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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沂孙咏物词之沉郁说探析

 燕雁无心允社 2017-02-04
内容摘要:王沂孙咏物词为历代词评家所关注,陈廷焯在其《白雨斋词话》中更是对其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本文试运用陈廷焯“沉郁”说,探析王沂孙咏物词的思想内容及其艺术表现。
中国论文网 http://www./9/view-4458810.htm
  关键词:王沂孙 咏物词 沉郁说
  王沂孙虽传世作品不多,但一向被推为大家。陈廷焯对碧山词最是推崇,《白雨斋词话》中就有20多处论及碧山词,如:“词法之密,无过清真;词格之高,无过白石;词味之厚,无过碧山。词坛三绝也。”[1]又说:“词法莫密于清真, 词理莫深于少游,词笔莫超于白石,词品莫高于碧山,皆圣于词者。而少游时有俚语,清真、白石间亦不免,至碧山乃一归雅正。”[2]又如“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词人有此,庶几无憾。”[3]更是对王沂孙词的思想内容及艺术境界推崇至极。
  在王沂孙64首词作中,咏物词就有30多首,这些词作以凄冷凝重的情感、思笔双绝的技巧以及幽约悱恻的风格,代表了碧山词的最高成就。《白雨斋词话》对碧山词的议论也多是就其咏物词而发。像“幽情苦绪,味之弥永”就是论《疏影·梅》。
  陈廷焯给予王沂孙咏物词如此高的评价,这与他的词学主张是密切相关的。陈氏早年重“清空”讲“骚雅”,故以白石作为构建词史的核心人物。到了后期,他的词学主张发生了转变,在《白雨斋词话》中,他明确提出了“沉郁”一说。“沉则不浮,郁则不薄”,“若词则舍沉郁之外,更无以为词。”正是这一转变,使陈廷焯选择了王沂孙作为词论的中心人物。因此,本文试用陈廷焯的“沉郁”说分析王沂孙咏物词。
  所谓“沉郁”,陈氏言:“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孤臣孽子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4]
  “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可视为“沉郁”的总纲,“意在笔先”近于刘勰所说“因情而造文”,即下笔之前心中已有所感发。而不能反之,因文而造情。“神余言外”是强调诗歌的神韵,于语言的表达之外要有含蕴无尽之意。“沉郁”可分为两个层次,“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孤臣孽子之感。”这也就是要求词必须要有打动人心的真情,而这情还应当是“怨夫思妇”、“孤臣孽子”的情,是人生遭遇困苦孤寂,流于穷愁落魄之际的哀怨之情,这是第一层。第二层就词的表现而言,即“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也就是词的表现要温和,要曲折有致,“哀怨”之情必须本诸忠厚,切忌直白和叫嚣。正如陈廷焯评辛弃疾:“稼轩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水龙吟》,不免剑拔弩张。余所爱者如'红莲相倚深如怨,白鸟无言定是愁’;又'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之类,信笔写去,格调自苍劲,意味自深厚。”[5]“哀怨”与“忠厚”构成了沉郁的核心。归结起来,陈氏所谓沉郁要点有二:一是哀怨之深情。二是幽曲之表现。那么王沂孙的词是如何体现“沉郁”说这两方面的内涵的呢?
  一
  王沂孙生当宋元之际,亲眼见证了宋朝的覆灭,身为南宋遗老,沉郁哀婉的故国之思是其词作的重要内容。《介存斋论词杂著》云:“中仙最多故国之感,故着力不多,天分高绝,所谓意能尊体也。”[6]试看王沂孙的代表作《龙涎香》: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磁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谩惜余熏,空篝素被。
  此首《龙涎香》是《花外集》的开卷之作,所谓“龙涎香”者,盖为海洋中抹香鲸之肠内分泌物,并非龙吐涎之所化。不过词人王沂孙依据的是有关龙涎的传说,据昊震方《岭南杂记》卷下之所载,谓“龙涎于香品中最贵重, 出大食国西海之中。上有云气罩护,下有龙蟠于洋中大石,卧而吐涎,飘浮水面,为太阳所烁,凝结而坚,轻若浮石。用来调和众香,焚之,能聚香烟,缕缕不散。”词人咏龙涎香,上实下虚,脉络分明,皆意有所寄托。1278年,总摄江南佛教的元僧杨琏真珈,为盗取南宋帝陵中的财宝,竟然发掘绍兴宋帝六陵。据说宋理宗是含着夜珠入殓的,故杨琏真珈倒悬其尸于树端,沥取水银,三日夜,竟失其首。此时,陆秀夫拥幼帝于海上崖山,次年,陆秀夫负幼帝蹈海而死,南宋政权彻底灭亡,王沂孙此作应与此事相关。
  “骊宫夜采铅水”诸句,使人联想到李贺之《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忆君清泪如沿水”的诗句,既可喻示龙涎被采离故土时亦当有泪如“铅水”的悲哀, 更可暗寓家国败亡的痛苦。
  再看“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蹲前旧风味”两句,一笔翻转,更将前面所写的春夜剪灯等种种美好之情事,蓦然扫空,使人顿生无限悲欢今昔之感。又曰“总忘却”,“总忘却”又何曾忘却,曰“忘却”只不过加强了住事不堪回首的悲慨而已,可见其叙写之细腻。
  这首词通篇所写全以所咏“龙涎香”为主,而亡国之哀尽在言外。所以陈廷焯认为王沂孙的词,“倦倦故国,忠爱之心,油然感人,作少陵诗读可也”。而王沂孙的家乡又与南宋都城接近,在黍离之悲之中更有身世之感,故园之痛。这些沉郁哀婉的情感在其它词作中也多有表现。
  二
  除了词作内蕴的深情之美,碧山咏物词在艺术技巧上更是炉火纯青。吴则虞《王沂孙词集序》指出,王沂孙的词既有周邦彥安排勾勒的章法,又学习了吴文英的炼字,同时还借鉴了姜夔的“提空”手法。[7]以上种种均表明,王沂孙词无愧为宋以来咏物词的集大成者。
  (一)王沂孙词章法结构尤为顿挫曲折,构思极为精绝。
  作者在咏物抒情时总是一顿三折,感情吞咽回环,难以直泻而出。这一点可以说是受到了周邦彦的影响。清真词善于铺叙勾勒,注重转折顿挫,碧山在这方面深得其精髓。如他的《眉妩·新月》: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千古盈亏休问。叹谩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起首三句描写初生的新月,虽然微弱但必将发展为满月,因此词人接以“便有团圆意”,形成小小的顿挫。按旧时风俗,新月初生,姑娘们应该走出闺阁拜新月。然而“相逢谁在香径”,表明如今的香径上已空无一人,过去拜月的人已不见了,暗示出南宋灭亡后的凄凉。“画眉”二句又写新月,如少女未描画成的眉毛,似乎带着离乡背井的愁情,给人以愁苦之感。接下去用“最堪”三字扭转,写新月如一曲银钩,悬挂在夜空中十分美丽,一洗之前的愁情。整个上片在开阖之间形成四个顿挫,词人情感的微妙变化便在这转折顿挫中表现出来。下片笔锋回折,转写到家国之事。一句“千古盈亏休问”陡转掀起感情的波澜。由月之盈亏联想到国家之破碎,词人忍不住要问这盈亏之理,然而问也无益,因此不如休问。金瓯破碎,自然要磨斧补镜,然而“磨”为“谩磨”,“补”为“难补”,于是词人只有感叹。这三句挥洒出胸中的亡国之恨,揭示出全篇主旨。“太液”二句从前面的天上转入人间,引进历史事实。然而“何人重赋清景”这一层转折进一步写出国家之破碎。虽已是破镜难补,然而在漫漫的长夜中望着新月,词人却仍然期待它窥户端正,期待着国家的恢复,这又是一个顿挫。可是连词人自己也觉得这期望是渺茫的,于是用了一个“试”字,在殷切的希望中又杂以无望之感。月有再圆的时候,但故国河山却老尽桂花,无复往日情景了。整首词即在这无数个顿挫曲折中吞咽回环地表现出词人深深的家国之恨以及复杂微妙的感情变化。
  (二)王沂孙由宋入元,由于其内蕴的家国之思不便直接抒发,在词之表现上,形成了重比兴寄托,承继了屈原以来的香草美人传统。如《齐天乐·萤》:
  碧痕初化池塘草,荧荧野光相趁。扇薄星流,盘明露滴,零落秋原飞燐。练裳暗近。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
  楼阴时过数点,倚阑人未睡,曾赋幽恨。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但隔水馀晖,傍林残影。
  词的上片,以“萤”起笔,实则感叹自己的身世。首句刻画出萤的生动可爱,又表现了词人对萤的怜惜。接着“扇薄星流”三句对萤的飞行展开了想象,用典故和幻化诗句来表现萤飞行时形象的丰富多彩。又用“零落”二字来暗喻盛衰兴亡的悲叹,也引发词人对身世的感慨。“练裳暗近。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想起飞萤在柳、荷之中自由穿行,如此美景也只是回忆,更显眼前的惆怅。“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表现出词人对自身现实境遇的无限哀叹,说自己就算是苦读诗书,志高博学,也无法功成名就。
  词的下片则写宋亡的现实,寄予了词人沉痛的亡国之恨。“楼阴时过数点,倚阑人未睡,曾赋幽恨。”词人见萤生恨,忧心忡忡,深夜未眠。接着三句道出深夜无法入眠的原因,“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故国的荒芜、点点的萤火、冷寂的夜晚,都蕴含着词人无尽的怨恨与愁思。词人突然发问“何人为省”所有的心事、感受都无人诉说,只有自己知晓。词的结尾以萤感到秋夜漫长、萧疏来暗喻词人前路茫茫,国破家亡艰辛的处境。词人以萤自比,借萤托意,将萤的声情意志与自己今昔生活的变化紧密相连,家国之怨恨、身世之悲凉这些哀怨的深情便在比兴寄托之间若隐若现,反复缠绵,令人倍感凄凉。
  (三)王沂孙词善于化用典故,力求深婉。
  碧山词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用典故,而且常用一些僻典。词人的感情不直接抒发,而是通过用典来传达,这本身已有了一层曲,而典故又积淀有过去的丰富的意蕴和感情,和词人现在的感情交织融合起来,使词更加往复深曲,耐人咀嚼。试看《齐天乐·蝉》: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 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这首词题为咏蝉,第一句就从蝉的典故写起。《中华古今注》云:“昔齐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慧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为齐女焉。”[8]因此,宫魂既指蝉,又指齐王后之魂。而在这里,还隐指南宋诸后妃的断魂。所以在 “一襟余恨宫魂断”中,既含有蝉之幽恨,齐王后之憾恨,宋后妃的悲恨,更有词人对于后妃命运的悲恨。几种感情交织起来,沉郁至极。“年年翠阴庭树”化用李商隐“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诗意,写蝉的生活环境,也写出蝉面对一树无情之碧的凄凉,同时蕴含了人之凄凉乍咽。“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又用了典故。“娇鬓”既是说蝉,又是说人。相传曹魏宫中有一宫女名叫莫琼树,她把自己的头发梳成蝉翼的样子,这种发型叫蝉鬓。因此,一说蝉,就容易想到女人的鬓发。镜子上已蒙了一层灰,妆束已经残了,但美丽的鬓发依旧,是为谁保存的呢?将这一句和当时的时代背景联系起来,情意就更深厚了。元僧杨琏真伽掘发出来的尸首当中,有一位孟皇后,头发尚完好。因此,这一句当中,又隐含了词人多少亡国的幽恨呢?下阕开首“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又用了金铜仙人辞汉的典故。蝉之凄凉,亡国之悲恨,这郁结之情难以直泄而出,化用典故,简约曲折地表达了丰富的感情。
  王沂孙的词,用典非常频繁。这些典故多数不算生疏,化用入词不仅自然贴切,而且使词的表现更蕴藉深曲,正是“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而未“一语道破”,取得了回味无穷,含蓄隽永的艺术效果。
  综上所述,王沂孙的词章法结构顿挫曲折,取物用意细美幽约,造词运句含蓄蕴藉,构成了其词沉郁幽曲的审美特质。词人以其敏感细腻的赤子之心感受着亡国之民的黍离之悲,以隐晦曲折的低吟为南宋的灭亡唱了一曲深沉幽怨的哀歌,其情感之真挚深厚,其表现之幽微醇雅,堪为绝唱。陈廷焯之评价实不为过。
  参考文献:
  [1]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2]吴则虞.王沂孙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3]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4]马缟.中华古今注[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5]傅蓉蓉.陈廷焯词学思想的渊源及“沉郁说”之说析[J].晋阳学刊,2010年第1期
  [6]陈水云.陈廷焯“沉郁”说与古代诗学传统[J].中国韵文学刊,2001年第2期
  [7]张炎.山中白云词[M].北京:中华书局,1983.
  [8]陈匪石.宋词举[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9]叶嘉莹.灵谿词说续十七[J],四川大学学报,1986年第8期
  (作者介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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