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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刘希夷《代悲白头吟》

 wunianyi 2019-09-15

刘希夷《代悲白头吟》 来自名雅读书 27:02

我们在上次讲了“沈宋”,尤其重点讲了宋之问,他那种杰出的诗歌天赋,还有他那令人感慨又值得警醒的人生。因为无休止的欲望,因为要向上爬,这个本来天赋绝伦的诗人,最后不仅丧失了一个士大夫的品格,甚至丧失了一个普通人的人格。这就让我觉得他的诗、他的人生特别具有典型的意义,尤其能给我们普通人的人生提供警醒、提供启示、还有启迪。

我们讲了宋之问的劣行主要有三方面:一是为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捧溺器,这是为了攀附到了不知羞耻的地步;二是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甚至最后出卖了自己的恩人张仲之,导致张仲之为之满门抄斩;第三个令人发指的就是为了夺自己的外甥刘希夷的那首著名的《代悲白头吟》,而最后谋诗不成,竟然谋杀了自己的亲外甥。

如此一来,我们就不得不说一说刘希夷的那首名作——《代悲白头吟》了。这是一首著名的七言歌行,诗云: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有关这首著名的《代悲白头吟》,我们知道有很多焦点话题的争论,其实都和它有关。第一个焦点话题就是,我们在讲宋之问的时候提到的,宋之问到底有没有因为这首诗去谋杀自己的亲外甥刘希夷?像《旧唐书》这些正史里头明确记载到,刘希夷才华出众,却年纪轻轻,还不到30岁就被奸人所谋害。当然正史中并没有说刘希夷具体被什么人所谋害,也就是说这个奸人到底是谁,正史中并没有答案。而通行说法,宋之问因为夺诗要谋害自己的亲外甥,这个说法来自于《唐才子传》。

于是为宋之问辩诬的很多后来的学者就认为,《唐才子传》只不过是一个笔记性质的作品,不是正史,所以论据不足。但我们前面也提到过,像《全唐诗》在《诗序》里提到刘希夷被害,被奸人所杀,虽没有定论但也补充说道:“或云,为之问所杀。”也就是说宋之问是有着巨大的嫌疑的。

而《全唐诗》中收录的就有一首宋之问的歌行体。《有所思》,全诗跟这个刘希夷的《代悲白头吟》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有一句,或者说一句中的三个字不同。也就是第三句,刘希夷的《代悲白头吟》写作“洛阳女儿好颜色”;而宋之问《有所思》写作“幽闺女儿惜颜色”。这样的并列的两首诗,其实也可以形成一种无声中的证据链。

当然还有学者考证,宋之问的年龄有可能比刘希夷还要小,所以反正这件事不可能。其实这也难以成为证据,因为我们知道中国人的辈分排行和实际年龄的大小,其实没有必然的关系。有可能宋之问的辈分是舅舅,但是他的年龄却有可能稍低于刘希夷,这完全正常。在即使在现在的农村,更不用说在中国古代社会,小年龄大辈分的事,那是屡见不鲜的。

而宋之问的年龄基本和刘希夷相仿甚至略小一点,更容易看出他的年轻冲动,反倒让人觉得他的夺诗杀人更有可能。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所有为宋之问辩论的,为他辩诬的,基本上只能提出怀疑前此说法的各种论据,但并不能提出为宋之问洗白的论据来。所以你不能证明他是凶手,但同样你也不能证明他一定不是凶手,所以这就成了一个千古谜题。

而我们在上一次专门分析宋之问的心路历程的过程中,也讲到,当他的人格沦丧,做人的底线被突破之后,我经常说底线被突破之后,紧接下来就是不停地秀下限。所以我们固然觉得宋之问因诗谋杀自己的外甥,甚至还以“土囊压杀之”,这种残酷的手段太匪夷所思,太不近情理,但是当我们从“急切”到“胆怯”这些核心字的分析,从他的贪婪、他的奉迎到他人格的沦丧,看到他做人的底线被突破之后,我想那种可以秀出人性下限的事情来,也就未尝不可能啦。

反过来说,我们这一讲重点不讲宋之问,我们要说的是刘希夷,不论凶手是不是宋之问,刘希夷的命运都让人感慨,都让人扼腕叹息。不论是正史《旧唐书》,还是《唐才子传》,还是《全唐诗》,包括当时乃至后人的很多文人笔记,对刘希夷的才学,以及他的早夭、青春早逝,都充满了叹息。

那么我们就要谈第二个焦点话题,就是这首诗到底好在哪儿?为什么让宋之问,甚至刘希夷自己都为之扼腕叹息?像唐代刘肃的《大唐新语》里就记载说,刘希夷创作了此诗之后,咏曰:“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继而自悔曰:“我此诗似谶,与石崇‘白头同所归’何异也?”那意思是说,自己的那两句诗“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如同谶纬之语。很多诗句,古人也把它当做 “谶纬之语”,叫“诗谶”。

就像我们前面说过,王国维先生写下“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之后,紧接着几年之内他的妻子、他的母亲、很多亲友都相继离他而去。所以那一句美丽的“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对于王国维先生来讲,后人也觉得就像“诗谶”一样,冥冥中预示了什么。

所以刘希夷自己也有一种敏锐的感知。《大唐新语》接着记载说,乃更作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既而叹曰:“此句复似向谶矣,然死生有命,岂复由此?”乃两存之。诗成未周,为奸所杀,或云宋之问害之。你看,这里又是一条证据,而且是唐人的笔记。当然,这一段话的重点就是刘希夷作下《代悲白头吟》之后,自己都预感不太好。一联“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还有第二联更有名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都让作者自己,产生不良预感。

也就是说,这两联诗应该揭露了人生的某种真相与本质。所以,连传说中的宋之问都觉得,那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太过精妙,以致于产生了“夺诗杀人”的冲动。那么这几句诗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魅力呢?其实关于这首诗还有第三个焦点问题,就是他到底是叫《代悲白头吟》,还是叫《代悲白头翁》呢?而且不同的书籍上有不同的定位,有些称它为“拟乐府”之作,有些则称它为唐人“七言歌行”的奠基之作。那么它到底应该是哪一种题材?而他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又到底怎样呢?

这些焦点问题,都要从文本本身出发,我们来看看这首诗它的独特之处。这首诗,诗篇虽然是一个整篇,但其实内容可以分为两大部分:从“洛阳城东桃李花”到“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写的是洛阳女儿;而从“寄言全盛红颜子”到最后“唯有黄昏鸟雀悲”,这写的却是让人可怜的那个白头翁。

先来看前半段。“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这是说洛阳城东的桃花、李花随风飘转,飞来飞去不知落到了谁家。这是起兴,但也是感慨,更是一种叹息。所以紧接着说“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黛玉问“何处有香丘”?有著名的《葬花吟》,所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不就是用最好的颜色、最好的青春去“坐见落花长叹息”吗?“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葬花吟》里说“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其实诗情、诗意、诗味据本刘希夷的《代悲白头吟》而来。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这是说看见了俊秀挺拔的松柏,被摧残砍伐作为柴火,又听闻那桑田变成了汪洋大海,这就是指的沧桑之变。而在沧桑变幻中那些伟岸的、俊秀的,原来具有非凡价值的,却有可能“零落成泥碾作尘”。这大概就是生命本身最大的悲哀吧!所以,诗人接下来的感慨最为深重:“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其实,这已经触及到了永恒的哲学问题。

就像《春江花月夜》里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只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表现的那种哲学的思考更平静、更深邃;而刘希夷的“古人无复洛城东,近人反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却更惆怅、更悲伤,更让人感觉到这种清醒的认识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用语何其浅白流畅,却又对仗极其工稳,让人一读之下,则由口齿之间到心怀之中一齐生出“青春易老,世事无常”的感叹!真是既富哲理,又富深情,恒为千古名句。无怪乎,宋之问一见此句便欲横刀夺爱,甚至最后为之铤而走险,为之夺诗杀人。从首句“洛阳城东桃李花”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很明确都是洛阳女儿“坐见落花长叹息”的内容。那么接下来“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开始讲一个可怜白头翁的人生经历。其实这个人生经历,就是为前此的洛阳女儿见花而叹息、悟到人生的哲理提供最好的证据。

所谓“寄言”,就是要转告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红颜少年,你们应该看看那个已是半死之人的白头老翁吧。如今他白发苍苍,真是可怜,然而他从前也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红颜美少年啊!这就是“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尤其是他当年的那些事迹,“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这是说这个白头老翁,当年风华正茂之时,曾与公子王孙寻欢作乐于芳树之下,吟赏清歌妙舞于落花之前。

他也曾像东汉光禄勋马防那样,以锦绣装饰池台,又如贵戚梁冀在府邸楼阁中到处涂画云气神仙。当年那般潇洒、那般挥霍、那般风光、那般意气风发,可如今呢?“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这是说当年的那个美少年,如今的这个可怜的白头老翁,一朝卧病在床便无人理睬,往昔的三春行乐、轻歌妙舞,如今又到哪里去寻呢?而美人的青春娇颜,同样又能保持几时?须臾之间已是鹤发蓬乱,雪白如丝了。你看那古往今来的歌舞之音,到最后剩下的不过只有黄昏的鸟雀在空自悲啼罢了!所以这个可怜的白头翁,其实就是“松柏摧为薪”、“桑田变成海”,就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人生哀叹的最好的明证啊!

所以,这首诗其实原来应该叫《代悲白头吟》。因为自卓文君的《白头吟》以来,当然我们在卓文君的《白头吟》里也曾经讲过,有可能这首《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著名的《白头吟》,有可能、有很大的可能是后人伪托卓文君所作,但它的影响毫无疑问是极其巨大的,后来《白头吟》就成为了乐府诗中的一个非常有名也是非常重要的题目。自魏晋到隋唐,有很多著名的诗人都写过《白头吟》,像李白就写过《白头吟》。

当然,后人写《白头吟》,和卓文君一开始“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情感诉求,基本上都是大相径庭的。那么后人,到底看中了“白头吟”这个题目什么样的吸引人之处呢?关键就是“白头”那两字。甚至一直到了清代,一位叫赵艳雪的女子写下一句:“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因为有这一句“不许人间见白头”,受到袁枚在《随园诗话》里大为称赞,以致成为千古名句,所以后人其实看重的是“白头”这两字。从风华正茂,到年华似水,到“多情应笑我,早生了华发”,“白头”二字里,大概沉淀了中国文化对时间感知的最深重的感慨与惆怅。

我们在前此很多诗篇里反复说过,华夏文明和其他很多文明不同的一个典型的地方,就在于很多其他的文明体都擅长于空间的扩张,而华夏文明尤其擅长于对时间的延续。也就是说,华夏文明最大的哲题即在于对时间的感知,以及为此做出了现实的努力,还有情感上的各种感慨与宣泄。而从垂髫、到黄发、到白头,大概是在华夏文明体系内诗人由抒情出发,最终触及到生命本质产生终极思考时,所不得不面对的终极的命题。所以刘希夷从“白头吟”写到一个“白头翁”,就活生生的把一个本来尚能保留分寸的思考,推进到了一种无可回避的、终极的面对。

而这种面对时光长河的生命思考,也就是这种终极面对的最后的结果,毫无疑问是悲哀的、伤感的,是比悲伤还要悲伤的。所以正因为这首《代悲白头吟》里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总结与感慨太过深刻、太过悲伤,而白头翁的形象又太过典型、太过震撼,所以这首诗又被称为《代悲白头翁》。这也可以反证刘希夷这首诗里形象刻画之成功、生命感慨之深邃了。

到此我们终于可以知道,称它为《代悲白头翁》,体现了这首诗本身形象刻画的成功,以及人生思考的感慨深邃,但它的原题确实应该是《代悲白头吟》。尤其是“吟”这个字,更确定了它在题材上的非常重要的价值。我们前面说,说它是拟乐府之作,这不假,因为《白头吟》本来就是乐府旧题。但是到了唐代,有一类乐府创作经过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人创作的改进,比如说尤其在这个过程中,南朝文人鲍照,他的努力与实践,使得原来属于乐府题中的一类题材,典型地凸显出来,这一类题材就是“歌行体”。

而到了初唐,经过“四杰”等人的努力,当然还有“沈宋”,最关键的就是刘希夷,尤其是他的这篇《代悲白头吟》,代表了初唐“七言歌行”的完善与成熟。后来我们知道,其实李白杜甫都擅长写歌行。李白的《蜀道难》、《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梦游天姥吟留别》、《将进酒》,其实这些都属于典型的歌行体;而杜甫的《兵车行》、《丽人行》就更不用说了;最典型的就是白居易,你看《长恨歌》、《琵琶行》,这两首合起来就是“歌行”。

所以题目中有“歌”与“行”的,就是典型的歌行体。还有一个就是题目中有“吟”,也是典型的歌行体:一是刘希夷的这首《代悲白头吟》;再比如说,到晚唐时韦庄的《秦妇吟》,也是最典型的歌行体。所以短的歌行体有十一二句,而像这长达238句(《秦妇吟》)。

从诗歌的体裁角度上来讲,有“楚辞体”,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骚体;有“乐府体”,比如中唐“元白”的新乐府创作;当然还有最主流的“格律体”,这就是格律诗的创作;除此之外,就是著名的“歌行体”。

它从“乐府诗”中分离出来,成为伟大而绚烂的唐诗创作中一朵耀眼的创作奇葩。而刘希夷的这首《代悲白头吟》则前承鲍照,后开张若虚与“李杜”,其在诗歌发展史上,尤其是歌行体的发展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可惜天妒英才,天不假年,不论那个真凶到底是谁,天才的刘希夷毕竟在写完这首触及生命本质、又奠定唐代歌行诗体发展的《代悲白头吟》之后,没多久便离开了人世。正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们该怎样在永不停留的时间长河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生命印记呢?

人世的喧嚣,终将成为生命的背景;而红尘的繁华,也终将无奈地落幕。当红颜薄命,白头成翁,我们又该怎样无愧于自己的人生呢?“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是的,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但人之为人的思考,人之为人的情怀,人之为人的追求,却可以成为时间长河里不灭的印记与永恒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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