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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人很认真,认真的恋爱,认真的结婚 | 曾瑞

 老鄧子 2019-09-13


文/曾瑞

村里凡有女儿的人家,屋边多会栽几根泡桐树。泡桐树易活肯长,落地生根,不几年就蹿了过屋顶,枝叶稀疏,开大朵大朵的花,叶子阔大翠绿,枝干肥壮,树皮深褐多纹似苦瓜,越长越起皱开叉,直苗苗的好材料。因其肯长,这树并不紧致坚硬,解成的木板,轻巧洁白,打家具时,特别适合做衣柜的内层。那时女儿出嫁,娘家陪嫁的家具,都是请木匠打的,泡桐树必不可少。

我喜欢从前的婚姻,因为有仪式感。我无意美化从前,认为一切都是从前好。相比而言,我是喜欢从前的有亲有敬,不浮不躁。二〇〇八年我弟结婚时,村里尚有纯正风气。今年春节表弟结婚,相隔不过十年,风气全变了。他们头天去娶亲,次日中午回来。一伙平日的朋友,把表弟拦在屋边,给他脸画乌龟,身穿女人的内裤胸罩,手持破盆敲打,回答各种刁钻问题稍有差错,当场受罚。如今的结婚,是不光玩新郎新娘,还玩公公老,大家固然玩的开心,实则粗俗至极。从前的人很认真,认真的恋爱,认真的结婚,仪式虽也简单,却是处处平顺得体。

某家的女儿长到出嫁年龄,有看中的小伙子,先请媒人去说。媒人一般是村里能说会道的妇女,家里日子相对好过,经常打伴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善讲笑话戏谑又懂分寸,与人亲近,受人敬重。媒人上门探口风,除了男方备下的礼物(通常是一包白糖一把面一封饼干),不管天晴下雨,还要自备一把伞,表示愿意成人之美。进门先讲笑打隐语,说是某某请我来给某某吃回耳朵肉,不晓得吃得成吃不成。无论成与不成,媒人都要往返三次,对方才给答复,以示慎重。若行,便开始看人家。

看人家,是媒人引着男方到女方家,备的礼物是苞谷酒十斤,腊蹄子一只,衣服几套,糍粑十个,还有白糖面条饼干等副食。小伙子去看,也是被看,人才如何,性格怎样,周不周正,都在女方眼里。女方设酒席款待男方来客和媒人,并将女儿的“八字”送给男方,表示两家正式联姻。看人家,即为定亲。定亲后通常有一年半载的观察,若合适,则进入第二个环节,不合适,就算。算也很正式。男方随媒人去到女方家,坐下来大家把道理说明白,把男方送的礼算清楚,折合成钱当场退给男方,再不纠缠。

第二个环节,是非常重要的,俗称过门或插香。先问期。小伙子跟媒人去女方家,女方家会喊来自己的亲戚和族人,帮着一起“相亲”。几番商量后,如果同意婚事,媒人便问过门日期。过门前一天,小伙子在媒人陪同下,去接女方家人。男方家里,早已叫来亲朋好友,开起流水席,其热闹程度,仅次于婚礼当天。待夜饭吃过,堂屋里打扫干净,小伙子便在家神下烧香告祖。其恭敬认真神态,真是当着大事,围观的人也都保持距离,一时间安静下来。事毕,大家才又继续谈笑。山野黑静无声,惟堂前檐下灯烛明亮,一团喜气充盈。

次日吃过早饭,开始打香桌,即把女方家人请到家神下香桌边坐定。昨夜告祖的红烛残痕犹在,燃尽的香兀自剩着一截竹签。男方亲戚一个一个上前来认亲,并给红包。姑娘接过红包,随小伙子叫一声这位亲戚,谓之改口。大家做得来都极认真,又随和,脸上的笑,是抛却了人间一切忧患得失,只有喜。姑娘带着羞涩,红晕满脸,倒也大大方方,一声声叫的清甜。此外,男方还要给女方一定数目的礼金,俗称打发钱,以供女方准备嫁妆。诸事完毕,则鸣鞭放炮送女方回家。女方渐远渐隐,进了竹林树林。炮火烟子悠悠升起,散在碧空里。

过门插香后,婚事就定下了,不出大意外,再无变动。犹记得,春芝姐许给楠木园罗家,过门插香后,她却调皮。原因好像是,她跟二队廖家某小伙子曾是初中同学,互有好感。毕业后,春芝姐在村里教书,小伙子出远门打工去了,再无联系。不想,几年后,小伙子远道归来,找到她,旧情仍在。本已议定婚事的春芝姐,闹着要退亲。孃孃和姑爷都不同意。有天,她竟私自跑到廖家,要和男的一道出远门。擦黑边,孃孃风急火急跑过来,去廖家拦人。我母亲叫她进屋坐,她只略站一站,喘气发狠说,我硬是要把她拦回来,背时猴儿,门都过了,她还调甚门子皮。我从没见孃孃像那次般生气过,绝然过。最后,春芝姐和廖家小伙子不得不分开,嫁给了罗家。

虽是订了亲,男女双方并不常在一处,单是生朝满日逢年过节见一见。小伙子背着礼物,翻山过水而来,走得浑身是汗。丈母娘在阶沿口接着,未婚妻打来洗脸水,老丈人递上一根烟,问候道乏,亲亲热热。他们是拿他当贵客待。老丈人向来是默然的,丈母娘话就多了,跟准女婿聊个没完,小伙子唯恭恭敬敬听着,比待自己母亲还有一种亲。未婚妻只是在忙着,很少说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看在眼里,似乎就够了。两人心里都有,表面看去,却是处处回避。人世是如此的火杂杂,且又端然不可亵玩,他们是连谈谈恋爱,似乎也都顾不上,甚至像小学生写作文的不切正题。只当无人时,才显出一些亲昵燕好。

姑外婆家三个女儿,一把水葱似的漂亮。因无儿子,选大女招上门女婿。在我很小时,这门亲事就定了,男方是老高山的,家里母亲早逝,姊妹多,穷得只有一间五柱二的土墙房。过门插香后,我们已改口叫大姨爹。他是木匠,也会泥瓦工,几乎常年在姑外婆家打家具卖。姑外婆家房子也不宽,他和大姨要成亲,连间新房都腾不出来。他便开始建房子。姑外婆待他,真如亲生儿子。他性格也好,做事勤快,嘻嘻笑笑,跟谁都合得来。一屋子人说他好,唯有大姨总不满意,说他涎皮寡脸,没大没小,不懂分寸。他也确实活泼,每常去,只见二姨幺姨跟他嬉闹一处。有时争抢某个东西,二姨幺姨抢不过,就喊大姨:都是你的人了,也不快来管管,以后怎么行啊。

有年正月我们照常去姑外婆家去拜年,新屋快建成要道板,大姨爹在楼上忙着钉跳板。看他新做一份人家,真个不容易,忙进忙里又是一团喜气。大姨刚在人前大说他的种种坏话,转背爬上梯子去找喊他吃饭。见她嘴里正吃着一块酸萝卜,大姨爹就说,给我一口。大姨不耐烦地丢一句,灶屋里有。他一盯,没看见我手里不得空啊。大姨嘻嘻一笑,便伸嘴喂给了他。恰好被我看见,我还直纳闷,一点看不明白。后来,他下恩施包工地,一路做起,发了大财。时代在变,人也在变。他开始花天酒地,不免外面养人。大姨得知后,与他吵架打架,终也奈何不得。喂酸萝卜的寻常瞬间,他们或许都已忘记,却是有着人世的至亲与大信。

大伯家的翠翠姐许给楠木园刘家,我们叫杨林哥,他每回过来,见到人都恭敬,连对我们小孩子也热情。翠翠姐不像大姨那么亮丽洒然,在家做姑娘时话也少说,见到谁都是低首一笑。许配人家后,杨林哥但凡到来,她在人前又安静了几分,头也更低了,话是一句不说。有一回擦黑边,我听见他们放活路回去走在山间路上,竟在嬉笑打趣,还有追赶之声。大伯娘在梁子上茶地里,想必他们不知道,只是一路忘情追赶嬉闹。冷不防大伯娘怪然问一声,你们怎么了?两人都囧在原地,不知如何答白。杨林哥赶紧去帮大伯娘背茶,翠翠姐独自一人走了。向晚的天,一寸一寸的黑,一点一点的静。

置办嫁妆是场大活路。先喊邻里团转来帮忙砍树。杉树、枞树、青冈树、枫香树、泡桐树等,砍了运回柴房,堆放数月阴干。再请匠人解板。场坝里支起两个木马,将木料抬出,置于其上,锯成一节节,粗粗经斧头片过,按多少公分厚为一板,吊线弹墨为记。然后置于高脚马,用抓钉钉牢,两人里外拉动大锯,白色的锯木面雪片般两边撒出。空气中,弥漫着木渣木面的清香。不移时,解开一板,再解第二板。如此反复,木料全解完,总得十天半月。

木板解好,等些时日,便请木匠来打家具,砍削推刨拼接组合又得好几个月。家具不用太多,十抬八抬就够了。一般是大小衣柜各一口、碗柜一口,抽屉柜一口、箱子一口、床一架、椅子几十把、桌子几张、圆炉一两个,都很实用。后来,也有打组合家具的。打好,再买回各色油漆,请漆匠来刷。如此,鲜亮明艳的家具才算成了。一切置办好,已过了年把时间。双方商量,请人择定良辰吉日,举办婚礼。婚礼多会在秋后农闲季节举办,尤其集中在国庆和元旦,会热闹三天。

头天团客,帮忙的全部到位。帮忙的虽多,但各有明确分工,谁装烟,谁倒茶,谁煮饭,谁下厨,谁上菜,谁擦桌子,谁洗碗,等等,都一清二楚写在一张大红纸上,贴在大门口。吃过早饭,知客司站在大门口,按名字喊人,当场宣布担负什么职责,并发一包烟一个红包,以示慰劳。在知客司安排下,一部分人去团转邻里各家借东西,大桌子、高板凳、轿杆、椅子、圆炉、铺盖、锅碗瓢盆等,都要借。留在家的开始杀猪宰鸡,清扫整理,各司其职。

所有人都在火杂杂的忙,大家嘻嘻哈哈,一团喜气。唯有要当新郎的不需做事,一身新衣,见人只是装装烟,道声劳慰,对谁都恭恭敬敬如子侄。众人对他也客客气气的,偶有同辈玩笑几句,都是适可而止,绝不过火。不拘平日多么兴头轻狂的,今天他也恭恭敬敬领受,像个听话懂事的好子弟。

吃过中饭,娶亲队伍就要出发了。娶亲队伍打头的人,称为客总,一般由姑爷(孃孃的丈夫)担任。娶一回亲,女方必有各种惯例的礼行。所谓礼行,通常是给红包。去到女方家的一切礼行,都由客总出面。俗话说,大小是个礼,人亲礼不亲。一切都是老规矩,有丝毫差错,遭人笑话,对方客总也是不依的。碰上那规矩多礼行大的,还不免各种刁难。这就需要男方客总能说会道,解各种围。按老规矩,这边要赶一头猪,抬一担白酒,猪头和白酒上都贴有红纸,是为过礼。后来,礼猪多折成钱,只两个年轻后生抬一担白酒。鞭炮一炸,客总背起花背篓走前头,新郎紧随其后,再是抬白酒的,挑箩筐的,抬嫁妆的,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出发了。

到黄昏时候,男方家里东西都借回来了,杀猪宰鸡忙归逸了,屋里屋外门前柱头上对联贴上了,鞭炮声里,嫡手亲戚也都接连来了。人客渐多渐热闹。毛焦火辣忙了一天的人,终于有了点闲空,坐着打牌的打牌,日白的日白。知客司一声喊,一声吩咐,众人放下手里的牌,兀自嘻嘻哈哈,开始在桌上摆碗放筷,上酒水饮料。客人都一一围桌坐下。只听一声渍油渍油啊,一人手举条盘,自厨房悠然而来。菜有人端,饭有人打,茶有人上,烟有人装,各种伺候,席上人都是贵客。夜饭吃过,到九十点钟,帮忙的打着火把电筒各自回家休息了。次日才是大忙的一天。

女方家里,这一天却是最热闹的。辛辛苦苦盘养二十来年的姑娘,一旦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父母不忍心,姑娘也不舍。一整天,姑娘都坐在自己房中,母亲陪着她,像是最后的陪伴。鞭炮一声声炸起,亲戚们前脚后脚地来。一团喜气中,做母亲的不免要哭,没有声音,只是眼睛水顺着面颊流。下午,娶亲的人翻山过水而来,鞭炮又连不连地炸,屋里顿时更热闹了。做母亲的听着一声一声鞭炮响,想着接女儿的人真来了,竟是放声大哭起来。

送来的礼物中,有两个包袱,置于家神下香桌上,需要小孩子解开。翠翠姐出嫁,便是我和弟弟当堂解包袱。所有人都望着我们。我们也如临大事,恭恭敬敬站在香桌前,仔仔细细地解,好像里面装的是稀世珍宝。解开包袱,有两个红包是专为我们备的。大人从里面拿出,端端正正递给我们,我们接在手里,不敢随便拆封。交到母亲手里,她也满脸喜气。回到家,才把来拆开,每个包着一块二毛钱,新崭崭的,泛着绛光绿光。那钱不值什么,贵在有喜气彩头,且我们沾到了一份。

到晚上,要陪十姊妹。堂屋里置开几张大桌子,摆着一盘盘花生瓜子糖果小点心,当中放一个大红包,规矩是只有女孩和未嫁的姑娘才能上桌。新姑娘坐上位,两面排下去,团团围坐。一人起头唱歌,按老规矩,是要唱“十姊妹都请坐,听我唱个开台歌,说开台就开台,大家歌儿唱起来”,在我小时候,就不这样唱了。桌上的姑娘们不拘唱什么都可以,众人一首一首唱下去,唱的最多的便得大红包。新姑娘不用唱,端端正正坐着听,脸上戚戚有哀色。

翠翠姐出嫁晚上陪十姊妹时,在座唯有廖清秀唱的最多。她是大伯娘的表孙女,与我同班同学。小小年纪的我,对她有些好感,听她唱歌,只觉真是优美动听。其中有首《青青河边草》——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野火烧不尽/风雨吹不倒/青青河边草/绵绵到海角/海角路不尽/相思情未了——柔和的旋律,至今萦绕在我心间。那天晚上,我还差点和她睡在了一起。客人很多,在楼上开了铺。一边睡男的,一边睡女的。我们一帮子凑在一起,嘻嘻闹闹,在楼上玩到很晚没回。她说,你可以睡在这里,小孩可以,大人就不行。母亲却几遍喊我回去,我只得回去了。

后来翠翠姐生孩子,我们去吃三朝酒。原本打算头天回,因为次日要拿成绩单。奈何姐夫不让,只得又住了一晚。次日一大早,我们不顾吃饭,也不等大人,便往学校赶。那是六月天,阴沉欲坠,没走多久,暴雨突降。我没带伞。她撑开花布伞。伞很小,我们挤着走在山间小路上。没走几步,我便跑了起来。还清晰记得,我当时并非害羞而跑的。在那一刻,我似乎想用一种优美的跑姿来取悦她,想让她看看我能跑得多快。所以,她越是喊我停下,我越是加快了速度。跑出那片树林,跑过一道田埂,跑到一处葡萄架下,我才停下来等她。她追上我时,指着我的后背说,你衣服上全是黄泥巴。那一刻,我特别狼狈。

发亲一般在中午。柜子、箱子、抽屉等家具,以及亲戚们送的铺盖包单,都已一抬一抬捆好在轿杆上,停在场坝里。姑娘就要离开,向父母告别,必得要哭一场。土家人的传统风俗里,哭嫁是不但哭,还得唱,哭唱自己的命运,哭唱父母的养育恩,哭唱哥嫂姊妹情,都有特定的歌词。比如哭父亲是这样:“天上星月多不明,爹爹为我苦费心,爹的恩情说不尽,提起话头难言罄。一怕我们受饥饿,二怕我们生疾病,三怕穿戴比人丑,披星戴月伤脑筋……”后来这种哭唱也不实行了,单是临出门哭一场。

女方客总还有一些交判,一些札咐,男方客总无不一一应承。大家欢欢喜喜,客客气气。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男方客总辞过众人,嘴里说着“再喝酒,再喝酒,等到洗三朝,好好喝一顿”的道别话,背起花背篓打头走。新郎也拱手辞别,仍是紧随其后。早已站定在轿杆边的年轻后生,嘿嚯一声抬起嫁妆,也迈步开走。轿杆是两根楠竹做成,嫁妆捆在中间,抬起走时,便一闪一闪微微起伏。新姑娘犹自嘤嘤啜泣,由哥嫂侄儿侄女陪伴,走在最后面。父母站在大门口抹着眼泪,呆呆望着。所有客人也都望着。一队人走过场坝,沿门前山路曲折蛇行,渐行渐远。鞭炮还在炸,白烟腾腾而起,散在秋日的晴空里。秋日的晴空,高而淡远,飘着疏疏的白云。一时,鞭炮炸完了,热闹了几天的屋里屋外,客人还在,却顿然冷清了许多。一个人的离开,似乎带走了所有。

而此刻,男方家里却是热闹不过的。这天,是婚礼的正日子,邻里团转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纷纷前来吃喜酒。小时候,我特别盼望这样的日子,因为可以去好好玩几天、吃几天。在我六七岁时,也即90年代中期,村里的酒席还不算丰盛,一桌八盘十盘,多是猪肉,鸡鱼只是陪衬,但已足够让我们垂涎。那肥腻柔滑的扣肉、坨坨肉,清香满口的芹菜肉丝、胡萝卜肉片,黄金亮色的酥肉、苕圆子,道道菜我们都爱吃。后来,便有了整鸡整鱼,蹄髈肘子猪脚等。这些平常绝难吃到的东西,在那几天里,却能吃个够。

我父亲是厨子,每当村里谁家有大务小事,都喊他去下厨。对于父亲会下厨,我起先是惊讶的,因为在家里,他几乎从不煮一顿饭。有一次,田湾陈家打发姑娘,又请他去下厨。我打灶屋边过,还真看见他挥舞着菜刀,极娴熟地在切菜。厨子是很受尊重的,迎进送出都放鞭炮,按礼行,还要给红包,并回一些剩肉残菜。这些剩肉残菜,我们又可以吃几天,在那年月,简直是难得的美味。

人们最期待的,当然是新姑娘的到来。秋阳暖暖和和照着,场坝外的桂花树,随风送来幽幽的香气,只觉人世的深稳与平正。大家吃了饭,或正在吃饭,围坐一处谈白说闲,又有着人世的大欢喜。孩子们都在追进追出的嬉闹。时不时,有人会问一句,新姑娘什么时候到啊。人们便会翘首望一望山路。山路迢迢,秋阳满山,巴茅草花在风里荡着,兀自悠悠闲闲,对人世的喜悦似乎漠不关心。

小时候,只有一次抬嫁妆的队伍从我家屋后路过,隔老远,我们就跑去看。那是戽口李家院子的姑娘,嫁到二队廖家屋场里。家具都漆成淡黄色,捆在轿杆里,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共有十几抬。抬的人弓着背,肩上搭根帕子,不时挥起擦擦满头满脸的汗水。新姑娘由高亲陪着,走在最后头,一身淡青色衣服,脸色端凝,目不斜视,只顾走路,走得不快不慢。有人打招呼,高亲会简短聊几句,并不像平素嬉笑随便,浑身当着大事般的憬然。

路途实在遥远的地方,娶一回亲,特别恼火。那年月交通不方便,全靠走路。据说,我父亲结婚时,抬嫁妆的真是淘了大神。外婆家住在野鸡滩的浪坝,坐车过去,也就半个钟头。但当年走路,至少得三个小时。去拜年,我走过。从芭蕉坡上翻下去,过一条河,到杉木坝、草子坝,经小河湾、牛鼻子洞、野人孔,在黄石匠家屋边转向猪脑壳梁子,算是走了大半,一路翻山过沟,直走得脚妑手软。当年他们抬着重重的嫁妆,中午发亲,走到我家,硬是到了擦黑边。多年后,有人跟我谈起那次娶亲,还直甩脑壳,叹息真不松活。

翘盼中,新姑娘终于到了。山路上,抬嫁妆的累得七生八死,眼看快到了,也就齐声打起了喔嚯。屋里所有人都如临大事。客人们纷纷跑到场坝边,看着嫁妆队伍贴地而来。在知客司安排下,帮忙的年轻媳妇已舀好洗脸水,圆亲的一对夫妻站定在大门口,家神上备好了红烛香纸,鞭炮一条条如走龙蛇,摆在场坝头,或是挂在竹竿上。本地风俗,此时做母亲的要回避,以免日后婆媳不合。做母亲的若没走及时,有人便开玩笑,还不赶紧走啊。做母亲的笑一笑,满脸惶急地走了,真像避灾星一样。

鞭炮炸起了,噼里啪啦响声不断,白烟阵阵升腾。客总背着花背篓上了场坝,知客司赶紧上前迎接,问乏道辛苦。抬嫁妆的紧随其后,一抬,两抬,三抬……停在场坝里。一个个年轻后生恍如胜仗归来的壮士,浑身热汗淋漓,与见到的人纵声谈笑。众人数着嫁妆,不免评说谈论一番。然后,新姑娘姗姗其来了。齐刷刷的目光,瞬间在她浑身上下打量,又是一番嘀嘀咕咕的评说谈论。身材高大的,就赞好高大,身材小巧的,也赞好标致。新姑娘没有不漂亮的。

新郎站在大门外阶沿口迎接,执了新姑娘的手,进堂屋。圆亲的前导,引一对新人到家神下。堂上红烛高烧,当中插着三炷香,烛光灼灼,香烟缭缭。主婚人站在家神左边,待新人站定,喊一声,一拜天地。两人不用下跪,只是站着,转身对着大门外鞠一躬,再回身。又喊,二拜高堂。父母并未在座,只是空空的家神。两人也不跪,鞠一躬即可。再喊,夫妻交拜。两人便对拜一下。最后喊一声,送入洞房。还是圆亲的前导,引新人进去。

事先安排的一对童男童女,用瓷盆打来热水,让一对新人洗手洗脸。洗完,新郎新娘拿出备好的红包,给他们。随之,便有一拨拨妇女孩子进新房。新姑娘要给每个人发喜糖。大家来讨点彩头,顺便看看新姑娘是怎样一个人。相陪新姑娘来的高亲,是请到专门备下的高亲房,奉茶装烟,待如上宾,圆亲的还会叫来专人陪座说话。一般人不能进这个房间。小时候,我打那房间外走过,瞥一眼,见里面的人都恭敬客气,连话也少说,只觉他们是如天人的不可靠近。

吃饭时,新郎与男高亲一桌,新娘与女高亲一桌。男高亲一桌只有男的,都是嫡亲中最重要的人。女高亲一桌只有女的,也是嫡亲中最重要的人。其余桌上闹热哄了,大家高声笑谈,举杯畅饮,无所顾忌。惟有两桌陪高亲的安安静静,举筷夹菜,端杯敬酒,都规矩斯文,讲话也轻言细语。厨子上来的菜,有一盘插着柏树枝,大家便纷纷掏出一块两块钱,放在树枝间。菜全部上桌,圆亲的安排新郎新娘与众人装烟敬酒。烟是双份,酒是一口,都行得来恭敬客气。饭后,新娘由女圆亲的带回新房;高亲由男圆亲的带回高亲房,又是奉茶装烟,陪座说话。

吃喝谈闲说笑一整天,到晚夕,来吃跑跑酒的客人渐渐散了。嫡手亲戚们还在,仍是热闹。屋里屋外灯火通明,照得雪亮。男人们或坐在桌上斗地主、炸金花,或围着观看。炸金花的场面尤其热闹。女人们多是三五扎堆,家长里短,曲曲拱拱说闲话。孩子们跑进跑出,追逐打闹。夜里清风爽气,暗黑阒静,山间几家灯火微明,天上星月无声。唯有这家人的堂前檐下,人客谈笑不止,只觉连那灯里光里都是喜气。

次日一早,新妇便要下厨做羹汤,端给公婆吃,表示以后有孝心。此时的新妇已是家常装扮,却浑身透着一股新,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端然平顺。公婆接过羹汤,客客气气,眉里眼里都是笑。三天后,要回门。一对新人,背着礼物,过山过水回娘家。山路依旧崎岖难行,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走着,迎面缓缓而来如水的风,抬眼是天高云淡的秋空,谈笑间,山一程水一程,次第都是人世的风景无限。新妇好比开得正好的花,有绿叶扶持,就要结出果来。

婚礼后,一切又如常,只是屋里多了个人。照样吃饭干活,早出晚归,田里地里农事无尽,只因多了一个人,却又一切不一样了。从此,家里的一双筷子,一杯茶,一担清水,似乎都在新妇的照耀里,日子也就有滋有味起来。那门边柱头上的红纸对联,窗玻璃上的大红喜字,场坝里的鞭炮碎屑,一切都在着,又渐渐蒙尘而暗淡湮灭。岁月就像屋边的泡桐树,静静地长,又如沟里的水,细细地流。新妇成为身边最亲的人,爱里恨里都是她,烧茶煮饭,洗衣挑水,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甘难苦愁扶持着过。这样的日子,便是人世的山长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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