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城诀》创作于1963年，当时的书名叫《素心剑》，到了修订版才改为现在的名字，据说是为了串连“十四金书”的对联。 这部小说最初发表在《东南亚周刊》上。金书初版大多在报上连载，只有《连城诀》和《飞狐外传》是例外。未查到实证，参照《飞狐外传》，个人推测，《连城诀》每次刊载的字数应多于报载小说。 金庸先生在创作这部小说时，他的金氏武学已然大成。这一时段《倚天》已经进入后期，《天龙八部》的一些构思应当也已经有了，因而在《连城诀》中，我们能够看到一些相似之处。 （《倚天屠龙记》1963年9月2日连载完毕，9月3日《天龙八部》开始在报上连载） “神照经”在本书中的地位，相当于《倚天》中的“九阳神功”，一旦练成，内功天下无敌。狄云在生死关头，于将要被扼死之时，一口浊气无处宣泄，突然间打通了任督二脉，就此“神照经”大成。这和张无忌于“乾坤一气袋”中冲突了“九阳神功”的最后一个大关卡很有想相似。 不知道“打通任督二脉”是不是金老爷子首创，武侠小说中常能见到这类描写。不过金书当中，作为重点只出现过这么一次。 狄云修炼“血刀经”，《唐诗选辑》沾了戚芳的泪水后显出了字，与游坦之修炼“易筋经”（新修版好像改成了“神足经”）很有些关联。 我试图捋清金氏武学的演化脉络，所以在每一篇重读手记中都会记录分析一下。 二在金书所有的男主角当中，遭遇最为凄惨的，莫过于狄云。 他右手五指俱断，琵琶骨被穿，手筋脚筋皆被挑断，这种伤残程度，还要超过断了一臂的神雕大侠杨过。 第一次离开生长的乡村进城，便被八个师伯家的弟子痛殴，随后又被陷害入狱，在苦牢里呆了五年多。待到出来，青梅竹马的师妹已经嫁给了仇人，并生下了孩子，已是生无可恋了。 为了保全丁典的遗体，不得不与恶僧周旋，为此还拔掉了须发（看着就觉得疼），这却是他苦难中很不足道的一事。 好心救了水笙，却被误会为小淫僧，被水笙策马踏断了腿。 为了求生，不得不向血刀老祖低头，于是在“落花流水”等正派人士心目中坐实了恶人之名。数次回护救助水笙，换来的却是更多的误会。 狄云这个人物是有原型的，这一点后记中说得很清楚。 金庸幼时的那个老家人和生，若非遇到了金庸的祖父，后半辈子是离不开牢房了，甚至某一天便会瘐死其中。 狄云得遇丁典，习得神功“神照经”，似乎比和生要幸运一些，其实只是他另一轮苦难的开始。 水岱在最后关头，央求狄云杀了他，因为他知道再活下去只会更痛苦。这个时候，死反而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可以得到某种解脱。 狄云如果没有遇到丁典，或者丁典一直不信任他，又或是丁典的“神照经”晚练成几个月，狄云便在牢中自缢身亡了。那时就死了，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狄云际遇之惨，不仅空前，而且绝后。 《连城诀》底子上还是一部武侠小说，所以主角不能一直惨下去，那样读者就不会看了。其实就是一部标准的文学作品，也不能让坏事一直发生在主角身上，那样会缺少张力。按照好莱坞的创作标准，连续三个负面推进后，必须要有一个正面推进，这差不多就是观众（读者）的承受底线。 狄云从进城开始，就行了背运，事事不顺，事事倒霉。在他身上的正面推进，一是武功的不断进步，二是与戚芳、水笙关系上的前进。如果没有这两方面情节带来的正面因素，以我的承受能力，很难把这部书看下去。 结集初版封面 三和生被构陷入狱，是因为邻家的漂亮女子将成为他的妻子。狄云苦难的导火索，是因为他有一个漂亮的（准）未婚妻师妹。 戚芳和狄云一样，在来万家之前，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 戚芳和狄云一起长大，两人感情很好，终身大事基本已经确定。她对师兄，不会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但这个质朴的乡下姑娘，很相信“眼见为实”这种朴素真理。所以在狄云掉入陷阱后，她相信了那些罪证。 乡下来的一对师兄妹，跟着师父“初来大城，土头土脑，都有点儿心虚胆怯，手足无措。”戚长发当然是装的，狄云和戚芳却是真的如此。这是一种不自信，也可称之为自卑。 所以戚芳见到狄云和桃红纠缠在一起的时候，相信了奸恶之徒的构陷。这个时候，她父亲戚长发已经“刺了万震山后潜逃”，她和师兄呆在万家，很有些尴尬。在她看来，桃红又漂亮又有气质，比她这个乡下女子强多了，师兄要跟她私奔避祸，那不是很正常么？ 她却不知道，在万圭等人眼中，她这个质朴的乡下姑娘，才是真正的绝色。 戚芳嫁给万圭，自然不乏万圭大献殷勤获取了她的好感，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要骗这样一个乡下姑娘，并不是太难的事。而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则是因为她看到万圭为了营救狄云所做的许多努力。 戚芳之所以会住在万家，是因为她根本无处可去。父亲潜逃，师兄入狱，自己又身无分文，就算想回家可连盘缠都没有，何况她又放不下身入牢狱的师兄。万圭为了“救”狄云，定然在戚芳面前花了不少心思和银钱，乡下姑娘实在无以可报，便只得以身相许了。 狄云越狱后，在菜园中见到了戚芳，这个时候狄云的罪名在戚芳那里还没有洗清。即便如此，戚芳仍然选择帮助师兄，她对狄云的感情一直都存在。 从这一点来看，狄云比和生要幸运得多。 四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只黑色的魔鬼。如果放任这个魔鬼，让其自由膨胀成长，人性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初读《连城诀》时，我还只是一个狂热的武侠爱好者，对小说里的神功奇遇以及男女主角之间的感情最为有兴趣，其余的则并不太关注，正处于易中天所说的“看武侠小说还要什么心得体会”的最初级阶段。更何况那时候才十三四岁，还未曾遇到、经历过多少恶人恶事，对人性之恶并无直观认识。 尽管如此，在读到万震山梦游砌墙，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时，仍不禁毛骨悚然。 从未看过一本书，“坏人”所占的比例会这么高，会坏得这么让人瞠目结舌。 …… 丁典与凌霜华原是一对完美的恋人，最后以悲剧收场，完全是凌退思一手造成的。若凌退思只是阴谋算计丁典也就罢了，可他居然将女儿活活钉死在棺材里，其天良实已泯灭殆尽。 所有对“连城诀”图谋的人当中，凌退思是最容易得逞的。他甚至都不需要通过女儿去施什么诡计，只需以丁典准岳丈的身份约其一谈，丁典必然和盘托出。待到得手之后，觉得丁典的身份有辱门楣，再想办法慢慢收拾都可以。 以凌退思毫无天良的本性，这种事情并非做不出来。以我们对恶人的理解，这似乎也是恶人应该的手段。 然而凌退思这个人物的出现，就是用来突破我们的认知的。 凌退思之所以会直接对丁典下手，因为他认为只有这种手段才可能有效。在凌退思心目中，“连城诀”比女儿、亲情之类的东西更为重要的，若有一样物事能排在“连城诀”之上，只有个人的性命。 他推己及人，想当然地认为丁典也是同样的价值排序。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一个毫无良知并自私到极致的大恶人。段延庆等人与凌知府相比，差得可不是一般地远。 …… 万震山、言达平、戚长发这师兄弟三人，也是坏得冒泡且心机极深之极。 我们在书中看到的他们的第一次恶行，是三人联手谋杀师父。 在江湖世界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代人将“天地君亲师”作为伦理道理的核心。 师兄弟三人谋杀梅念笙，这是悖逆伦常的大恶行，之前的小恶也不知道做过多少了。三人弑师，是因为梅念笙觉得他们心术不正，不传他们“连城诀”，足见这三人的成色。之后三人互相防备，更将人性地丑恶完全展现出来。了解了这些事情，万震山计杀师弟砌墙灭尸之举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可惜戚长发不愧“铁锁横江”之名，终究技高一筹，从墙里逃了出去。至于女儿被骗，嫁与了仇人之子，在他看来这都不是事儿。 书中未写到戚芳之母、戚长发之妻，应当已经故世许久。（这也是小说写作中简笔的用法）不过对于戚长发这种人来说，世上从来就没有亲人。女儿、徒弟不亲，老婆更无足轻重。 万震山教授弟子时，留了不止一手，连亲生儿子也不例外。父子二人抢夺“连城诀”时的丑态，更见其阴险。 戚长发与大师兄相比，可谓毫不逊色。他教徒弟、女儿时，心态与万震山同出一辙。而在发现辛苦夺来的“连城剑谱”失踪之后，居然对女儿、徒弟也不直言相询，一直隐忍不发，和凌退思倒是一对知音。 言达平没有徒弟，比师兄、师弟更高明一点。不与人接近，自然就不容易暴露。他教狄云那三招，用心极为险恶，乡下傻小子上了当之后，还要对他感激许久。 花铁干原本可以做一辈子大侠的，不论是行事，在是在他自己心里。 遇血刀老祖之前，他并没做过什么坏事，倒有过不少侠义之举。南四奇追杀血刀老祖，营救水笙，一是符合他们平素奉为真理的侠义道，二是相互间的结义之情。 但在这个特殊的时候，由特殊事件激发，花铁干心中的魔鬼突然被释放了，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面对生死大考，人总有失常的举动。但失常到花铁干这个程度，可是极为少见。作为小说中的艺术形象，不免会有夸大的成分，可却让人看了觉得很真实。这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实不愿去深想。 东南亚周刊连载第一期，插图姜云行（云君） 五《连城诀》篇幅不长，所能引发的思考却很多。让人禁不住去想，可又有些不敢去想。 …… 金庸笔下的美女，大都肤色白皙，水笙却是个例外：肤色微黑，甚奇。也不知是日光晒得不少，还是生来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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