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菲
在十二三岁的年纪，早晨，我刚起床，母亲对我说，你去地里扯些蒜，去街上卖了。那时的街上是指桃花坪和县城。至于卖了蒜干吗，母亲没有说。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太阳刚跳出村后的山尖，我吃了一碗干红薯拌米饭，半饥半饱，挑着十几斤大蒜出发了。大蒜很新鲜，红皮，发出特有的芳香。可我心情不好，赤着脚走在刚铺了粗石子的马路，硌得有点痛。
桃花坪离家并不远，十几里地。我按母亲约定的价格卖了蒜，大约两块八毛钱。把钱握在手里，徘徊在街上，以一个少年的好奇心打量着一切。那时的桃花坪不像现在这样有大都市气象，从猪拶子到大桥再到桃洪路加起来也就只两公里左右，街上行人不多，但是很喧嚣，各式各样的小商铺放着莫名的港台音乐，大大小小包子铺和米粉店发出诱人的香味，我肚子似乎在咕咕叫，想买个包子吃，但我不敢，怕回家被骂。
大约从猪拶子走了一段路，我看到了“新华书店”几个大字，于是鬼使神差走了进去。那时的书店不大，生意清淡，有个女店员在织毛衣。女店员看着我这个瘦小的小孩走来走去，问我干吗。我说要买书，她问你买什么书，我见身边的柜台上摆着两本书，一本书名叫《节义千岭》，一本叫《随便翻翻》，我说，可以拿这两本书看看吗？她说，要买就买，看什么看，翻坏了哪个还会买？我心里有些忐忑，说：“那就买了吧，多少钱？”她把书的封底看了看，然后啪地丢在玻璃柜台上，说，两本加起来两块三。我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不情愿地付了钱，很快走了出去。
《节义千岭》是一本描写明朝末年抗清少年英雄的故事，《随便翻翻》是名家随笔合集，从宋代苏轼到近现代的鲁迅，他们都主张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天下书汗牛充栋，读也读不完，只要能了解其中主旨精华即可云云。我当时小学还没毕业，有好多字还认不得。我在回家路上，走走停停，有时坐在路边的草地上看，直到夕阳西下，才慢腾腾地回了家。
怕母亲追问卖蒜的钱，心中忐忑。果不其然，刚进屋，母亲就问：“钱呢？”我把剩下的几角钱和书一并交给了她，她一看，顿时怒火喷发，骂道：“你这个鬼崽崽，家里饭都没得吃，你还去买书，书能当饭吃吗？”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的眼里似乎含着泪花。
随着年岁渐长，我明白了，在那个温饱都没解决的年代，书对母亲来说是奢侈品。而我，少不更事，把母亲补贴家用的钱拿去买了书，母亲的怒火可想而知。
此后的日子，那两本书陪我度过了许多寂寞无聊的时光。尤其是那本《随便翻翻》，我不知随便翻了多少次。不能不说，这本书对我人生影响巨大，后来我成了一个真正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所谓读书人。一次偶然的际遇或一个偶然的决定养成了我一生的习惯，是好还是不好呢？也许只有天晓得。当初，母亲对于书不能当饭吃的质问，我想，书是不能当饭吃的，但是没有书，苟活在人间，光有饭吃也是没啥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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