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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戛独造的精神书写——专访当代艺术家王冬龄

 冯振0alnnmjoe5 2019-09-12

乱书《心经》现场-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

随着时代的发展、媒介的丰富,源自书法与汉字的艺术,开始焕发出无限生机,呈现出多种多样的面貌。在此之中,有一位艺术家以其独有的“乱书”和多元的创作手法,贯通古今、连通中西,从传统书法之中走出,进入当代书写之中。他大刀阔斧地打破法度,在书写中投注精神性,其艺术创作也让观者挣脱了自我的观看束缚,开始知晓欣赏书法无需辨识字迹,甚至也可以像欣赏抽象绘画一样,单纯地去体会其节奏、线条、空间、质感与精神。这位艺术家,就是王冬龄。

创作现场图

你的创作主要分为那些系列?

主要包括传统书法、“乱书”、“银盐书法”、抽象水墨。此外,还有我现在仍在创作,但没有向大众呈现的“体书”,它以人像摄影为载体,我在现成品上进行创作。同时,我有带行为艺术的大字书写,以及一些带有装置艺术意味的作品,如《竹径》、《禅境》等。

创作现场图

你的创作经历了哪些阶段?

关于我的创作经历的阶段,可以以一次展览为标志。我曾在中国美术馆办过三次个人展览,而以我在1987年的第一次在这里的个展为标志,这是我对传统书法进行的总结,也是探索和迈进现代书法的路途的开始。在北京太庙的展览“道像”,包括之后在毛竹上的创作,我认为这是我以艺术家面貌开始探索的展现。

王冬龄 《守白》 宣纸 墨 221.6cm×144.8㎝

你开始创作“乱书”的契机是什么

我从56岁就开始拿起毛笔,研习传统书法和中国画。我曾在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学绘画,1979年,考上了浙江美术学院书法系的研究生,进行传统书法的学习和创作。20世纪80年代后,我展开了关于现代书法的创作和思考,真正开始明确创作“乱书”是在近五六年,产生的契机是我在参加上海的一个水墨展览时,创作的《春江花月夜》,但那时还没有明确的创作想法。


王冬龄 《大有》宣纸 墨 366cmx145cmx4

之后,我曾借用了一间宾馆的会议室,在里面创作了三件“乱书”作品。就此一发不可收拾,“乱书”的创作开始了。虽然“乱书”产生的时间不长,但其意识在我的书法创作中一直有所体现。20世纪80年代,在一个现代书法展览上,我呈现了一件作品:我将字写了两三遍,字与字纵横交叠。当时有人说这很有趣,实际上这和现在的“乱书”便有异曲同工之处。在我创作的《老子全文》中,字与字之间也有碰撞。之后的“乱书”作品《花间词》参加了中国画双年展,比较充分地表现了水墨“乱书”的意味,范迪安当时评价:“这是亦书亦画,亦画亦书,非书非画,非画非书。”我认为“乱书”实际上打通了古今,贯通了中西,因为在传统的书法习学中,字与字的左右结构是不可以有交叉的,我现在则试图打破这种规则,使线条交叉,形成对空间与线条的纯粹感官体验,它的呈现是浑然一体的。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书法,而更像一幅画,像山水,像残荷。

王冬龄 《无有》 银盐相纸 51cm×61cm

“乱”是否意味着打破了原有的法度?我们如何欣赏“乱书”?

“乱书”中字与字之间的重叠较多,笔画较为狂放,但其中一些作品,有草书修养的人还是可以识别的。对于多数人而言,在观看书法时仍旧希望能够辨识出作品上的字迹,而“乱书”则打破了他们在欣赏书法时去进行文字辨识的程式,对此,我认为可以去更纯粹地欣赏“乱书”的节奏、线条、空间与质感。“乱书”呈现出一种无序,而它自身却是有序的,比如在写《心经》时,我不会落下一字。

王冬龄 《花月》 银盐相纸 51cm×61cm

有人认为“乱”字带有贬义色彩,但我认为并非如此,常言有“乱云”“乱石”“乱发”,诗句有“乱花渐欲迷人眼”,戏剧形式有“乱弹”。在“乱”中有一种具有丰富性的变化,“乱书”更体现了一种狂放不羁,它发扬了狂草的精神,更浑然一体。历史上,徐渭也曾狂放,意欲打破千年行气法则。郑板桥也曾创其章法,字若“乱石铺街”。因此,我认为若将“乱书”置于中国的书法发展脉络上观看,它无疑是一种在21世纪的新尝试,它不仅打破了固有的法度,也打破了人们欣赏书法时的一种惯式。

王冬龄 《千字文》 宣纸 墨 290cm×1060cm

你在书写时否需要遵循一定的章法?

如果说传统书法的创作中有较多的规矩限制,创作“乱书”则打破了一些传统规矩,完全改变了章法。一般而言,我还是从上至下、从右至左书写的,其中许多是即兴的、凭借感觉的书写,甚至是下意识地处理的,我更多地考虑布白的美,以及节奏和张力,而字迹的非辨识度。曾经我的创作让同学很惊叹,因为我在临摹的时候非常慢、非常认真,而创作的速度则比较快。

 

王冬龄 《孟浩然 · 春晓》 97cmx180cm

传统的书写方式,对你之后的创作有着怎样的帮助?

我几乎每日临帖,临帖过程中,所写的皆是45公分见方的字。我第一次写巨幅草书是《逍遥游》是750公分高1250公分宽写好拍成照片后,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因为写时我全凭感觉,全然未想到有这般整体效果。我认为这就源自我的临帖功夫的积累。我在内心中对书法十分敬畏,但书写的呈现却是洒脱的。书法讲究中锋用笔,比如黄宾虹的画中,中锋很多。但对于许多书法家而言,尤其是创作草书的书法家,必须要中锋侧锋互用,中锋圆满、浑厚,侧锋则生动、淋漓,以我认为真正的草书有四种变化:其笔法要丰富,在笔法中同时体现中锋和侧锋;其墨色要体现浓淡枯实变化;其空间的布白有疏密、方圆的变化;最后还要蕴含情绪的变化。

王冬龄《嵇康 · 阮藉诗》宣纸 墨 8500cmx500cm

你如何选择书写的媒介?

关于书法媒介的选择有两句箴言,一句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确实,在传统书法的书写中我们要选择不同的毛笔;另一句是“善书者不择笔”,我认为它可以指代今天书写中的媒介。与其说是我去选择媒介,不如说是媒介选择了我。因为我有很好的书写能力,所以在不同的媒介上都可以创作,而呈现出来的则是不同的效果、不同的感觉。

王冬龄 《禅镜》 亚克力 丙烯 不锈钢 360cmx150cm

你对中国传统书法进行了媒材、空间的拓展,在形式和内容上你是怎样相互平衡的?

我认为现代的建筑和现代的科技、现代的书法之间,能够产生一种展现形式上的互动,比如可以在镜面不锈钢的建筑上进行书法创作。此外,书法还可以通过新媒体进行展示。传统书法的媒介主要是真迹和碑拓,而至今,书法的媒介、展示空间和展现形式均已被极大地被拓宽了。比如,古人常在木头、竹子上书写,今天却可以运用不锈钢、亚克力,甚至你能想象到的任何可以书写的材质。

王冬龄 《禅镜》 局部

我个人的“乱书”,使“银盐书法”“体书”等各系列的作品艺术表现力都有所提升,同时,在艺术的形式和内容上都在努力做到相互平衡,尤其是我的“体书”作品,虽然我暂时不想发表,但实际上这是根据人体的曲线、节奏以及优美的平衡进行创作的,这对我们理解线条的美感也有所裨益,这也和草书讲究线条的节奏和曲线相呼应。文化大革命中中央美院的大字报中,李可染说:西方有人体美,我们有山水美。可东西方人对美感的关注点有差异,也可以这样说:中国不仅有山水美,还有书法美。

王冬龄 《易经》 油漆 不锈钢板 350cm×3200cm

你在创作中不局限于传统材料,而采用了多种材料,你在这方面有着怎样的构想?

在当代艺术中,无疑需要考虑到材料的运用。我曾在1979年至1992年在美国生活,关于材料和创作的种种尝试,或许也和我的这段经历有关吧。最初,我在纸上创作,生宣、熟宣、报纸、画报……不同纸张的书写感和线条感不同。比如在生宣上,线条比较柔韧、细腻,具有丰富的水墨变化;再如在熟宣、报纸、画报上,因这些材质不太吸水,笔法则显得更犀利劲健却又能体现出丰富性。

王冬龄 《易经》 油漆 不锈钢板 350cm×3200cm

之后我又尝试了木头、亚克力、透明的不锈钢板等载体,最初用墨来书写,之后又尝试了丙烯、油漆。比如我在北京太庙的展览中,便是在透明不锈钢上用油漆书写的,它有很强的附着力,笔迹不易剥落,但同时书写时不易行笔,我必须投入全身心的力量。一些传统书法家希望在窗明几净的书斋中创作,强调书卷气和韵味,古人云:明窗净几,笔墨精良,人生一乐。但我则以工作室代替书斋,我可以在地上写,在墙上写,因此我的创作的方法、视野与古代的文人书法不同。

王冬龄 《易经》 局部

统书法创作中,大多对古典诗词、经史子集等皆很关注,而在此之外,我还会关注当代艺术与西方绘画。我曾提出“大字走世界”的观念,并身体力行,走过很多国家,在现场写大字。比如在比利时皇家美术馆参展时,我在现场创作大字,拿起笔后我几乎屏蔽了外界声音的干扰开始书写,写好之后,耳畔突然激荡起热烈的掌声。西方人看到了中国艺术家创作中的专注和精神性,这感动了他们。艺术中的直观教学最重要,因此,现场书写的行为,更能直接传递中国文化精神,是弘扬中国书法的极好方式。

王冬龄 《竹径》 毛竹 捏油 500cm×12~15øx201

王冬龄 《竹径》 局部

你在不同的空间中书写有怎样的不同感受?

在书斋中,是文人式书写。在室外和大自然中,如在西湖边、在大都会博物馆的中式庭院“明轩”里,精神则更加自由,创作会更加天马行空,是情节式书写。而在博物馆中,如在大英博物馆、在比利时皇家美术馆,感染到丰富的人文氛围,为来自全世界的艺术珍品而肃穆,这是一种公众式书写。不同的环境,书写的行为相同,但是有微妙的情感与精神性的不同。

王冬龄 《竹径》 毛竹 捏油 500cm×12~15øx201

你很重视精神性,这让人联想到老庄之道。此外,你如何看待书写中肢体的动态表现?

我比较喜欢老庄之道,也很认可道法自然。如果一个书写者,只是在外表上装模做样,而不去顺应自然,那么他未必会是一个好的书写者。好的书写者首先要有良好的书写能力,挥洒自如,其次也要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心灵的挥洒。如果将书法比作一个健康的人,他可能时而凶猛、时而洒脱,他气血畅通、身姿流畅。书写者的毛笔是他身体的延伸,在创作中体现出肢体语言和作品的协调。我常认为书写的姿势能够产生一种舞蹈感,书写的姿势,或许也是一种舞姿吧!

王冬龄《林夕 · 幸福摩天轮 》丙烯 亚克力板 220cmx120cm

你认为中国书法发展至今,具有怎样的当代性?这和传统书法有怎样的异同?

在南京读书时,我是书法课课代表,后来到浙江美院读书法研究生,那时我开始关注、临摹五种书体。20世纪80年代,又有两个新的方面对我的书法产生了影响。其一是日本的前卫书法,其二是西方的抽象表现主义绘画。此时许多艺术门类都受到了西方的影响,产生了中西方的碰撞与对话。此前,西方的抽象表现主义曾从东方的书法中吸取营养,丰富创作,而那时,这种影响却未能反馈回来。随着时代发展,中国的书法界也开始看到这种碰撞,于是能够体现当代性、独特性的现代书法产生了,它试图打破传统书法的规则。在古代,书法是日常的一部分,任何阶层中有知识的人,大多是拿得起毛笔写得了字的,很多人从小写到老。今天,书法的状况改变了,手机和电脑的输入法进入了日常生活,拿得起笔的人、留得住笔意的书法少了,今天的状况对书法无疑是一种冲击,但同时也是有益的:借助网络和印刷,我们能够看到非常清晰的古代名碑法帖。传统书法作为中国文化的结构与习惯,是文人的一种修为和怡情养性的方式,它无疑会一直存在下去,但是随时代变化而催生的现代书法,是在书法发展的悠悠长河中进行新探索和新创造。

 

王冬龄 《程颢 ▪ 秋月》 丙烯 亚克力板 220cmx120cm

你认为在未来,我国乃至东亚的书法创作,会有怎样的发展趋势?

毫无疑问,书法的未来在中国。日本在历史上也有非常优秀的书法家,二战后,日本的前卫书法也曾在西方扬名,这也是源于他们的文化更加西方化。但我认为,日本的平假名书法,和韩国的韩文书法,确实和汉字书法的创造性、丰富性和气度,仍有一定距离。涂鸦是人类的天性,在书写中人们能够获得一种愉悦感,所以我认为书写不会因为时代的发展(比如电脑的普及)而消失,当前不仅有相当多的书法爱好者,我们也还在提倡教育中小学生学习书法。书法艺术发展的责任落在中国人的肩上,除了传承传统外,中国多位睿智的当代艺术家从汉字与书法出发,其作品获得世界青睐与推崇,所以我认为源自书法与汉字的当代艺术还有很大的潜力。

艺术家 王冬龄

江苏省如东人,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学院现代书法研究中心主任;现生活和工作于杭州。


《新视觉》第十六辑 封面作者 王冬龄 《乱书·易经》 行为书写现场图  北京太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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