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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门话的文化解读 | 方言就是回家的路,只要乡音未改,归来仍是少年。

 兜率居士 2019-09-20


南通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几乎每隔几十公里就是一种不同的口音,一个县的人听不懂另一个县的话,出了县就好像出了省一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讲一方话。南通话的盘节复杂,如皋话的敦厚凝重,如东话的软糯婉转,通州话的本色纯朴,通东话的韵味悠长,而海门话(仅指沙地话或启海话),更有让人解读不尽的空间。

我有一个外地的朋友,在海门生活了很多年,自认为精通海门话,可他还是会经常感到困惑。他举例说,海门话中的“夫妻三个”就不能理解。男为夫,女为妻,合为“夫妻”,分明是“两个”,何来“夫妻三个”?在海门,不仅有“夫妻三个”,还有“夫妻四个”“夫妻五个”。还有一次,朋友请他吃饭,结束时让服务员把水果“抬上来”,他很是不解:小小一盆水果,干嘛要兴师动众地“抬上来”?


吴语是中国七大方言之一,也是汉语中历史较为悠久的方言,其祖语可以追溯到两千六百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海门话隶属吴语,承载了很多历史文化的遗存,至今仍然保存着一些古汉语的特点,说来文绉绉的,颇有书卷气。如我们称“爱人”为“娘子”,“儿媳妇”为“新妇”,“自己”为“吾”,“他(她)”为“伊”,“不”为“弗”,“父母”为“爷娘”,称“去年”为“旧年”,“明年”为“开年”,“以后”为“后朝头”,“早上”为“早起”,“白天”为“日里厢”,“紧跟”为“煞屁股”,“精瘦”为“瘦节伶伶”,“晚上”为“夜来头”,称未出嫁的年轻女子为“小娘”,称“脸盆”为“面锣”,“找”为“寻”, “地方”为“所在”,“旁边”为“边头” ,“畜生”为“众生”,“学费”为“学钿”,“穿衣服”为“着衣裳”,称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老的叫“老相”,看上去显得年轻的叫“后生”,等等。


海门话有着古文的精练。 “不”是“拗”,“不要吃”就是“拗吃”,“不要说”就是“拗话”,“不要开”就是“拗开”(“OK”),喝酒进行到白热化阶段,在讨论是否再开酒时,凡海门人都会警觉,这种听力练不好,后果往往很严重。

用海门话来诵读古诗文,在平仄的掌控和押韵的协调上更臻美满,尤其是仄声中入声字的处理,颇有吟唱文化的特质。我们上初中那会儿,老师们都不会普通话,用的基本上都是海门话,语文老师也不例外,因此我当年最擅长的就是用地道的海门话吟诵古文:“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读来摇头晃脑,有道是“醉里吴音相媚好”,听起来可谓声声入耳、荡气回肠。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吴语保留了全部浊音,保留了平上去入的平仄音韵,保留了尖团音分化,保留了较多古汉语用字用语,所以才能如此顺畅悦耳。当然这也有后遗症,小时候能用方言烂熟于心、倒背如流的古文,现在用普通话读这些的古文时,反而觉得很不习惯、很不舒服、很不尽兴。


凡文化底蕴深厚的方言,莫不以生动形象为特征。海门话中有很多富有地方特色的用法,很值得玩味。如海门人将跑得很快,说成是“跳出来跑”。试想,还有什么能比跳起来离开地面跑得更快的?每听到这个词,我就不由得想起武侠小说和武打片中众多武侠高手腾空飞奔的情景。我们还可以用“跑来八只脚”来形容,都“八只脚”了,能跑不快吗?海门人称“言过其实”叫“吓脱虎”,把牛皮吹得能把老虎都能吓住,真是够夸张的。海门人称“小孩”为“小倌”,称“新郎”为“新小倌”。“小倌”是人生的起点,“新小倌”是结婚后在人生旅途上的另一个起点,可见海门人对于婚姻的重视程度。再比如,海门人称“男孩”为“猴子”。男孩,好动而顽皮,这与猴子的习性相似,这一借喻手法的运用,将男孩的特征表现得入木三分。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如我们将人身上的“积垢”称作“黑漆”,将“闪电”称作“忽闪”,将事情“没有进展”称作“蟹沫无气”,将“愤怒”称作“触虎”,将“小偷”称作“贼骨头”,将“打嗝”称作“打急勾”,将“干爹”“干妈”称作“寄爷”,将“造谣”称作“放野火”,将“耍赖”称作“消地光”,将“声势大”称作“虎拉势”,将“任性”称作“象心适意”,将“关键时刻”称作“要紧三慢”,将“到处都是”称作“一天世界”,将“不负责任”称作“塌肩胛”,将“老奸巨滑”称作“老甲鱼”,将“碰巧”称作“当当碰了恰恰上”,将“无法无天”称作“拆天拆地”,将“随遇而安”称作“卵子笃笃唤”,等等。

海门话中的很多词,用着比普通话更为灵活丰富的用法。比如“吃”,这是人们维持生存的根本前提,在海门方言中,从适用范围和词语搭配来说,就很有意思。北方人说饮酒、喝茶、抽烟,海门人一概用“吃”,即吃老酒、吃茶、吃香烟。还有一些独特、风趣、诙谐、形象的用法,表达了完全不同于本意的意思。如“吃瘪”“吃进”“吃客”“吃牢”“吃硬”“吃准”“吃巴掌”“吃白食”“吃得开”“吃得消”“吃生活”“吃夹裆”“吃下来”“吃红灯”“吃勿开”“吃辣火酱”“吃毛栗子”“吃辛吃苦”等等 。在海门话里,“吃”甚至有“以强凌弱”的意思,如“你球打得好,可以吃吃我。”如此灵活高级的用法,外地人听来想必会是一头雾水吧?

方言是地方文化的注脚,如果对海门话加以仔细考察,我们从中还颇能听出些文化来。比如在农村,常称“种地”为“种花地”。原先我对“种花地”这种说法不甚理解,在一次偶翻《海门县志》后方恍然大悟。海门素有“江滨乐土、粮棉故里”的美誉,在经济作物中以棉花居多。因此,在下地时很多人都称“种棉花地”,但这种说法不免冗长,为便于表达就逐渐简化成“种花地”了。再后来,就成了“种地”的代称。“种花地”与“种地”之间仅一字之差,却诗意顿生。如果这种推断成立的话,海门人倒是有着几分浪漫的。海门人称“中饭”为“点心”,是海门人好客,恐中饭不丰怠慢了客人,而把“中饭”轻描淡写地说成“点心”?还是因中饭为午时,刚好为一日之中心而得名?真是不得而知了。还有一说,中国上古一日两餐是相当普遍的情形,两宋时人们普遍“每天仅早晚两餐,官员士人概不例外”,而现在是“三餐”,新增的午饭也便成了“点心”。海门人还把“勤俭节约”称为“做人家”,一个“做”字,将海门人持家的细致、精巧描述得极其传神。海门常会把做事不负责任、不计后果的人斥之为“海蛰”,这未免让人云里雾里,“海蛰”又何以成为骂人的代名词?其实,海门有几十公里的海岸线,我们的先祖以出海捕鱼为生,而海盗常滋事扰民,“海蛰”实为“海贼”之意,表示对海盗行径的深恶痛绝。海门还在描述“烫”、“刺”等感觉时,还会在这些词语后面加一个“人”字,“烫人”“刺人”“羞人”,一切以人为中心,很有些以人为本的意思。


海门话中有些词的表现力更是惊人,光形容颜色的就有“黑赤赤”“绿买买”“黄麦麦”“红兮兮”“白塌塌”“黄绵绵”“紫吼吼”“青挤挤”“碧波爽清”、“绯红炽拉”、“腊扎金黄”、“花离斑烂”、“赤乌滴黑”、“乌黑隆隆”“灰色堂堂”、“粉红堂堂”“煞白敞亮”“花离斑斓”“鲜眉洁眼”“尼黑浪汤”,还有“白洁革邋遢”“黑漆白邋遢”“乌里乌、黑里黑”,等等,海门话在颜色上的形容词如此繁杂,外地人掌握这些词汇的难度可想而知。海门是较“土”的方言,有些话与普通话哪儿跟哪儿都挨不上边,如怕人想(怕痒)、好子客(老实本份)、有心相(有耐心)、初光生(基本上)、小揩面布(手帕)、泛乌百老(很多)、乌吃早起(胡乱吃喝)、狗屄倒糟(八卦、啰嗦)、困酥茫茫(没有睡醒)、呒心唠叨(随口说话)、后半三旬(临近结束)、顺之胡之(做事稀里糊涂)、精光条萧(赤身裸体)、精赤骨立(赤膊),还有将“虱子”称作“老灭的”、将“蝌蚪”称作“辖麦五”、将“身材”称作“堆足”、将“耳屎”称作“新人恶”、将“刚才”称作“眼眼头”、将“最后”称作“末吉煞”、将“厕所”称作“康忙头”、将“不好”称作“推班”、将“没有动力”称作“加门响”、将“寂寞无聊”称作“厌起相”、将“熟练”称作“跌熟老番瓜”、将“吝啬”称作“勒煞吊死”、将“吹胡子瞪眼”称作“特头爆眼”、将“非常难得”称作“千年碰到海瞌虫”、将“瞎扯”称作“冬瓜串勒茄子田里”,等等。这些话都土得掉渣,甚至难以找到与之完成对应的书面语来翻译,故无法用其它语言达到特定的表达效果。海门话也有着很强的兼容性,如常被海门人挂在嘴上的表示一齐、总共的“亨八冷打”来自于闽南语,用来表示数量极多的“莫老老”来自杭州话,形容事情或人品十分糟糕“肮三”来自英语“On Sale”,“寻掐博”(找麻烦)一词,更像是英文单词“trouble”(麻烦)的音译,让人想不到的是,中外两种语言竟能在海门话中得到如此完美的统一。

海门的谚语,因其通行在海门这一特定方言区,作为一种口头相传、通俗易懂、平白朴实的语言形式,这些谚语和人们的生活密切相关,是海门人思维方式、生活情调、文化涵养的生动体现。人们的生产、生活与天气息息相关,有关气候的谚语就广为流传。如“三朝迷雾发西风”“烟滚地,要落雨”“雨中知了叫,报告睛天到”等等。长期以来,农业是海门人赖以生存的主要生产活动之一,在农业生产中,人们积累了大量的耕种知识,农耕文化几乎渗透到每一个社会个体之中,并将之浓缩成为妇孺皆知的口头谚语。例如:“只有懒人,呒得懒地”“六月不热,五谷不结”“清明前后,种瓜种豆”“(芋艿)六月弗壅,等于弗种”“冻断麦根,牵断麻乌绳”。也有对农耕生活的感慨,如“一熟玉米一熟麦,种来头毛胡子刷刷白”。浓缩人们日常生活经验的谚语那就更多了,如“吃勿穷,着不穷,算计勿着一世穷”“船到桥,直瞄瞄”“菜要吃鲜头,说话听言头”“男做女工,越做越穷”“坐吃三餐海也空”“有种像种,冬瓜直笼统,茄子弯柄棕”“越穷越要穷,寒冷发西风”“大懒差小懒,小懒差白眼,白眼差户槛”“人多哄啊哄,猫多勿捉虫”“爷有娘有,勿如自有”“买房子看梁,攀媳妇看娘”“债多不愁,虱多不叮”“看菜吃饭,看鸡做笼”“三天不吃腌齑汤,脚骨郎里酥汪汪”“三代不读书,不如一圈猪”“冷么冷点风,穷么穷点债”“三好搭一好,三坏搭一坏”“兴灵轰隆,馒头大勒蒸笼”“爷乌乌一个,娘乌乌一窠”,等等。当然,更有趣味和智慧的,还是海门的歇后语。如“鲳片落勒带鱼里——独阔”“两个哑子睏一头——好来呒啥话” “腰裙上系转裙——情(裙)上加情(裙)”“两个半炮仗——你想(五响)”“石卵子烧豆腐——软硬不均匀”“老鼠衔薄刀——寻死”“蕃芋田里挑担——藤牵”“坑棚头吹鼓手——凑(臭)热闹”“眉毛上挂尼线——戳眼”“裤子头着袜——大脱虚远”“麻子搽粉——蚀煞老本”“石头上甩乌几——硬碰硬”“猫尼吃百叶——脚踏手揿”,等等。


海门和其它地方一样,近代民族工业落后,很多日常生活用品都依赖从国外引进,这些都是新生事物,人们习惯在这些舶来品的名称前面加一个“洋”字。如洋火、洋油、洋灰、洋钉、洋泡泡、洋油盏,等等。现在日常生活中很少使用火柴、煤油,也很少扯布做衣,所以有的年轻人都不知所谓何物,更不用说“洋锡筒”这些更老的说法了,这个估计三十岁以下的人鲜有知道的。

《礼记》曰:“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语言禁忌是非常富有地域特色的语言和文化现象。除普遍存在的称谓禁忌、姓名禁忌、隐私禁忌之外,各地还受地域文化、方言谐音等因素的影响,形成一些独有的语言禁忌。如海门滨江临海,以前很多人家以打渔为生,故十分禁忌翻船,所以在吃鱼时,一面吃完了,准备吃另一面时,就不能说“翻过来”,而可以用婉语“划过来”。做生意的人最害怕亏本,所以在吃猪舌头时,经常称之为“赚头”。遇到下雨,也称为为“涨水”或“涨财”。


几乎所有的方言都有些让人捧腹的笑话,海门话自然也不例外。曾听朋友讲,若干年前,一个海门人在北京的大型商场买东西,营业员很热心地用绳子把一大堆东西扎好,但绳子拎的一头留得太长,于是,我们的海门老乡付完钱指着绳子对营业员说:“麻烦你帮我尿一尿(绕一绕)”。光天化日之下,营业员闻之顿时满脸通红。一番口舌之后,误会终于解开,但笑话算是永久地留下了。

方言是一个地方约定俗成的表达方式,每一种方言的背后,都是一个地方千百年文化、思维沉淀的结果。在我们的情感中,总有一种乡愁,是属于方言的。从我们呀呀学语之日起,语言就植入了我们的记忆并融入思乡的梦境。在每个人的记忆深处,方言、乡音联系的那份故土亲情,虽千载悠悠仍延绵不绝,乡音永远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有声胎记,是生命在一块地方扎根出土时发出的声响,是萦绕在心头的故乡的云。但遗憾的是,因为普通话的不断普及,方言的“代际传播”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境,现在的孩子们特别的城里的孩子们很多已不会说海门话,海门话对于他们,渐渐变得陌生起来,“无方言”群体不断壮大。

一种耐人回味的方言总是与一种优秀的地方剧种紧密相关。说到海门话,就不得不提到富有哲理、智慧和情趣的海门山歌。广东方言的粤剧、苏州方言的昆曲、绍兴方言的越剧、安庆方言的黄梅戏、陕西方言的秦腔,都有着独特的韵味和魅力,如果把这些地方剧改用普通话来唱,将会是一种多么可怕而怪异的效果?方言一旦式微,很多特色的地域文化和民间文化便失去土壤无法生存。在海门,年长一些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淘米记》,没有人不知道“摇船郎”的,古人云:“言之不足,歌以咏之”,我们不无担心,海门的年青一代,在某一个兴之所至之时,还能用海门山歌来直抒胸臆吗?我们更无法想象,在炎热的夏夜,在老家的庭院里,当标准的普通话取代了乡音,那样的聊天,会是怎样的索然无味?

方言就是回家的路。只要乡音未改,归来仍是少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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