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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炙龙涎几品香?

 何处的老家伙 2011-10-11

  小雨春寒白昼长,杏花红遍锦胭廊。
  熏炉巧样姜娘子,细炙龙涎几品香。
  ——厉鹗《南宋杂事诗》
  宋人的精致生活离不开香料,所以在两宋海外贸易中,香药生意一直占据重要份额,所谓“宋之经费,茶盐矾之外,惟香之为利博”(《宋史?食货志》)。进口香料中价格最高昂的,就是从阿拉伯地区贩运来的龙涎香。据南宋人张世南的《游宦纪闻》载,“诸香中,龙涎最贵重。广州市直,每两不下百千,次等亦五六十千。系蕃中禁榷之物。出大食国。近海傍常有云气罩山间,即知有龙睡其下。或半载,或二三载,土人更相守视。俟云散,则知龙已去,往观必得龙涎,或五七两,或十余两。”南宋有一位福建市舶司的长官,也在工作笔记中详细记录了龙涎香的信息:
  龙涎,大食西海多龙,枕石一睡,涎沫浮水,积而能坚,鲛人采之以为至宝。新者色白,稍久则紫,甚久则黑。不熏不莸,似浮石而轻也。人云龙涎有异香,或云龙涎气腥,能发众香,皆非也。龙涎于香,本无损益,但能聚烟耳。和香而真用龙涎焚之,一缕翠烟浮空,结而不散,座客可用一剪分烟缕。此其所以然者,蜃气楼台之余烈也。(赵汝适《诸番志》)
  相对于龙涎是深海抹香鲸消化道结石的科学事实,宋人对龙涎香来历的认识可谓浪漫得惊人。实际上,直到清代,国人仍旧固执地相信这种香料与龙有关。当然,也正是因为这种固执的浪漫,龙涎香才能很成功地进军文学世界,我们也才能享有《乐府补题》中那组咏物词的盛宴——“宛委山房拟赋龙涎香”。
  众所周知,这一组关于龙涎香的词,调寄《天香》。《天香》的篇幅是126字,填满这126字,如果不用典故,单凭白战,那是难以想象的。可是,龙涎香这个题目和《乐府补题》中其他题目的最大不同,就是关于所咏之题的典故,实在少得可怜,这大概也是由龙涎香的珍稀罕见造成的。在见存宋代类书中可以找到的主题是龙涎香的信息,只有一事一诗:
  龙涎香出大食国,国人候岛林上有异禽翔集,下有群鱼游泳,则有伏龙吐涎浮水上。舟人或探而得之,则为巨富。其涎如胶。(《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三五,《记纂渊海》卷九一,《类说》卷五九)
  刘子翚《邃老寄龙涎香》:瘴海骊龙供素沫,蛮村花露挹清滋,微参鼻观犹疑似,全在炉烟未发时。(《古今合璧事类会要》外集卷四一,《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一二)
  第一则是一个知识性典故,所述龙涎香的来历和前引赵汝适的记录大同小异,应该说是宋人的普遍认识。第二则是刘子翚的绝句,“瘴海骊龙供素沫”一句,实际上就是对这来历作了诗意的概括。值得注意的是,龙在这里被强调为“骊龙”,这无疑是从睡龙联想而来——“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庄子?列御寇》)。“蛮村花露挹清滋”是说原生龙涎和蔷薇水而制成成品香。有一种加工龙涎香的方子要加入蔷薇水(宋陈敬《香谱》),蔷薇水也产自大食国(《诸番志》),所以诗中称为“蛮村花露”。
  几乎没有研究者将理学家诗人刘子翚与《乐府补题》联系在一起,殊不知这样珍贵的材料,《补题》的诸位词家是绝不会放过的,我们看《补题》八首《天香》的开头: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王沂孙)
  烟峤收痕,云沙拥沫,孤槎万里春聚。蜡杵冰尘,水研花片,带得海山风露。(王易简)
  枯石流痕,残沙拥沫,骊宫夜蛰惊起。海市收时,鲛人分处,误入众芳丛里。(冯应瑞)
  瀛峤浮烟,沧波挂月,潜虬睡起清晓。万里查程,一番花信,付与露薇冰脑。(李居仁)
  冰片肌,水沉换骨,蜿蜒梦断瀛岛。(吕同老)
  碧脑浮冰,红薇染露,骊宫玉唾谁捣。(周密)
  捣麝成尘,熏薇注露,风酣百和花气。(李彭老)
  螺甲磨星,犀株杵月,蕤英嫩压拖水。(唐艺孙)
  虽然故实稀少,《补题》诸家对可用材料的鉴别还是相当严格的,《邃老寄龙涎香》中充满理学禅语意味的后两句,这八首词就都没有理会。王沂孙等四人能写出开篇这28字,得力于纳入了新的典故。这些典故的主题不是龙涎香,而是龙涎香的周边信息,或许可以称作龙涎香的外围典故。和大海与寻觅的主题相联系,三首作品用到了槎的传说(槎风/孤槎/查程),这个典故轻轻点出,却是转换场景的绝好过渡;冯应瑞和李居仁将“骊龙”一典展开写,另外冯还用到了“鲛人”,从赵汝适的记述很容易想到用到这个典故;最出人意表的是王沂孙,他用到了“铅水”——这个词明显出自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但它又怎么和题面“龙涎香”联系起来呢?一重联系是,既然铅水可状铜人之泪,那也可移之状骊龙所吐之涎沫,况且这个形容比其他词家用的“拥沫”、“玉唾”字面还要好看些;另一重联系是,这里也许有暗以铜人承露盘比香炉之意,古诗中描写香炉,形容其“崔嵬象南山”,“上枝似松柏,下枝据铜盘”(《太平御览》卷七百三引《古诗》),杨亿也因之有“铜盘蕙草起青烟,斗帐香囊四角悬”之句(《无题》)。王沂孙似乎在借用这个构思,以铅水收集于承露盘上,来暗示龙涎香缭绕在香炉中的场景。所以,“骊宫夜采铅水”一句,非必元僧发宋陵事(夏承焘《乐府补题考》)才解得通,虽然骊龙和铜人都意味着失去,但铅水之典同时还是意在切题的。
  但是,尽管“铅水”与“龙涎香”能曲折地建立起逻辑关联,我们仍旧很难相信王沂孙是为了体物才突发奇想用铅水作喻依,而不是先有一个心爱的典故储备在那里,期待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实际上,铜盘和铅泪是《乐府补题》典故系统中使用率相当高的一个,王沂孙的《齐天乐?蝉》和周密、陈恕可、张炎的《水龙吟?白莲》都曾援引。在那些作品中,它可以切蝉饮的露,可以状白莲之形,也可以指花上的露水。这也可见外围典故的灵活性,它可以大大扩展咏物的联想空间。
  外围典故的另一个好处是,主题典故的意旨如果过于单薄而无法深挖(比如宋代类书中关于龙涎香的那两个典故),咏物词的寄托就要靠它来辅助完成。《金铜仙人辞汉歌》写尽故国之感,王沂孙《天香》用之,正是为了兼用长吉诗意,这是很明显的。甚至为了更好地照应金铜仙人诗,王沂孙也在自己的句子里加入月的意象;李贺写汉宫,王沂孙就用骊宫——“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一句,简直是李贺与刘子翚的奇妙碰撞造就的海上版《金铜仙人辞汉歌》。清人大量拟《乐府补题》,《天香》这一首,王沂孙的原作实际上对他们影响最大,但碧山词中如此抢眼的“铅水”,却并不为拟作者看中。偶有袭用此典者,比如李良年的“远市浮银,长鱼漾渌,掠取梦中铅露”,也只是取以形容龙涎香的样子而已,这就远逊原作了。
  刘子翚的诗句为《天香》的创作提供了一句现成的语典,如果我们把这句语典当做主题典故,那么骊宫、睡骊、槎、铅水这些外围典故,将主题铺叙开来,形成一个叙事场景。从叙事场景的连贯性上讲,除了王沂孙外,冯应瑞做得也很好。朱彝尊《茶烟阁体物集》所拟的《天香?龙涎香》第一首就明显学冯应瑞:
  泓下吟残,波中焰后,珠宫不锁痴睡。沫卷盘涡,腥垂尺木,采入蜑船鲛市。南番新谱,和丹泥,六一分制。
  用主题典故与外围典故写出一个叙事场景,这是咏物诗不须要,咏物小令用不到,而长调咏物离不开的一项技术。在写作咏物作品之前去翻阅类书一类资料,这是正常现象,像朱彝尊的“南番新谱”一句,便主动交代了龙涎香方的记载出处,而尤桐的拟作:
  云气盘山,雨痕粘草,海天遥识龙睡。细剪香涎,平分瑞脑,泛水渗沙同腻。
最后一句,尤桐不得不加上了一个自注:“龙涎上品泛水,次曰渗沙。”这种写法的问题不是招认动笔前查了词典,而是把词典写进了作品里。所以王国维嘲笑的“古今类书俱在,又安用词为耶?”(《人间词话》)移评于这一类用典,最为恰当。实际上,如果主题典故太过知识性、名物性,则不如换做外围典故,选取那些有意象性的典故,就可以织成一个叙事场景,甚至故事情节;选取那些有隐喻性的典故,就可以注入寄托。在场景的铺叙上,相信吴文英的《天香?赋熏衣香》给了《补题》诸家很多启发:
  珠络玲珑,罗囊闲斗,酥怀暖麝相倚。百和花须,十分风韵,半袭凤箱重绮。茜垂四角,慵未揭、流苏春睡。熏度红薇院落,烟销画屏沉水。温泉绛绡乍试。露华侵、透肌兰泚。漫省浅溪月夜,暗浮花气。荀令如今老矣,但未减、韩郎旧风味。远寄相思,余醺梦里。
  吴文英的场景设置其实没有用到什么典故,只是化用了一些成句,比如“透肌兰泚”即是“浴兰汤兮沐芳”(《九歌》);“浅溪月夜,暗浮花气”即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这也是为了取其场景。这首词其实写到“暗浮花气”为止,主题尚不明朗,所以最后用荀彧和韩寿这两个香典点题,到这里我们才能明确所有的场景都是在暗摄香字。虽然王沂孙、李彭老和吕同老也袭用了这个结尾,但因为他们的词中的场景设置是用与主题相关的外围典故架构的,所以全篇的感觉没有梦窗那样隐晦,而又不至于像尤桐那样切题切得没有味道。外围典故与题面的关系本来就是若即若离,不沾不脱的,而一般来说,这也正是长调咏物词追求的效果。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这个问题,在《乐府补题》中,《天香》这一题没有谢宗可的吟咏,但他另有七律《龙涎香》一首,收在他的《咏物诗》中:
  瀛岛蟠龙玉吐零,轻氛飞绕博山青。
  暖浮蛟窟潮声怒,清彻骊宫蛰睡醒。
  碧脑贮箱收海气,红薇滴露洗云腥。
  雨窗篝火浓熏破,梦驾苍鳞上帝廷。
  除了最后一句转王沂孙的“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山云气”之凄婉为壮烈外,此诗构思上与碧山上阕几乎合辙。但这首诗的奇怪之处,在于它更像一首关于龙涎香一生遭际的叙事诗,或者,干脆还是咏物词。仅从用典的角度分析,最大的问题可能出在颔联“暖浮蛟窟潮声怒,清彻骊宫蛰睡醒”一句,这种用事对于咏物诗来说,还是走得太远了。
  当然,即使对咏物词而言,虽然外围典故有诸般妙用,但点醒题面的主题典故毕竟不可或缺,如果两者时时配合,才最为理想。在这个方面,《补题》诸家里王沂孙成就最为突出。刘子翚的诗在王沂孙词中只闪现到“梦深薇露”为止——我们相信王沂孙没有用其他的香料换掉蔷薇水,不是对刘子翚亦步亦趋,而是他特别看重它与龙涎香来自同一个故国——紧接着王沂孙就给出了第二个主题典故。据《能改斋漫录》记载,一位曾在钱塘江涨桥“为狭斜之游”的士人,后陷河南不返。他的朋友作诗寄之,且附以龙涎香。士人答诗道:“认得吴家心字香,玉窗春梦紫罗囊。余薰未歇何人许,洗破征衣更断肠。”宋代广州城中有吴氏一家作香甚有名(叶寘《坦斋笔衡》),王灼《糖霜谱》记有“吴家龙涎香”,周去非《岭外代答》也载过吴家作心字香的方法,心字香是就外形说,想来士人所得龙涎香也做成心字香型,所以他称之为“吴家心字香”,而《能改斋漫录》中的这个故事,就是王沂孙“化作断魂心字”的出处,大概因为心字香是常见物品,所以很少有论家注意到这里是在用事。在王沂孙的词中,正是有了这个典故的伏线,才有下面“红磁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以及整个下片的接榫。而上阕的最后一句“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山云气”,又是一个主题典故,仍是概括赵汝适的记载。而以上两个主题典故蕴含的寄托之意,也是非常明显的。
  王沂孙用三个主题典故(刘子翚诗、《能改斋漫录》、《诸番志》)和三个外围典故(骊宫、铅水、槎风)完成了《天香》的上半阙,其中所有主题典故都能点醒题面,所有外围典故都不离题面,出《能改斋漫录》和《诸番志》的两个典故、骊宫和铅水两个典故明显含有寄托,而六个典故又全都参与了叙事,编织出一个叙事情节。典故惊人密集,却不使人觉,“所咏瞭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张炎《词源》)。咏物词用典之能事,可以说大备于此。
  咏物词最大矛盾是什么?就是张炎说的“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词源》);咏物词最高的追求是什么?就是沈祥龙说的“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论词随笔》)而典故,既有可能加重矛盾,破坏追求——如谢章铤说的“彼演肤辞,此征僻典,夸富矜多,味同嚼蜡”(《赌棋山庄词话》);也可以为咏物词调和矛盾,注入寄托,如周济说的“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宋四家词选序论》)典故就像语言一样,它约束,也表达,因为它本就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在《乐府补题》的《天香》中,大概也只有这种语言的参与,才能让龙涎香这细微之物幻化瑰图丽景,触发无限深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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