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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父亲又要外出做工了，我拦不住。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在打工，像是从不间断的岁月。 我总是记得，父亲每次临走前都会摸摸我的头说，在家要听你妈的话。我总是答应得好好的，眼皮都不曾睁开，我一直搞不懂父亲为什么总是抹黑走，天还不亮。我躺在热炕上，在斑驳的灯影下听他和我妈一问一答的对话，声音离我很远，紧一紧被窝，像是一个梦。 真正让我觉得不是梦的，肯定是早上醒来后碗里总会剩下两三个饺子，我妈会端到炕沿上，倍儿爽，把我从被窝里扒拉出来说，趁热吃，你爹剩下了几个饺子给你们。挺好的，每次我爹走后，我都能捞到几个剩饺子，我妈并不常做。 破天荒，有一次我妈说让我起来送送父亲，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完饺子，背起鼓囊囊的大书包，腿一迈就出去好远。我颠颠儿地跟在他后面，觉得这事儿特别新鲜。我大概就六、七岁的样子。 送到哪里呢？在村西有一条路，长满了杨树，风一吹就飒飒地响起来，毫无离愁别绪。天刚擦亮，走着走着我爸就钻进了雾里，我撒丫子乱追，看到马路上有个人，胆怯上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我爸。我爸一回头才发现我丢了，站在路上等我呢。 他真不是一个好父亲，这一路上都没说回头看看我。 我心里肯定是有过失落的，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因为，我记得我跟我妈抱怨过，抱怨他腿太长，步子太大，眼睛只知道看前面，一点温情的话都没有。 十几年后，换成他为我送行，他倒是肯说一两句温情的话了，但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父亲一点都不浪漫，从他每次归来就能看出。他不会给老婆买东西，更不会给孩子买东西，白白辜负了我的期待。我翻遍他的大书包，除了臭衣服，还有一些图纸。没有零星的吃食，我都要哭出来了。 父亲从一个小塑料袋子里掏出七、八个硬币，金黄色的，五角的，有梅花印，说是可以熔了铸成一个手镯，给我妈，说完用绳子把袋子的口封起来，压在抽屉里。我有什么呢？父亲掏出一摞图纸，说是可以让我写字用，一般来说，都舍不得，要么用来画画，要么用来包书皮，在同学之间赚了面子。 所以，父亲从来没给我买过好吃的，我耿耿于怀了好久，也渐渐没有了期待。不知怎地，有一次父亲打工归来竟然带回来了两根黄瓜，藏在瓮里，等我下学归来吃。那是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一次，我记到了现在。 父亲做工走过很多地方，远的有长春、吉林、北京、大同、太原、阳泉、内蒙古，近的更不消说。所以时常觉得父亲是个有见识的人，坐过火车，吃过泡面，受过冻，挨过累。经验丰富，尽管有时候我们无法共享人生。 等我再稍大些，记事儿些，父亲就较为固定地在县城打工了，离家近，一周回来一次。这时候才体会到父亲是活生生的存在。同时，日渐听着父亲的工资从每个月两元，涨到28元，涨到35元。 我常常饥饿，常常偷东西吃，常常没有适宜的衣服，常常看到我妈去村长家借钱，但这并不妨碍他是我的偶像。我觉得父亲是个能人，有知识，有技术，完全可以做我的偶像了。我才不会明面上夸他，就跟他不会夸我一样。 他总说，等把你们供到大学了，我就熬出来，就解放了，就还完债了。 其实，他错了，生活的债是还不完的。所以，他每次说要出去做工，我总是怨他，怨他愚。 读研的时候，实现了自立，我是兼职读书，不用向家里伸手要钱。我以为这样父亲就没有外出做工的理由了，我比他更愚。 近些年，父亲外出做工的劲头小了很多。 父亲是颇有技术的钢筋工，远近闻名，也多得别人的尊重。姨家的表姐夫，老实能干，父亲便带在身边，想要把他培养成接班人，也为日后退休做打算。不料，我读研那一年在工地上因为车祸去世了，父亲倍受打击，心灰意冷，觉得了无趣味。一次意外，父亲从六层楼上摔下来，幸亏在二楼紧紧地扒住了窗台，被工友救起，这对父亲又是猛然一击。同时，多年的胃病，开始让他忌惮生死。从此，父亲愿意歇下来了，把高高的心收起来了。 我知道，让他彻底退休，想来是不容易的。因此，我常常焦虑，觉得是我做的不够，我还没有能力让他们生活无虞，所以他才要在60岁的年纪还要出来做工。为人子女，我恐怕是十分不孝的了。 人生，是很有意趣的。小时候，我是他的债，需要他不断地做工来供养；老了，他是我的债，需要我不断逼自己努力，好让我挣更多的钱去供养他。 难过是最没用的，还是想想如何好好挣钱，如何让他放心吧。 明天，父亲又要外出做工了，我拦不住。 原创首发：个人公众号阿黛小姐 文||阿黛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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