在最初的时候,它是怎么制出来的呢?“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你要把它放在一个瓷罐里,慢慢地烘烤、焙干。当然,龙涎香不只可以制成心字状,还可以制成其他的形状。陈敬的《香谱》中说:龙涎香可以“造作花子佩香及香环之类”,它还可以制出身上佩带的“花子佩香”与“香环”等各种形状,制时要用慢火焙干,等它慢慢变干,但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时候,放在一个瓷盒中封藏起来,而且在烘干的时候,你还要注意“候火”,在旁边耐心地观察这个火候。如果你在厨房烤东西,把东西放在火上之后就去看书了,看得入神时,不知不觉就忘了烤东西这件事情,等闻到焦糊的味道,才想起来,这是你没有守在火旁观察它的“火候”。大家知道,《乐府补题》是很多人同用一个词牌写一个题目的,像周密、唐艺孙他们也写了《天香·龙涎香》的词,但他们咏香就直接地写香:周密说“宝佩环争巧”;唐艺孙说“金猊旋翻纤指”。你看,他们只写了香的形状像环像纤指之类的,而王沂孙的想象最妙,他说:你守候在红瓷盒旁边,等火候到了,你打开一看,忽然间看到这么多烧制好的龙涎香,有的像女子手上戴的冰一样晶莹的指环、有的像美丽的女子玉一般的手指。你看,他把龙涎香完全拟人化了。还不止如此,另一种可能性是说:当龙涎香焙制好了,女子拿它去焚烧,那女子的手指就要把这些龙涎香拾起来,于是它们就与真正女子的手指接触了。“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乍识”就是刚刚认识、刚刚觌面相逢。你可以说是第一次看见香,也可以说是香第一次接触到那焚香美人的手指。

那么龙涎香制好了,而女子就去焚香了,焚的时候,“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那一缕翠绿色的香烟就在帘子周围萦绕不散。点燃后香气盘曲不散当然是龙涎香的特色,而当你看到盘旋在帘影之间的烟气时,你想到了什么?“依稀海天云气”,也许,你会想到龙涎的故乡,那“孤峤蟠烟”的海天之间的云气。

上阕写的是龙涎香的产地,以及采香、制香的种种过程,下阕就要写焚香时的情景了。“几回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是困倦的样子;“娇”是娇慵懒起的样子。他说,不止一次地回忆起当年焚香时的情景:在一个早春的夜晚,那个焚香的女子娇慵困倦、半醉微醺,剪断焚烧过的灯花。灯点久了,就会结灯花。你要把灯花剪掉,灯才会亮。是“灯花”而说“碎”,你可以想见那灯花之细碎的样子。王维在《洛阳女儿行》中说:“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他说:在春天的早晨,当曙光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就把九微灯的灯火吹灭。古代没有电灯,古人都是点油灯或者蜡烛的。“九微”是上边有很多华美装饰的灯,灯上有芯,如果灯芯点得久了,烧成灰,当你吹灭灯火时,就会有很多细碎的灯灰落下来,就像片片的飞花一样。这几句他也写得非常细致。“夜寒”当然指春寒料峭的夜晚,但是你不要忘记,《香谱》上还记载着说,因为龙涎香的特色是凝聚不散的,所以焚香最好要在寒冷的天气,那样你可以把门窗都关闭起来。

你看,他把当时的情景写得这么美好!“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焚龙涎香最好是在寒冷的天气;如果是雪夜,那就更好了。当故园飘雪的时候,在紧闭的小窗前,我与那个美丽的女子一起焚香,我看她用纤手去剪春灯,此时,外面是阒寂的寒夜。那次我们讲朱彝尊的词,说“寒威不到小蓬窗,渐坐近、越罗裙衩”,如今,真个是“寒威不到小蓬窗”了。

然而,这一切已成为往事,“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荀令”就是三国时的荀,据说他喜欢在衣服上熏香,李商隐诗曰:“桥南荀令过,十里送衣香。”就是说荀令经过桥南的时候,十里外都能闻到他的衣香。荀令如果去拜访人家,他坐的地方香气三日不散。在这句词中,王沂孙假想词中的主人像当年的荀令一样,如此喜欢熏香,而且又有这样美丽的女子相陪,那该是何等浪漫多情的人物!但这是从前的事情了,当年在故乡的溪山之间,我曾有过这样的生活;可是现在,“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

在这首词中,他前面一大段写的是采龙涎香的经过,后面一段写他们过去的生活,然后一个跌宕就折到现在来了:“荀令如今顿老”——荀令这么快,一下子就衰老了,而当年那美好的生活、那浪漫的风情、那微醺的滋味,再也寻找不回来了。

现在怎么样呢?还能找到当年的香气吗?“谩惜余薰,空篝素被”。当年,我与我爱的女子曾在故溪的家中一起熏香,可那香气留下来了吗?如果留了下来,留在哪里了?留在我们的衾被之上。多少年过去了,我依旧爱惜它剩下来的香气,“谩惜余薰,空篝素被”,“篝”字是一个竹字头,指的是熏香的竹笼。那次有人来访问我,我提起年轻时的一段往事,说那时我刚到台湾,给我的女儿洗尿布,因为没有自来水,所以只能用人力去轧那冰凉的地下水。冬天台北阴湿寒冷,尿布不容易晒干,后来我就弄了一个竹笼,竹笼底下放上炭火,然后把尿布罩在上边。本来我们正讲熏香,可是突然讲到了烘尿布的事,这当然显得很煞风景了。不过,古人熏香也是把点燃的香放在篝笼里,然后把被或衣服盖在上边。王沂孙说:我徒然怀念当年熏香时剩下的那一点点香气,可现在是“空篝”,只是空空的一个笼子,那么笼子里边还有龙涎香的焚烧吗?没有了,“篝”是“空篝”,“被”是“素被”,“素被”就是白白的被,那香已经不复存在了。

好,下面我们从整体上来看这首词。他表面上写的是龙涎香,而且写的都是与龙涎香有关的一些事情——它的产地、它的制作、它的焚烧,以及当年的环境和现在的怅惘,那么,这里边有什么故国之思呢?这就很妙了。我们说咏物词可以分成很多很多的层次:有物的层次,有言语所能引起来的联想的层次,还有联想所能结合的当时的相关语境的层次。前面我们说过,南宋皇帝及后妃的陵墓曾经被人发掘过。根据陶宗仪的《辍耕录》记载,“理宗之尸”被发掘以后,“启棺如生”,他的尸体并没有腐坏,还与活着的时候差不多。因为古人有陪葬珠宝的,其中有一种最珍贵的夜明珠,含在死者的口中,可以使尸体不腐烂。于是,发墓者要寻找这些珠宝,在口中找不到,他们就把理宗的尸体倒悬在树上,想让他把口中的东西吐出来。而且还相传,尸体灌进水银后也可以不朽坏,而水银也是很值钱的,所以他们就“倒悬其(理宗)尸树间,历取水银”,这样挂了三天三夜,理宗“竟失其首”,他的头竟然被砍断,不知带到哪里去了。

知道了这段背景,我们再来看王沂孙的这首词,就更能体会他的妙处了。你看,他表面上写的是“龙涎香”,“龙涎”当然是龙口中流出来的液体了,而理宗曾被人倒悬在树上,从口中沥取水银,所以这首词的题目很妙。不但如此,理宗年代是1225年到1264年;后边度宗是1265年到1274年,很短;恭帝就更短了,只有一年;端宗是1276年到1277年,也很短;到帝的时候,南宋的大臣陆秀夫就背着小皇帝在崖山跳海自杀了。所以,南宋最后一个皇帝死在了海上。在王沂孙这首词中,他不但写龙涎香,而且写到海上的龙,“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你看到一缕香烟的缭绕,那崖山的海上,南宋最后一个皇帝死去了,而南宋过去所有的兴盛,那些美好的生活,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你怎么可能就这样“忘却”了“樽前旧风味”呢?最后他说“谩惜余薰,空篝素被”,只有在哀思怅惘中怀念那逝去的一切。可见,他虽然通篇写的是龙涎香,但亡国的悲哀尽在言外了。

关于咏物,我还想再谈几句。我说过,咏物之作或用隐语,或用巧谈;或出于环境的不可明言,或成于社交的制作巧言。从荀卿、宋玉的赋到建安时期的咏物诗,再到南朝齐梁之际的宫体诗,咏物之作也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宫体诗人没有深刻的思想,也没有真挚的感情,他们都是写那些宫中女子的姿态、宫中的装饰精巧的饰物等等,虽然也算是咏物之作,但写得非常柔靡。到了唐朝,陈子昂在《修竹篇·序》中说:“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一般人都认为陈子昂是在唐朝早期主张复古的作者,但陈子昂这几句话不是泛指,他的复古也不是泛指一切的诗,而是特别提出了咏物诗。他这一篇《修竹篇·序》其实是他与另外一个名叫东方虬的人相唱和而作的,两个人都咏物,东方虬咏的是孤桐,陈子昂咏的是修竹。陈子昂喜欢在咏物诗里加以寄托,他写过很多首《感遇诗》,都是在咏物中寄托悲慨的。陈子昂的咏物诗中大量用了比的手法,我们不是说《诗经》中的赋、比、兴都是心与物的结合吗?比是由心及物,即用思致去安排物——我先有一个要表现的意,然后用思想安排一个物来作比。兴是由物及心,先看到一个外物,然后引发了你内心的一种感情。陈子昂善于用比,谁善于用兴呢?杜甫。杜甫早年就写了很多咏物诗,比如《画鹰》、《房兵曹胡马》等诗都属于咏物之作,他说:“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胡马是大宛的马,是最好最有名的马,它什么样子呢?先写马的形貌:它的骨骼都是有棱角的,给人一种非常矫健的感觉;它的双耳像是竹筒子批成的一样,立在那里,显得很精神;它跑起来蹄下生风。像这些都是形容马的外表形貌的,还不算好。后边他说:“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如果有这样的马,无论我向哪一个方向跑,在我面前的道路都算不上遥远了。我们常常说某某人的字典中没有“难”字,这匹马前面也没有遥远的概念。假如这是你的马,你骑在马背上,真的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所以孔子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一匹马之所以被称做千里马,不只是说它有力气,可以跑千里之遥,更重要的是它“真堪托死生”的“德”,如果真有这样一匹马,那么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以去呢?这是杜甫的咏物诗,读他的诗,我们常常可以感到一种兴发感动的力量,所以杜甫的诗是从兴发感动来写的,而不是以思力安排来写的。

现在,你就知道咏物的几种情况了:有隐语,有巧谈;有委曲难言的环境,有社交争巧的骋词;有人用思力安排来写,有人从兴发感动来写。我讲诗特别注意兴发感动的作用,于是大家常常笑我,说“你又要讲什么兴发感动的作用了”!我认为:诗歌本身就有一种兴发感动的作用,它是有生命的。我从1979年回到南开大学教书,在座的有些同学在我刚来南开时就听过我讲课,到现在已有二十余年之久了,而我所讲的不过就是唐诗宋词,所以很多东西他们已经听过不知有多少遍了,为什么还要来听?我想,那是因为诗歌本身的生命是生生不已的,我用我的生命来讲它的生命,二十年间我有我的改变,每一天都有不同,而我所讲的内容也是不断变化的。杜甫诗最可贵的是它有一种兴发感动的生命,碧山词之可贵也是因为他在思力安排中仍然保存了一些兴发感动,至于咏物之作中那些不好的作品,它只有思力安排,没有兴发感动的生命,那就只剩下词藻的堆砌了。

这次关于南宋词的讲座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还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谈一谈。我现在已经是快八十岁的老人了,很多人要整理我的作品、传记之类的,徐导每次来都要为我录像,还要写一些介绍的文字。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向大家提一个小小的要求。我讲南宋词讲了已有很多次了,大家常常来听,当然都认识我了;然而在座的各位,很多人我都不认识。其实,认识不认识并不重要,既然我们同样遨游于诗歌感发生命的长流之中,我真诚地希望我们这条兴发感动的长流能够生生不息地绵延下去。我不辞辛苦地来讲,大家热情洋溢地来听,我想你们一定也得到了一份兴发感动的生命。日本的有岛武郎说过一句话:对于幼小者,你们得到了,就如同饮过血的狮子,从此增添了力量,可以更勇猛地向前奔走。我不敢这样说,但是,既然我们曾经得到过什么,就应该保存下去,传播下去。大家不辞劳苦地听了这么久,如果有什么心得,想写几句话,最好写出来给我,让我也认识你们。即使将来我们分开了,这个生生不已的生命却将继续传播下去。如果这样,也就不枉我们今天的相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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