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怀揣着几分憧憬,几分教育的理想,想象自己会遇到一群可爱的孩子,想象着自己未来两年的生活,充实而鲜活,饱满且刻骨。 两年的时间倏忽而过,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文 | 阿骊 图 | 阿骊&队友 我想,多年后,我仍然会记得那个飘着细雨的下午。 汽车在山路中穿行,从大理市区到澜沧江畔的一个小镇,近5小时的车程。窗外的景致从平坦开阔到层峦叠嶂,一层又一层,一重又一重。 进入深山后,窗外升起浓浓的白雾,像是进入一个巨大的梦境。整个人被雨丝风片包裹着,灵魂也仿佛轻轻地浮在了上空,似有一根杆子将它从浊世中挑起。 这是一个安哲罗普洛斯式的开头。有几分伤感,几分曲折,但充满诗意,像极了我这两年来的境遇。 而这一切的开始,都来源于大学毕业季的某个傍晚,路过校园广场支教宣传牌的匆匆一瞥。 莫名的吸引,像是命中注定。 为什么要去支教?我至今也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或许是被孩子和支教老师的故事所打动,或许是因为自己内心的某种情怀,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宣传图上孩子的笑容。 或许,很多事情本就没有原因。 于是,2017年的那个夏天,我跨越了一千多公里,来到了云南大理,这个风花雪月的地方。 我支教的学校,位于澜沧江畔的一座山顶,海拔有两千多米。山间聚集着大量的彝族村落,学校有两百多个孩子,都是彝族。 山里的孩子,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晒得黝黑,触目是青山绿水,一汪眸子也清亮如水。 女孩子心思细腻,路上采了野花,课间制作的小手工,一朵花,一幅画,满心欢喜地拿来给你。 男孩子野蛮生长,平日里道一声“老师好”已是难得,可若触及了他内心的柔软之处,也是会落泪的。 山中的景致并无甚变化。 晴天的时候,看云的变幻,在山间投下好看的阴影。逢着雨天,山中白雾萦绕,凄婉迷茫。 雨后初晴,天空时常会架起一道彩虹。 雨后的双彩虹 每一个黄昏,都是自然的馈赠。 看霞光把天空染成绚烂的红色或紫色,再看它们慢慢消失,归于静默,直至星星缀满整个夜空。 入秋后的清晨,山间会浮起一层厚厚的云海,一直延伸至天的尽头。 此外,便再无其他了。 起初,觉得甚美。后来住得久了,加之日日投身于繁重的教学之中,倒也无心欣赏了。 反倒是日日看着这一重重绵延的山,没有尽头似的。看久了,竟生出一丝悲凉来。 后来我想,这悲凉应当不是来源于这山,而是这山里的世界。 “老师,我哭只是因为我想妈妈了。” 小军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发现他趴在桌子上小声地哭。 我问他怎么了,他不回答,很是倔强地撇过脑袋,一声不吭。 我也不强迫他,只是说,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老师,老师会帮助你的,如果你不好意思当面告诉老师,也可以给老师写小纸条,偷偷告诉我。 那天晚上,我在他的作业本中发现他写的小纸条: “老师,我哭只是因为我想妈妈了。” 小军的妈妈在他四岁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 我很难过,盯着那张纸条沉默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在死亡面前,任何的语言都显得苍白,尤其是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那晚,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把信夹在了他的作业本里。 后来,我去到他家里家访,亲眼目睹何为家徒四壁,才深知他的家境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困难。 不足十平米的房间,仅仅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条凳子。 昏暗的光线下,依稀看得见破败的墙壁,大块大块脱落的墙皮,破旧的被子胡乱地搭在狭窄的木板床上。 他的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在对面的山头搬运石头,一天一百块钱。 那天,我等了很久,直至天黑,他的父亲才回来。 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哥哥,刚刚初中毕业,因为无法负担高中的学费,便辍学和父亲一起打工挣钱。 他的父亲很高大,不会说普通话,只会讲彝族话。我听不懂,哥哥便在一旁翻译。 临走时,哥哥送我出来,说,老师,小军的学习就麻烦您了。 少年的态度谦逊有礼,我也不知为何,竟在漆黑的夜色中,从他的眼里看出读书的渴望。 那晚,我回到学校,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听着窗外的虫鸣,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小军家里的画面,迟迟无法入睡。 小军,只是一个开始。 “我觉得我永远也走不出这里了。” 女孩说出这句话时,我们已经绕着山路走了近两个小时。在此之前,我们还坐了近二十分钟的汽车。 那是我的第二次家访。 女孩独自住在距离学校最远的村落,从学校到家要花两个半小时。女孩说,这是她这几年,第一次回家的路上不是一个人。 那是怎样漫长的一条路啊。 当我们翻越了一整座山,似乎即将迎来一片开阔之地,目之所及,却还是一重又一重的山峰,绵延无尽。 我顿生感概,便问她,你想走到山那边,看看那边的世界吗? 就这样,她说出了开头那句话。我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了。 女孩的父亲在大理市打工,母亲几年前出走便再也没有回过家,只是偶尔会给她打打电话。女孩和八十岁的奶奶一起生活,住在没有完工的烂尾房里。 她的父亲听闻我要来,特地从市里赶回来。归家时暮色已至,我们坐在灯下,听他诉说家里的境况。 起初,女孩只是听着。后来,当这位中年父亲开始谈及这些年的不易,女孩终于忍不住开始掉眼泪了。她心疼她的父亲,却又无能为力。 那一刻,我似乎才明白,为什么她会说出那句话。明明生命才刚刚开始,却像是走到了尽头。 生活于女孩而言,就像是一杯混着玻璃渣的糖水,父亲是唯一的甜,也是她刻骨的痛。 后来我问她,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她说,她想当一名医生,因为爸爸身体不好。然后,她沉默了,眼里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黯淡。 “可是我的成绩不好,当不了医生。”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绝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无能为力。 我安慰她,鼓励她,让她努力。 可我也知道,很多东西,不是仅仅靠努力就可以的。 “老师,为什么爸爸和妈妈不能一直在一起?”
小琴是一个小小的女生,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特别安静,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一样。 就像她写的诗,悲伤的种子,纯白的画,都是那样的静谧。 小琴的父母几年前离婚了,小琴和父亲住在一间废弃的房子里。 我去家访的那一天,下着雨,屋子很潮湿,墙角长着青苔。 屋子里摆着一张小方桌子,两个小凳子,应当是他们平时吃饭的地方。卧室很小,只能摆下两张单人床。 小琴的父亲在村子里给别人盖房子,等她父亲的时候,小琴和村里另一个小男孩去林中摘来了绿色的野果,青枣大小,黄色的果肉里有芝麻似的小籽,分外香甜。 她的父亲是踏着暮色回来的,知道我来了,特地买了一瓶饮料。三块钱的冰红茶,这是他能给老师最好的招待。 一个三十多岁的父亲,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多岁。他的眼神是那样黯淡,就像他的生活一样,没有指望。 后来,送我回去的路上,一向沉默寡言的女孩,问了我这个问题: “老师,为什么爸爸和妈妈不能一直在一起?” 我告诉她:
小姑娘听完,似懂非懂,点点头,对我说: “嗯,我知道了,老师,只要爸爸妈妈能够开心就好了,虽然我很想妈妈。”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一点。 “我想等姐姐回来,我们一起吃。” 这是我2017年,听过最温暖的一句话。 小云是班上成绩很好的一个男生,他瘦瘦高高的,看起来很斯文,长期穿着一双磨得破破旧旧的布鞋。 小云最喜欢的歌手是许巍,最喜欢的歌是《曾经的你》。他还有一个在县城里读高中的姐姐,姐弟俩的感情很好。 有一天语文早读课,小云在教室里吐了。一问,原来是因为空腹喝了牛奶,胃不舒服。 我让他坐着休息了片刻,下课后,带他去宿舍,给他泡了一碗麦片。临走时,又给他拿了一块巧克力威化饼干。 一个多月后,我去家访,在他的家里,又一次看到了那块饼干。 我很惊讶,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他想等姐姐回来,一起吃。 那天夜里,我睡在一米宽的木板床上,旁边是他姐姐的小书桌,桌子上放着那块饼干。 窗外是漫天的星,映着狭小的屋子也亮堂堂的。从隔壁屋子传来小云和他父亲唱歌的声音,悠扬婉转,似乎可以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生活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依然艰辛。 年过半百的父亲在山下挖隧道,每日披星戴月,领着微薄的薪水。 姐姐在县城里上高中,每个月都有一笔不小的开支。 小男孩一双几块钱的布鞋,磨烂了也还在穿,老师给了一块饼干,拿回家舍不得吃。 可是啊,似乎也还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希望。 父亲辛苦一天回来,父子俩躺在床上唱歌,日子似乎也就没那么苦。 他们的歌声,是一个温柔的宇宙,是这个小屋子关不住的浩瀚星河。 我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就泪流满面。 也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让人感动,更多的时候,是无奈,是悲哀。 当城市里的孩子都在忙着上补习班,这里的孩子不写作业、抽烟、喝酒、打牌、玩游戏、谈恋爱、打架。 有的孩子初中就辍学了,成为村里的一个小混混;有的女孩子,十六岁就嫁人做了母亲。 他们不爱读书,也不觉得读书有多么的重要。他们视学校最坏的学生为偶像,与老师为敌。 小武是我第二年带的孩子,他父亲去得早,母亲带着他和他的姐姐改嫁。继父其实待他很好,但他回到家中,从不跟父母说一句话。 我第一次对他有印象,是开学不到一个月,他和班里另一个男孩子偷偷带了烟来,凌晨五点躲在寝室里抽烟,被值周老师发现。 他不愿学习,也不爱学习。 我批评他的时候,他会把拳头攥得紧紧的,一脸的不服气。 甚至,他会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我,嘴里振振有词。我虽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我想应当不是什么好话。 直至最后,我也没有改变他。 小媛的父亲两年前去世了,母亲和刚刚初中毕业的哥哥外出打工,留她一人在家。 她时常不写作业,和她谈话时,她会特别自责,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告诉我以后会好好学习,按时完成作业。 几天之后,她又会将自己的承诺抛诸脑后。 小朝的母亲耳朵失聪,哥哥在昆明读职高,家庭的重担全压在父亲一人的肩上。 小朝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学会了抽烟、打架、不写作业、不听课、在手臂上刻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 小杰跟着爷爷奶奶住,奶奶患了老年痴呆症,爷爷七十多岁了,唯一的心愿是要看着孙子考上大学。 第一次见到小杰的爷爷,是因为小杰偷了校警的烟,跑到教学楼顶上去抽。打电话请家长,他的父亲在外打工,是爷爷来的。 爷爷第一次见老师,从布包里拿出自己做的一瓶腐乳,一定要塞给我们。 他走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一见面就不停地道歉:
小杰站在一旁,无声地落泪。 然而,这样的愧疚于他而言,就像是夏日午后打在墙角的树影,一晃就没了。 他还是那样,和学校里最坏的学生玩,偷爷爷奶奶的钱去买烟。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问自己: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来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不是救世主,我拯救不了他们。 最艰难的时候,被气到浑身战栗,跑回宿舍失声痛哭,许多个时刻,甚至想过退出。 2017年那个夏天一起同行的队友,不少人离开了,而我和更多的人一样,还是选择了留下。 直到两年的时光快要走到尽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坚持到了最后。 正如我不清楚是什么驱使我来到这里一样。 就这样,在一种无奈的悲凉之中,我的支教生活一天天过去了。 两年的时光,不长也不短,大概只是我人生的几十分之一。 两年来,我的教育事业似乎没有什么进展,我也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除了云南的日头让我变得更黑之外。 直到距离支教结束还有三个月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张孩子写给我的明信片。 她说:
那时我才恍然明白,教育是一件“润物细无声”的事,就像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的那样: “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召唤另一个灵魂。” 临别前的一周,不断收到孩子写的小纸条、叠的小卡片。从他们的小纸条中,我才发现,原来我不是在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他们说,老师,谢谢您,因为您,我现在很喜欢看书。 他们说,老师,我在书里找到了自己的天地,我不觉得孤独了。 他们说,老师,我会好好学习,以后去大城市里找你,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 最后一节课,我给他们读了张梅的《给我未来的孩子》——
读到一半,有孩子开始偷偷地抹眼泪。 最后,我又讲到《小王子》里的狐狸,关于“驯养”,关于”麦子的颜色”,我们都有一些难过。 离别,似乎让我们变得格外亲近。 拍完最后一张合照,上课铃也响了,我回宿舍拿行李,让他们回教室上课。 从宿舍出来,拖着行李行至操场,他们在走廊上站着,不停地喊“聂老师”。 我忍着没有回答,我害怕我一回答就会哭出来。 直到走到校长的车前,才抬头对他们说,回教室吧,好好看书,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有的同学听话地回去了,有的同学依然固执地不肯回去。 汽车开出校门的那一刻,我回过头,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地方,这个天很蓝、山很青的地方,想起了两年前飘着细雨的那个下午。 那时候,我怀揣着几分憧憬,几分教育的理想,想象自己会遇到一群可爱的孩子,想象着自己未来两年的生活,充实而鲜活,饱满且刻骨。 两年的时间倏忽而过,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是夹在本子里的小纸条,女孩的眼泪,绿色的野果,破旧的布鞋,一块舍不得吃的饼干...... 也有男孩紧攥着的拳头,愤怒的眼神,未抽完的香烟,一双苍老的手递上来的腐乳...... 许多年后,我还会记得。 那些感动与酸楚,那些未尽的遗憾,终究会在岁月的流淌中,散成漫天的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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