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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一年已过了半载，窗外月意渐满，一年一度的中元节即将到来。在中国传统习俗中，有“三元”的说法：上元节天官赐福、赏月放灯，中元节地官赦罪、祭拜先人，下元节水官解厄诵经祭祖。于是在中元这一天，南方的传统做法是提前几日买好冥币、银箔纸，叠取金银元宝若干，待上元之时，带上小菜，带上酒，前去先人的墓前焚烧祭拜。 传说中，地府会在中元节这天将所有的魂魄放出，让他们回到人间看看。民间则会准备的礼数周全，对家中先人进行祭祀活动。其实年岁渐长之后，看这些祭拜活动反而有了一些与幼时不同的感悟。与其说这是封建迷信，把这种祭拜活动作为对已逝先人的一种怀念和祭奠似乎更为合适。人们怀着对这些已逝之人的尊重和怀念，怀着对死亡的敬畏和追问，为已逝之人烧去钱币、衣物，甚至是房屋车马，简直仿若一个缩小版的凡世。即便过了千年，我们依然如同已经在历史中沉睡的人们一般，希望死亡并非尽头。 我还记得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裁下了最爱的信纸上的图案，用胶水做好手工，粘成手机的模样，虔诚无比地随着叠好的元宝一起烧给了外公。我问妈妈，外公真的能收到么？妈妈不置可否，只是慈爱地笑笑，说应该会收到吧。 有时候人们会交流一些有关于先人的梦，比如梦见先人说身体疼痛，最后发现是坟墓被蚂蚁蛀开了一条缝。又比如说梦见先人说住处潮湿，最后发现是坟墓因为下了几天雨而有渗水的迹象。无神论者总能找出心理学理论来佐证，这些都是因念生梦。坚持有神论的人则认为冥冥中，灵魂存在着托梦的可能性。这些神秘而无法考证的内容，便尽数进入了文学作品中，化为人们对生与死的话题进行思考而得出的其中一种形态，讲出形形色色感人至深的故事来。 在故事中，我们会照顾到生前爱书的女鬼，赠予一名才华横溢文质彬彬的才子相配；我们会考虑到惦念幼子的母亲，为她提供还魂的机会以便再次母子相见；我们会考虑到壮志未酬的英雄，让他逝世之后也依然以人形生活在世间。有的时候，我们读着书，也会想到，那些逝去的人，是否还会惦念着生前爱吃的甜点，爱喝的酒，爱抚的琴。 比如今天，当我翻看《世说新语》的时候，突然看到有关张翰的故事，心里居然在想这个问题——张季鹰，你还惦念着莼菜羹和鲈鱼脍么？ 在我们高中解锁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辛弃疾也和我一样想到了张翰，他写道：“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这里用的便是张翰与莼菜羹、鲈鱼脍的典故。 张季鹰本人的故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复杂，虽然是因为两道菜而被人记住，可他却并不是现代所称呼的“吃货”。他是西晋文学家，也是张良的后裔，如果算上出生地，他应该是现在的江苏苏州人。张季鹰的父亲是三国孙吴的大鸿胪张俨，可张俨去世不久之后，孙吴便被西晋灭了。张季鹰就此成为了一个亡国之人。 他不愿意为新政权服务，也不愿意受到礼法的约束，便放开了自己的天性，效仿魏晋放达的文人高士，成了一个翻版的阮籍，成为了魏晋南北朝的又一位不羁过客。才华横溢的他，后来虽然入仕做了齐王司马冏的大司马东曹掾，却始终保持住了头脑的清明，在晋室八王之乱之时借“莼鲈之思”，辞官别居，终于退出了那时肮脏混乱的朝廷。 他在离去之前曾经说过： “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对名利的释怀，对人生的理解，都让他为自己辞官别居找到了最好的理由：秋风起，故乡吴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又该是最好的时节了。除了在《世说新语》中留下过这种对故乡美食的记录，他还特地为鲈鱼写过一首诗。 “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 ——《思吴江歌》 水波浩荡，秋高气爽微风起，鲈鱼已肥，莼菜羹鲜故乡随。从此以后，在张翰的字典里，莼鲈之思就和故乡之念融而为一，成为对食物的另一种深挚眷恋的诠释。在千载而后，汪曾祺笔下的高邮鸭蛋，陆文夫笔下苏州深巷的美食，周作人笔下的浙东野菜，纷纷成为建筑而外的乡思依托，别开一番生面。 张季鹰是明智的，他避免了身陷无谓的政权纠纷，回到家乡，又度过了那些春夏秋冬。而每一个秋天，他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尝到最为鲜美的故乡名产，直到他五十七岁去世的那一刻。比起狐死首丘，比起代马依风，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归宿？ 虽然我并没有亲口尝过那被他赋予了故乡之思的莼菜羹、鲈鱼脍，可是听说，莼菜如同荷叶幼芽，爽嫩可口，而鲈鱼鲜美，一品难忘。毕竟“莼鲈之思”是可以让他辞官归故里的理由，那么莼菜羹和鲈鱼脍必定鲜美非常，至少在他的心里，一定是这样的吧。 听老人们说，鬼魂的嗓子眼儿是很小的，只有铜钱眼儿那么大，所以每年四次上坟都必须按时前去，否则晚去了一次，他们就会吃不上东西，觉得特别饿。我并不知道这是真是假，可是我知道人们拜祭时就算带去了新鲜的食物，也毕竟没有办法穿过生与死的结界，将人世间的鲜活气息感染到长满了曼珠沙华的彼岸。就算烧去再多的钱币，衣物，房屋车马，也比不上他们生而为人时在人间所尝过的那一口美味，令人记忆犹新。 如果中元节真的能将灵魂放出，那么张季鹰会在其中么？那年秋风起时站在漩涡边缘的他，现在是否还惦念着莼菜羹和鲈鱼脍呢？ 看，河灯即将盏盏亮起，祭拜的心意即将奉上，那对远古先人的怀想，也在这些举动中，被点点滴滴传递下去，延绵不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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