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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历史典籍，经常碰到一些诸如词语释义之类的疑惑。比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有这样一段文字：
相如与（文君）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相如身自着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
其中的“犊鼻裈”一词，究竟指的是什么，就颇叫人费解。对这个词，裴骃的《集解》引韦昭的话，是这样解释的：“犊鼻裈，今三尺布作，形如犊鼻。称此者，言其无耻也。”但“犊鼻裈”到底指的是什么？司马相如身着“犊鼻裈”和仆佣一起“涤器于市中”，为什么说是无耻呢？解释的很含混，叫人如坠五里雾。同样，在《汉书·司马相如列传》里，为《汉书》作注的颜师古是这样解释的：“（犊鼻裈），即今之衳也。形似犊鼻，故以名云。”那么，“衳”又指的是什么？《玉篇》的解释是：“衳，小裈也。”以“小裈”解释“犊鼻裈”，显然是车轱辘话，“犊鼻裈”到底指的什么，颜师古还是没解释清楚，或者说，他的解释在当时的人看来足以通俗易懂，但对今天的读者而言，则变成了也需要进一步解释的“老古董”了。
古人的解释，叫人犯糊涂，那么，今人的解释呢？最权威的古汉语工具书《辞源》对“犊鼻褌”的释义是：“短裤，或谓围裙。”尽管模棱两可，不过，它肯定了“犊鼻裈”要么是短裤要么是围裙，二者必居其一。而在今人的著作中，各持己见的解释有很多，其中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有这样几种：
一是著名红学家蔡义江先生在他所著的《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一书中的解释⑴。在该书中，蔡先生收录清人爱新觉罗·敦诚赠与曹雪芹的一首题为《寄怀曹雪芹》的诗，其中有一句这样写道：“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裈。”蔡先生认为“犊鼻裈”是一种形状像牛鼻子的短脚裤，酒店里的雇佣所穿。蔡先生的解释，或许有他的依据所在，但给我的感觉，则更近似于就诗句的用典所作的想当然的发挥。故，蔡先生的解释我不敢轻易取信。
二是柳士镇先生对《世说新语》一书有关条目的解释⑵。《世说新语》之《任诞》条十载：阮籍、阮咸叔侄俩住在道南，阮姓的其他人住在道北。按照当地风俗七月七日要晒衣服，住在道北的阮家富有，晒衣服都是绫罗绸缎，住在道南的阮籍、阮咸叔侄俩很贫穷，则“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柳先生认为“犊鼻裈”为一种干杂活时穿的短裤，类似后代的套裤，无裆，形状像犊鼻。柳先生的解释看起来颇合情理，因为按照正常的思维，一个人再穷，按照当地风俗所晒的也应该是“短裤”之类穿的东西。但问题的关键是，阮籍、阮咸都是个性张扬、行为“怪诞”的人，有没有这样的可能：道北的阮家晒衣服晒的都是绫罗绸缎，那我就偏要晒一晒平时干活时扎的“围裙”，和你玩个“另类”。阮咸“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后，“人或怪之”，是不是因为这个呢？
三是朱其铠先生为《聊斋志异》所作的注解⑶。《聊斋志异》有一篇《田七郎》，写猎户田七郎的穿着时，说他“着腻帢，衣皂犊鼻，多白补缀”，其中所说的“犊鼻”即“犊鼻裈”。朱其铠先生认为“犊鼻裈”当作“围裙”解⑴。也就是说，田七郎扎的是围裙，这样的解释倒比较符合田七郎的身份。不难想象，一个猎人，他不可能穿着短裤满山遍野地跑；而为了防止磨损衣服、伤害身体，扎个围裙起到保护作用，倒是顺理成章。
四是张觉先生为《吴越春秋》所作的注解⑷。《吴越春秋》讲述的是吴、越两国争霸的故事，其中卷七讲述越王勾践在吴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情形，有这样一段话：“越王服犊鼻，着樵头。”樵头是一种头巾，犊鼻就是“犊鼻裈”。张觉先生非常肯定地认为有人把“犊鼻裈”解释为“短裤”，是“实误”。张先生的理由是：“因为劳作者穿短裤，甚不和情理。”同时，张先生还认为把“犊鼻裈”解释为“围裙”，近之，但恐怕还不很准确。他认为：“犊鼻裈”当是类似于江南农村干活时穿在衣 
裤外的“作裙”与“系身”之类的下衣，即以三尺左右长的一幅布，在布之一边做上褶子、缝上腰与带子，中间另加一块盖布，既用来遮挡里面的口袋，更是为了有利于劳动时对劳动者的保护。穿时由前向后，两带子在身后交错后回到身前扎住。扎好后中间的盖布形如犊鼻，“犊鼻裈”恐因此而得名。
以上几种解释，或近乎于“短裤”，或类似于“围裙”，但大都没有跑出《词源》所释义的范畴。不过，不管“犊鼻裈”指的是什么，显而易见，它象征的都是一种贫困、低贱的身份。司马相如的老丈人卓王孙是临邛的首富，和他打交道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可自己的姑爷偏偏身着“犊鼻裈”，干着仆佣干的活，他能不感到难堪、能不感到羞耻吗？想不难堪、想不羞耻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给姑爷掏钱，叫他致富，改变他的身份，使之跨到富人的行列。——而这，恰恰是司马相如身着“犊鼻裈”招摇地“涤器于市中”的目的所在。韦昭说司马相如“无耻”，正为此也。那么，司马相如“涤器于市中”所着的“犊鼻裈”，究竟是“短裤”还是“围裙”呢？我认为，应该是围裙。虽然穿短裤“涤器于市中”和扎围裙“涤器于市中”，都同样可以产生叫老丈人难堪、羞耻的效果，但“涤器于市中”时穿的如果是短裤，那事前肯定要把平时穿的裤子换掉，这很叫人费解，也似乎说不通。
注：
⑴《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华书局2001年10月第一版第478页）
⑵《世说新语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9月第一版第494页）
⑶《全本新注聊斋志异》（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一版第496页）
⑷《吴越春秋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9月第一版第2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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