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克拉何马下了最后几阵小雨。这雨没渗透干裂的土地,却催起了玉米,还使大路两旁到处长出了野草,一片绿色掩盖了灰色的和深红色的原野。五月底边,春天那棉絮般的浮云消失了,太阳整天直逼着正在成长的玉米,稚嫩的玉米叶一片片垂下来,边缘的棕色逐渐扩展到秆儿上。野草不再蔓延,枯姜得向根部缩回去了。地面结了薄薄一层硬壳,红色的原野成了淡红色,灰色的原野成了白色。大路上,干结的土块化作灰尘,汽车后面卷起一股股尘雾,很久才落下来。 过了六月半,天上涌起大块乌云。人们抬头望着,用鼻子闻,用吮湿的手指辨风势。乌云洒下了几滴雨,就匆匆地转到别处去了。风又吹着干枯的玉米,还一阵紧似一阵。大路上又尘土飞扬,而后的玉米地里卷起一股股灰色的烟雾。夜间,凤贴着地面跑得更快,它挖松了玉米根四周的泥土,玉米秆一根根横倒在地上,标志着风向。 黎明来到了,太阳出现在灰蒙蒙的天空里,是个脖陇的红球,射出微弱的光,跟黄昏似的。一到夜晚就一团漆黑,星光透不过风沙,屋里的灯光也透不出窗户。家家关门闭户,门窗的缝隙全用布塞起来,可是看不见的灰尘照样往里钻,落在桌椅上碗碟上。 一天半夜,风停了。第二天一整天,雾一般的尘土从天空筛下来,到第三天还在往下筛。尘土落在王米上,篱笆的柱子顶上,电线上,也盖在屋顶上,野草和树木上,地面象铺了一床平服的毯子。人们从家里出来,闻到那热辣辣的空气都掩住了鼻子。男人站在自家的篱笆边,默默地看着受灾的玉米。女人悄悄地打量男人的脸色,看他们这一回会不会泄气:只要还有一股劲头,玉米没收成也不要紧。孩子们站在父母旁边,漫不经心地用光脚趾在尘上上画着,却暗自留心大人们会不会泄气。过了一会儿,男人脸上那迷偶的神情不见了,变得倔犟、愤怒和不服气。女人们放心了,知道男人们还没泄气。她们问:怎么办?男人们说:不知道。不知道也不要紧,女人们和孩子们都深深知道,只要家里的男人健在,他们就不会有忍受不住的灾难。往后的那些天里,太阳又炽烈地照射着尘土覆盖的土地。男人们坐在家门口,手里拿着根柴草,要不弄块小石子,默默地在那里想着,盘算着。 一辆卡车停在一家饮食店门前。一个人横穿公路,走到卡车眼前,朝挡风玻璃上“不载客”的字条看了一眼。他打算继续往前走,可是终于在靠饮食店一边的踏板上坐下来。他是个高个儿,年纪不满三十:深褐色的眼睛,颧骨又高又宽,两道深深的面纹在嘴边弯成弧形,长一副暴牙,又闭着嘴,上嘴唇伸得老长;一双手十分结实,手指粗大,指甲象蛤蜊壳,虎口和拿心长满了老茧:穿一身廉价的新衣,灰粗布衣裤,蓝条纹布衬衫。灰色的鸭舌帽的帽舌还是挺挺的,脚上穿一双军用式新皮鞋、他坐在踏板上,脱下帽子抹了抹脸又重新戴上,这么一折腾,帽舌就走样了。他俯身解开鞋带,然后掏出一袋烟草一叠卷烟纸,搓好烟卷,把烟点上。 卡车司机嚼着橡皮糖从饮食店出来。这人隔着车窗问:“能带我一段吗,师傅?”司机回头往饮食店那边膘了一眼,说:“你没看见挡风玻璃上贴着的条子吗?” “看见了。尽管杂种阔佬叫贴上了条子,有时候碰上好心人,还是肯帮忙的。” 司机很想做个好心人。他又往饮食店那边瞟了一眼,说:“蹲在踏板上,到前面拐了弯再说。” 白搭车的抓住车门把往下一蹲,藏起身子。卡车开动了,公路在他脚下飞诀地往后退去。拐了弯又开过一段路,卡车慢下来。他站直了,扭开车门,溜到座位上。司机转过头,从他那顶新帽子起,直打量到他那双新鞋上。那人舒适地靠在座位上,拿帽子揩着脸上的汗水。“谢谢你,伙计,我跑累了。”他说。 “新鞋呀,”司机带点儿嘲讽的口气。“大热天,你不该穿新皮鞋走路。” “没有别的鞋,只好穿这双。”“出远门么?” “嗯!要不是两只脚累了,我原想走的。” “去找活儿?”司机好象在盘问。 “不,我老爹有不大的一块地,是个佃农。我们在那里耽了很久了。” 司机向公路两旁的田野望望,地里的玉米全横倒在地上,上面堆积着尘土。他仿佛自言自语他说:“是个佃农,没给风沙赶跑,也没给拖拉机撵走吗?” “近来我没得到音信。” “很久了吧?”司机说。“佃农越来越混不下去了,一台拖拉机就能撵走十家。如今到处是拖拉机。你家老大爷是怎么对付的呢?” “嗯。我近来没得到音信。我从不与信,我老爹也从不写信。”他赶紧补一句:“不过只要肯写,我们俩都能写。” “一向有工作吧?”又是盘问的口气。 “有是有的。” “我也这么想。我注意你的手了,准拿过尖锄、斧子、大糙什么的,你手上写得明明白白小我爱留神这些小事,自得其乐。” “可要了解些别的事儿?我告诉你就是了,你不用猜。” “别发火。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全都能告诉你。我没有要隐瞒的事。我叫约德,汤姆·约德。父亲是老汤姆·约德。” “别发火。我是无意的。” “我也是无意的,”约德说。“我只求人家不起疑心就行了。”他就此打住。 司机嚼着橡皮糖,等到空气缓和了才说:“没当过司机的不知道开车的苦。老板不让我们给人搭车。我们只好顾自开了车走,除非象我对你这样,冒着丢掉饭碗的危险。” 约德说:“我明白。”又沉默了。 司机找话说:“开车这事看来容易,无非坐定在这儿,坐那么八个、十个或者十四个钟头。可是路上实在闷人。总得干点什么玩意儿。有的唱唱歌,有的吹口哨。少数几个带瓶酒,可是这种人干不长。”他得意他说:“我非等路程完了决不喝酒。” “当真?”约德问。 “真的。人总得求上进。我打算上函授学校。等学好了,就不用开汽车,那时候,我要叫别人给我开车了。” 约德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来,带点嘲弄他说:“你当然是一滴不肯喝的罗?” “发誓不喝。谁想用功,就不能老喝酒。” 约德就着酒瓶喝了几口。威士忌似乎提起了他的兴致,他卷了支烟点上,望着窗外暗自发笑,“费老大劲儿才打定主意呢,朋友。” “这是什么意思?”司机没转过头来。 “你心里有数。刚上车你就把我打量了一番。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对不对?” “就算是。可与我无干,我只管我自己。” “不瞒你说,我在麦卡勒斯特坐过四年牢。这些衣裳是出来的时候发的。让人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到我老爹那儿去,省得为了找活干,还要跟人家撒谎。” “这不关我事。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你是个好人。瞧,看见前面那条路了吗?” “看见了。” “我就在那儿下车。你准想知道我为什么坐牢,不会叫你失望的。”卡车在公路跟一条黄土路相交的地方停下。约德下了车;走到司机台的窗口,说:“杀人犯,我杀了个人,判了七年。因为守规矩,坐了四年就释放了。” “我没跟你打听这事儿。我只管我自己。” “沿路站头上你不妨把这事儿告诉人家,”约德笑眯眯他说,“再会,朋友。谢谢你让我搭了一段车。”他转身走上那条黄土路。 司机看着他的背影喊:“祝你走运!”约德挥挥手,没有回头。 水泥公路旁边是一片枯革。燕麦、狗尾草和翘摇的种子都已经成熟。它们有的长着针长着棘,等待动物经过,把它们带走:有的长着凭借风力飞向远方的降落伞。看来一切都是被动的,但是它们都有自己的活动的装备,都有原始的动力。 各种昆虫在枯草下面活动。一只乌龟在吃力地爬着,驼着隆起的甲壳,后边留一条它踩过的痕迹。它那又硬又尖的嘴微微张开,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前方。一堵水泥墙挡住了去路,那是公路的路坎,足足有四时高。它用后腿把甲壳推到墙边,高高地昂起头,从墙顶探望那广阔平滑的路面,然后前脚抓住墙顶,拼命往上挣,甲壳缓缓地上去了,前半截靠在墙上休息了一会,它再用后腿往上顶。甲壳愈升愈高,升到平衡的中心,前半截朝下一扑,前脚抓住路面,于是大劝告成,上了公路,这一下路好走了,它四腿并举,摇摇摆摆向前爬。 一辆轿车过来,开车的女人看见乌龟,把方向盆一转,让开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轻便卡车,司机看见乌龟就故意兜去撞它。卡车的前轮刚碰到甲壳的边缘,乌龟一弹,滚到了公路边上。它背脊着地,头和腿都缩进硬壳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四条腿,在空中晃来晃去。它的前脚终于抓住了一块石头,甲壳一点点竖起来,砰的一声翻正了身子。夹在甲壳里的一根野燕麦梢震落下来,三粒带针的种子落在地面上。乌龟爬下路坎的时候,甲壳拖了些泥土盖在这几粒种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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